这场雪,直下了一天一夜。
遂平静静地偃卧着,仿佛已消失了。
天地间,只余白色一片!
清晨,顾孟平站在大门前,看着和隔壁小姑娘一起堆雪人的盈袖,露出温柔的笑意。
公孙远站在他的身侧,勾起薄薄的双唇。
“童年真好,一个雪人,一块麦芽糖,一杆竹马,就是快乐的源泉……”顾孟平感慨着,露出与他年纪不相符的苍桑感来。
公孙远挑眉看他,“说得你好像七老八十似的?你可是比我还小。”
顾孟平就用哈哈大笑来掩饰。
笑声中,有团雪球‘嘭’的一声炸开在公孙远的前胸。
公孙远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是盈袖后就扬起宽大的衣袖,像一只拥有青色羽翼的鸟般往她的方向冲去。
顾孟平笑着看他们玩耍。
孩子们玩得尽兴了,两榜巷开始清扫街道。
顾孟平把长衫撩起掖到腰带下,拿出门外的铁锹铲起积雪来。
公孙远好奇地看着,直到被顾孟平拽到了雪地中。
他有些慌乱,仿佛从来都没有做过活计似的,连铁锹都不知道怎么拿。
两手平托着,好像手里是把钢刀。
犹豫着到底是该往下砍,还是往前刺。
顾孟平轻笑一声,对他示范,“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力量使得均匀明天肩膀就不会疼……”
公孙远应了一声,用目光制止了想上前的几个下人,兴致勃勃地跟在顾孟平后面。
先是生疏,接着是熟练。
等到和对面街坊铲出来的雪道相贯通时,他转了个身,看着才铲了三分之一的顾孟平大笑,“怎么,你还要和我比吗?”
顾孟平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也跟着一起笑,“早间的饭你比我多吃了半碗,自然比我有力气,不如我们明日再来比过。”
“只怕到时你还是比不过我。”公孙远故意秀了秀他强壮有力的胳膊。
因外三房的房间少,这些日子公孙远是和顾孟平同床睡的。第一夜时,顾孟平看到掩盖在中衣下的片片肌肉,大吃了一惊。
对于身上的肌肉,公孙远颇有些自豪,“自四岁时,我就跟着教习学习骑术,七岁时,我已能连射三箭犹有余力……”
顾孟平霍然抬眼,注视着他。
对于这种羡慕和敬佩的目光,公孙远颇为受用。
脸上的表情更加得意。
铲完了雪,公孙远却觉得意犹未尽,决定出门去转一转,“瑞雪兆丰年嘛,这还是今年第一场雪,干嘛要在家里呆着?”
顾孟平从善如流,禀明了老和尚与老安人,就和公孙远去街上溜达。
冬至马上就要到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节庆。
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铲雪的居民,三三两两地议论着今年会不会有个好收成。
隔壁大街上还有一个富户请了个草台班子在外面搭起了棚子,唱起了小曲,说要庆祝今年第一场雪。
一行人津津有味地站在台子下面听了半天。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议论,说皇帝思念三皇子成疾,前些日子险些一病不起。
“陛下也是当爹的,当爹的能不想儿子吗?”一个老者叹道。
顾孟平心中“咯噔”一下,不由往公孙远那里侧目。
公孙远双唇紧闭,面无表情。
回到外三房后,公孙远坐在书房呆了良久,然后对站在书房外面的风扬说道:“拿剑来。”
剑如匹练,人如蛟龙。
看着窗外矫健的身影,顾孟平久久不能平静。
他从来都不相信话本里的传奇,因为都是骗人的。什么落难的书生遇到倾囊相授的大小姐,甚至要跟着书生一起私奔,那都是书生们意淫之后的作品。什么学生穿越到古代,遇到皇帝皇子,然而挣得从龙之功世受帝恩,那都是没进过官场之人想当然之作。
难道皇帝和皇子随地都可见到吗?
可为什么上天会将公孙远送到他的身边?
