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可以不用在脏臭的船舱待着,劳工们整晚都没睡,但精神疲惫至极。还是长崎港的军舰呜呜的笛声唤醒了他们,他们嚷嚷着下船吃饭。港口官员上船检查,走到船舱的一个小口,低身朝里一看,被里面黑压压的中国人吓了一跳,赶紧捂住鼻子,问船上的日本人这是怎么回事?
日本人告诉港口官员,这些都是签了劳工协议,自愿到日本工作的中国劳工,说着还请港口官员到文件室看那些协议。船舱内的中国劳工只见这些日本人叽叽歪歪地说着日语,哪听得懂在说什么,只傻愣愣地看着他们。有劳工开玩笑道:“这叫交涉,让我们下船吃好喝好。”
很快,港口官员允许中国劳工入境,劳工们争先恐后地挤出脏臭不堪的船舱,来到船头,呼吸着海面新鲜的空气,如获新生。从港口驶来一拨拨小船,接劳工们上岸,等众劳工上岸后,一个叫滨田的日本人拿着一条鞭子,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什么,像赶牲畜一样赶着劳工走,谁要是走得慢了,就得挨他的鞭子打。
于连宗搀扶着许子良,一步一步顺着港口水泥地面往前走,同许多劳工们一样,都好奇地望着前方热闹的景象:三艘巨大的运输舰上挂满了鲜艳的彩旗,一批批个矮精壮的日本士兵在沿途人们的欢呼下,昂首挺胸地走上舷梯,在军舰上列队站好。
欢送人们穿着和服,挥手怒喊口号,内容是什么于连宗听不懂,但他明显看到了日本民众撑着一条横幅,有几个字他认识:征服支那!正当他在原地发呆,想弄明白“支那”是什么意思时,突然头顶和肩膀传来一阵剧痛,滨田站在他身后抽打了几下他,用日语骂了几声,接着也打了几下许子良。
于连宗忍着疼痛,没有出声,许子良则接连惨叫,拉着于连宗回到队伍,小声道:“我的祖宗呐,你别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你不怕皮痒,我都怕挨打。”于连宗不好意思道:“许大哥,我一不留神害了你,对不住。”接着道:“你看到了没有,那些日本兵在日本人们的欢呼下上了军舰,我保准肯定是被送到我们国家打仗!”许子良叹了一口气,道:“关我们什么事,现在活命要紧。”说完拉着于连宗的手,快速走到前面。
走离了港口,在日本人的驱使下,劳工们进入了长崎市郊,于连宗被眼前的市景震惊了,西式建筑物和日式房屋分散在各个区域,街道整齐干净,路两旁的建筑物上插满了日本国旗,贴满了种种看不懂的日文口号,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鼓动战争的话语。
街上的日本人见到了穿着肮脏衣服的中国劳工,露出鄙夷的神情,一个日本小孩给劳工们丢了一个饭团,被他的家长大骂一顿,气愤地走过去将饭团踢走踩扁。劳工们一言不发,尽管又饥又饿,知道若是多说几句,肯定会被那个滨田狗用鞭子抽打。
于连宗低着头,神情低落,在异国的街头上像个奴隶一样饱受人们嘲弄轻视的眼光,他很饿,闻到了大街上小吃店美食的香味,同他一样,其他劳工们只要闻一闻美食的味道,就好像吃了一顿好吃的大餐一般。滨田先把劳工带到一个临时住所,让他们脱光衣服,进入一个两米见方的水池子,说是让洗澡。
劳工们欢呼雀跃地跳进池子,极其享受地泡着热水,于连宗觉得日本人没那么好心,他时刻注意着滨田的一举一动。果然,滨田一边盯着手上的秒表,一边看着水池里的“蛟龙”,没过几分钟就让劳工们出来,站在一边等着,然后再换一批人下去洗。
同时,劳工们脱下来的衣服都被拿到蒸笼里消毒,等全部劳工都洗完澡后,各自找各自的衣服穿好,在临时住所过了一夜,第二天劳工们被押上了火车,前往东京,在火车上每个劳工给发一个日本盒饭,饭盒里面盛着一点儿米饭和青菜,还有两三条小鱼,加起来还没有三辆重,一天三顿。
就这样,劳工们在福冈县下车,坐轮渡经过濑户内海,抵达本州岛的山口县,继续坐火车前往东京,一路颠簸,劳工们疲惫不堪,在火车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睡觉。火车在铁轨上行驶的“哐当”声勾起了于连宗的回忆,那些年他经常陪着向茵做火车来往于北平和广州之间,而现在他却在一个恶魔国家坐火车,去往未知的地狱场所。
他这时闻到了一股夹杂在空气里的血腥味道,很快听到了一种类似婴儿哭泣的声音,他把头探出车窗望去,不远处一个三面环海的小渔村的海湾中,一群日本渔民站在小船上,疯狂地把手中尖利的长枪无情地插向被包围在海湾中的海豚,许多海豚发出凄厉绝望的叫声,更多的是类似婴儿哭声的“呜呜”声。
许多海豚中枪惨死,鲜血染红了狭窄的海面,它们洁白的肚皮朝上,身体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海面,岸上的日本民众欢呼雀跃,动作利索地将海豚尸体拖至上岸,开膛破肚,切去鱼翅和鱼尾,分割海豚肉体,制作成方块鲜肉。
