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房中,日光灯下。
两个喝酒的男人。
一个在说陈年旧事,另一个在听。
“诸姨娘一走二十年,她对佟家已经绝望,不想再和佟家有一丝一缕的关系,没人知道她的去向,没人知道她的行踪,这二十年来,她就像从空气中消失了一样。
直到两个月前,有人打电话给佟老爷,告诉他诸姨娘在德林达依省的土瓦,叫他赶紧去。
整整二十年,诸姨娘的行踪都隐藏得很好,想查出她的行踪很不容易,事实上,根本没人查出她的行踪,告诉佟老爷这个消息的,就是诸姨娘自己。”
诸风怔住了。
想想也不奇怪,清楚诸姨娘下落的,当然只有她自己,只有她自己才能把真实的所在地告诉佟老爷,在她决定不再躲着他的时候。
倦鸟也会归巢,在外漂泊了二十年的女人,心身俱疲想重回丈夫的怀抱,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最终还是低头了。”诸风叹了口气。
巴岩也叹了口气:“事情都过去二十年了,她就算以前很恨佟家,也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淡忘了,最重要的是,她快要死了。”
“为什么?”
“她得了胰腺癌,等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打了电话给佟老爷。”
“这么说,她并不是想低头,而是放心不下身后事。”
“说对了,她最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也就是佟家的二少爷。”
诸风有些不明白:“她不是不会生育吗?”
“谁说她不会生育?”
“你说的。”
“……呃,这个,不是我说的,是老一辈人说的,其实大家都错了,诸姨娘在离开佟家的时候,身上已经有孕,后来生了个儿子,佟家后代除了大少之外再无男丁,所以她的儿子是佟家的二少爷。”
这是诸姨娘的悲哀,也是女人共同的悲哀,诸姨娘在佟家的时候,因为没有生育而遭人歧视,女人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诸姨娘只是其中之一。
女人,之所以为女人。
这是诸姨娘的骄傲,也是女人共同的骄傲,她们不愿意佩上母凭子贵的标签,诸姨娘完全有生育能力,而且独自将孩子抚养成人,女人最大的骄傲莫过于此,诸姨娘独自做到了。
“可惜她自己却要死了。”诸风一声叹息。
巴岩沉默了一阵,才说:“我觉得诸姨娘很伟大,她要是肯妥协的话,以佟家的财力,说不定能治好她的病,至少也能延长一些生命。”
“你觉得她没有妥协?”
“她没有。”
“她最后不是打电话给佟老爷了吗?”
“是的,她打了。”
“这不是妥协吗?”
“不是。”
“为什么?”
“这是托孤,她和二少爷相依为命,她知道她一死,二少爷就变得孤苦零丁了,所以她要在临死前,为二少爷找一个家。”
“即便这个家是她最痛恨的地方?”
巴岩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才说:“这就是她最伟大之处。”
诸风也不说话了,见酒瓶空了,他伸手去拿啤酒。
拿了两瓶,一瓶给巴岩,一瓶给自己。
“佟老爷怎么看?”诸风边喝边问。
“他很难过,同时又很高兴,他接到电话时的表情很奇怪,是一种又悲又喜的表情,难过一阵子,又高兴一阵子。”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听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侍候着,都看在眼里。”
“他为什么又喜又悲?”
“悲的是得知诸姨娘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喜的是自己又多了个儿子。”
“他告诉你了吗?”
“没有。”
“那你不过是瞎猜。”
“对,我是瞎猜,但我猜得没错,这一点我完全肯定。”巴岩神情决然地说。
“你为什么能肯定?”
“因为他哭了。”
“谁哭了?”
“佟老爷放下电话,愣了一会,就哭了,哭声越来越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巴岩慢慢地说。
他的眼眶发红,好像也有要哭的趋势,揉揉鼻子,然后问诸风:“你有没有哭过?”
“这辈子还没有。”诸风回答,他说的是实话。
“我也没有见老爷哭过,所以他一哭,我也跟着哭了。”
“你们不应该哭。”诸风正色地说。
“为什么?”巴岩正在抹眼泪,闻言止住了。
“诸姨娘时日无多,你们应该尽快赶过去。”
巴岩默然,好一会儿才说:“你说得对,老爷是应该赶过去的。”
“但是他没有去。”诸风冷笑一声,这很容易推断出来,如果佟老爷有亲自去接诸姨娘,也不至于发生他和巴岩的遭遇了。
“是的,老爷没有去。”巴岩声音很低,明显心虚。
“他离家二十年的妻子就快死了,想见他最后一面,但是他居然没有去。”诸风神情冷峻。
“他不是不想去,是有事走不开。”巴岩辩解。
“还有比死人更重要的事情?”
巴岩不言语了,默默地又灌了一口啤酒:“我不能说。”
“应该是不方便说,因为很难找到说得过去的借口。”诸风狠狠的刺他一句。
“老爷真的有事!”巴岩叫了起来,“如果他能够走得开的话,他一定会去的,甚至顾不上叫车,他会用两条腿跑着去!”
他还是没有去!
有什么事比得上去见临终的妻子最后一面更为重要?什么事情都能够暂时放下,但这件事不行,因为一旦放下,就是永久。
“我临出门的时候,老爷流着眼泪对我说,他的妻子要死了,可是他的身上担负着别人的生死,他要对别人负责,就只能对自己的妻子放手,希望她能够原谅他。”
“这就是他的借口?”
“不是借口,是事实。”
“事实是:他在二十年前对妻子放手,二十年后,他再次放手。”
“老爷有他的苦衷,他不想这样的。”
“但事实是这样。”
“是这样。”巴岩承认。
诸风点上根烟,这次他没有派给巴岩,而是自顾自地吐了口烟圈:“那好吧,就算他真的有苦衷,你也不用告诉我,我不想听。”
巴岩看着他嘴上一明一亮的烟头,神情黯然,低声说:“对不起。”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就好像佟老爷亏欠了诸风,他要代老爷道歉一样,但也可能只是言语至此情绪使然,无论如何,他向诸风说了“对不起”。
诸风也没有拒绝,就好像佟老爷真的对他有所亏欠,这声道歉是他应得的一样,冥冥中世间万物在人们知悉真相前已经在按既定轨道运行,无论真相如何。
两个人做起来好像理所当然,但事情确实很奇怪,巴岩嗫嚅了一阵,仍想辩解:
“不是我不肯说,其实让老爷脱不开身的事,非常重大,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你要是想知道,不用我说,明天翻翻报纸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