公孙氏,春秋时诸侯之孙,亦以为氏者,曰公孙氏,皆贵族之称。
本朝与历史上的大明朝一样,只有王候之子才可以被称公子,大臣之子只可称少爷或者郎君,他曾不止一次听到那位公孙德昌唤公孙远为公子。
明明是堂兄弟,怎么可以称呼另一个堂兄弟为公子?只有可能一个是嫡,一个庶。或者说,一个是嫡系,一个是旁支。
来自广西的公孙远……
广西不正是本朝太祖孙珍的发家之地吗?
公孙,去掉一个公字,不正是一个孙字吗?
答案是什么?
顾孟平觉得不用再往下想了。
皇家子嗣不昌,皇帝的兄弟虽然多,可是能存活的却只有一个。对于这个弟弟,皇帝是百般疼爱。不仅给他封地,更是以地名封王。
蜀王的嫡长子早在三岁时就入京陪伴窦太后替蜀王尽孝,现在算算年纪也不过十岁左右。蜀王女儿倒是生了不少,嫡女庶女一大堆,却没能再生出一个儿子来。
算来算去,公孙远只可能是皇帝的儿子……
他失踪半年了,为什么还不回京?是真的在被人追杀还是不愿回去?
顾孟平不敢问,也不敢想,更不敢开口赶人。
这关系到外三房一大家子生死……
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一灯如豆,缓缓燃起。
灯光下,映出一双略有些焦虑的眼……
此时的唐允文也有些焦虑,家里已来了几封信催他回京。他也推脱了好几回,眼看着下了第一场雪,实在有些推脱不过去了。再不回去,难道要等到过年再回去?
可他实在有些舍不得顾孟平。
“他尚在热孝中,拜师与理不合。”姜思贤安慰他,虽然他的心也是酸溜溜地。好好的一个学生苗子,就这样拱手让给了唐允文,还是他心甘情愿的。
如果不是因为姜家和顾家支持的皇子不同,他能会愿意吗?
“要不然,就与他点明?”唐允文在书房里转了几圈。
不怪他纠结,实在是世情如此。顾孟平在热孝中,不仅不能有任何娱乐活动,甚至连出门上学都是禁止的。
想读书?可以,你只能在家里自己读。
但你不能上学堂去。
不仅不能上学,连科举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必须要等三年孝满才可以。
在这个节骨眼中,唐允文如此收顾孟平为弟子,俩人都会被指责。
就这么一犹豫,唐允文后悔了一辈子。
两天后,顾孟平被接到汝宁府,说是唐允文要回京。
十里长亭外,唐允文看着顾孟平,带着笑容,“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
这是曾子说的话,是在劝戒顾孟平要意志坚定,因为将来责任重大,道路遥远。
顾孟平深施一礼。
望着远载着唐允文的马车缓缓离去,他长吸了一口气。
眼角润出一层晶莹来。
姜思贤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看了看天色。
只见北风惨淡,乱云滚滚,他也叹了口气,“明年的冬月,我也要回京了。”
顾孟平先是一怔,而后明白了。
知府一任六年,姜思贤明年就会满了。如果他明年走,想必唐允文也不会再来了。
眼看着唐允文走了,姜思贤也要走。
不知为什么心中犹如被一把钝锯给慢慢锯着,生疼生疼的。
他迎风抬起了头,一任北风吹落眼角的湿润。
姜思贤抬眼看了看消失在官道上的车辙印,转身往马车里走去。
顾孟平顿了顿,也跟在他在身后。
夕阳下,古道边,荒草漫坡。
一大一小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
北风卷过,顾孟平在问,“唐先生的妻儿寻到了吗?”
姜思贤摇了摇头,先将顾孟平扶上马车,才自己跳上,“惜德说不寻了,十三年了都没有寻到,想必也寻不到了……”
淡淡的语气,带着伤感和哀思,被风卷着往马车后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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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上九点才有点空,匆忙码出来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