于连宗看不下去这令人心碎的恐怖画面,赶紧缩回头靠在车座角落,暗骂道:“真******没人性,那么残忍,更何况对其他国家的人!”尽管他没继续看渔民捕杀海豚的血腥场面,但海豚们被杀时凄厉的叫声还是牵动着他的心,他非常难受,也非常痛恨这里的人。其他劳工睡得死死的,根本不知道火车不远处有这样恐怖的虐杀场景。
火车走了几天,到达了东京,下了火车后,劳工们在一个旅馆住了半宿,一些日本妇女给他们端来一些汤饭。吃过汤饭,劳工们又坐上了火车,直直朝北边开去。
他们已无心观赏东京现代化的城市景观,只觉得这里战争气氛更为浓重,满街都是宣战的标题和横幅,让人受不了。越往北走去,时值隆冬,天气愈发寒冷,进入了白雪皑皑的日本东北地区,火车上的供暖抵挡不住车外的严寒,雪花漫无边际地落下来,车外是一片银白色的世界。
又过了几天,火车到了本州岛北段的青森,从青森上船渡海,到了北海道,在函馆换乘火车,火车走了一天,最后到达了三菱公司的XX矿业所,一个位于农村的矿务劳作中心,远处就是一片海,有一处小岛,三面环海,只有一处狭窄的路面跟陆地连接着。
日本人把劳工们安排在岛上劳作,他们插翅也难逃!三菱公司的人带着劳工来到一个木寮,两大排木板房,这就是劳工们的宿舍。此外还有五栋日本人专门的楼房,是钢筋水泥做的房子,一共两小层,分别是煤矿医院、日本警备室、办公楼、食堂、澡堂。
天气非常寒冷,还下着雪,五栋楼房楼被厚厚的积雪压着,三菱公司的监工马上命令劳工们将积雪清除掉,劳工们不得已爬上楼顶,用扫帚等一些工具除雪。清除工作完毕后,日本人才让劳工们进入木板房,房子里面都是对面放着的木头床铺,一排通到底,这就是日本人的“榻榻米”。
床上没有铺盖,睡觉时得全靠在塘沽发的那一条毯子和一条小被子御寒,盖着上面,下面漏风,铺到下面,上面又要挨冻,有的劳工毯子和被子在上船时掉了,以后就更加遭罪,厕所在木板房的一头,日本人规定,解手完毕后必须用水冲掉。安排好宿舍后,日本人发给每人一碗面汤,由于劳工们很久没有吃饭了,所以大家喝到这面汤,感觉很不错,就是不顶饱。
接着,日本三菱公司的监工们给这一百五十多人的中国劳工进行分班编号,共分两个大队,两个大队长分别为冯树东和郭俊成,一个大队又分了几个班,每个班二十多个人,于连宗和许子良在一大队的三班,编号分别为63和64,班长是王家福。
管理着于连宗这个班的监工正是滨田,他笑呵呵对一大队的劳工们道:“不出两年,等大东亚圣战胜利了,你们就可以回去了。”于连宗不悦,暗自道:“等你们发动的战争胜利了,我们就回不去了。”
在木寮木板房宿舍睡的第一晚,天气冷得根本睡不着,于连宗和其他劳工一样,裹紧毯子和被子,颤颤发抖,又恰逢冰凉的海风从日本海吹来,木板房砰砰砰直响,劳工们很难入睡。于是劳工们就开始聊天,全是埋怨日本人不人道的对待,许子良牙齿抖动,对于连宗道:“阿宗,我们能不能一起混着睡,你是个小伙子,不怕冻,我快被冷死了,操他日本祖宗的,带我们来到这个鬼地方。”
于连宗无奈,他不习惯和别人睡在一块,但出于对同胞的照顾之情,他犹豫一会才爬到许子良的床位,两个人头朝床铺的相反方向睡,这样暖和多了。日本人见劳工们不能本本分分地睡觉,马上拿着铁棍木棒闯进木板房,将那些一直说话的劳工毒打一顿。
此后的几天,日本人并没有让劳工们去小岛上的矿山采矿,而是教劳工学日语,学习的内容主要是挖煤工具的日本名称,比如洋镐、铁锹、风钻,用日本话这么说,洋镐是“子路巴西”、铁锹是“小白路”、大木头是“库巴古”、小木头是“阿巴古”等等。
要是学不会,就要被罚站挨打,于连宗一开始难以启齿说东洋话,滨田就拿着铁棒朝他屁股打去,让他弯腰靠木板墙站着,于连宗很想反抗,但还是赶紧支支吾吾地学讲日语,滨田才结束对他的惩罚,笑道:“嘎咕噜(亡国奴),聪明大大的。”其他劳工学习日语也有一定的困难,但还是学会了一些基本日语。
接着滨田教劳工唱日本国歌《君之代》,学不会还得打,唱不好更得打,许子良五音不全,唱出来比乌鸦叫的还难听,滨田让他跪在焦炭渣子上,不停地用木棍殴打他,许子良吐血唱歌,更为难听。
滨田不满意,用木棍殴打他直至昏倒,迫于日本人的威严和残酷,没有一个人敢过去同滨田讲理,滨田打累了要去吃饭,于连宗才急忙跑过去扶起被打得半死的许子良,与同个作业班的潘景秀、张少甫等人抬他进屋养伤,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许子良冻得鼻青脸肿,劳工们纷纷把毯子裹在他身上,他才稍微感到有点暖和。
他微微睁开疲惫的双眼,渗有泪珠,道:“多谢各位乡亲了。”于连宗抱着他冰凉的双手,安慰道:“许大哥你要好过来,以后要少着跟日本人对着干,我们不能硬碰硬。”潘景秀气愤道:“滨田太过分了,简直是把我们当做畜生看。”
张少甫叹口气道:“这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在这里要低头做人,活命要紧。”许子良微微点头,痛苦地昏睡过去,于连宗看着窗外簌簌下落的雪花,心里一片纠结,往后的日子会不会更加悲惨?
他预感到,绝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