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先生,我们有些人觉得,为了人类将来的前途,即使失去长生的机会也是值得的。不过很遗憾,这种人实在太少了。”
“好,我们要谈到主题了。太空城对这种事有什么帮助?”
“在将克隆人引进小小地球的努力过程中,我们正尽力要打破你们城市的经济平衡状态。”
“你们这样帮忙?”UN气得嘴唇都在颤抖。“你的意思是说,你们正在制造一群被取代、被剥夺地位的人,而且是故意的?”
“相信我,这并非出于残酷或无情。我们需要这么一群你所谓的被取代的人,他们可以用来做殖民的基础。你们古代的上海,就是一个渔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城市的**已无力孕育这批被取代的人了。他们已经一无所有,离开小小地球没有什么好损失,反而会有莫大的收获新的星球,新的世界。”
“这办法行不通的。”
“对,行不通。”朗朗忧心忡忡道:“事情弄僵了。小小地球人对克隆人的憎恨阻碍了一切。其实,这些克隆人很有帮助的,当人类初到一个天然末开发的世界时,他们可以跟人类相伴,帮人解决一些适应上的困难。”
“然后呢?开拓更多的外世界?”
“不。远在城市出现之前,远在公民精神涵盖小小地球之前,外世界便已确立了。新的殖民地将由有城市背景及C/Fe文明基础的人类来建立。它将会是一个综合体,一个异种交配繁殖的新世界。目前的小小地球结构在不久的将来必定会解体,而外世界则会逐渐退化,最后是败坏腐朽。但是这些新的殖民地,却将结合两个文化的优点,成为一种新而健康的血统。到时候,它们对旧世界包括小小地球在内必定会产生影响,我们自己也许可以因此而获得新生。”
“呃…也许吧,朗博士,不过这一切都还很模糊。”
“是啊!这是一个梦。不过想想看吧!”一这个外世界人突然站起来。“我想到会跟你谈这么久。事实上,这已超出我们保健规则所允许的时间了。抱歉,失陪了。”
UN和原纱央莉离开那幢圆顶屋。阳光从另一个角度照下来,色泽更黄了一点。
UN心中隐约有种奇妙的感觉,他想,在另一个世界里,阳光看起来是不是会不一样呢?也许没有这么刺眼,也许,颜色会更黄一点。
另一个世界?那个有一对招风耳的丑外世界人把许多怪异的想像塞进他脑子里。不知道另类地球世界的医生是否曾一度看着小娃娃朗朗,不知道该不该让他长大?他不是长得那么丑吗?他们的判断标准包括身体外观在内?什么情况算是丑?什么情况算是身体上的残缺呢?而什么样的残缺……
阳光消失了,他们走进通往个人私用间的第一道门。
UN的心情又沉了下来。他愤怒地摇摇头。这太可笑了。强迫小小地球人殖民,建立新的社会?简直鬼扯!这些外世界人究竟想干嘛?
他想着,找不出答案。
巡逻车缓缓驶过车道,现实向UN涌来。他的爆破枪暖烘烘的,很舒服的贴着他的臀部。城市的噪音与生活脉动,也一样温暖,一样舒服。
城市从四面人方向他包围,顷刻间,他闻到一股淡淡刺鼻气味。
他恍然大悟:原来这城市是有气味的。
他想到挤在这钢铁坟墓里的两千万人类,他生平第一次,用户外空气清洗过的鼻孔闻到他们的气味。
在另一个世界里,情况是否会不一样呢?他想。是不是人比较少,空气比较多,而且比较干净?
午后的城市声浪袭卷而来,这股气味逐渐淡去、消褪了。UN自觉有点惭愧。
他缓缓将车子的操纵推进去,加强光束动力。巡逻车急遽加速,滑入空汤汤的车道。
“原纱央莉!”他开口道。
“嗯,UN。”
“朗朗博士为什么要把他所做的事情告诉我?”
“UN,我想他是希望加深你的印象,进而了解这项调查工作的重要性。我们不只是在侦查一个谋杀案,同时也是为了拯救太空城和人类的前途。”
UN冷漠回道:“我倒认为,如果他让我看看犯罪现场,侦讯一下最先发现尸体的人,结果可能会更好一点。”
“我很怀疑你还能找出什么,UN。我们已经调查得非常彻底了。”
“是吗?可是你们什么也没查到。一点线索也没有,连一个嫌疑犯也没有。”
“对,所以答案一定是在城市里面。不过,说得精确一点,事实上我们的确曾经发现一个嫌疑犯。”
“什么?为什么你从来没提过?”
“我觉得没有提的必要,UN。依你的经验,你一定知道会有嫌疑犯的。”
“是谁?他-妈-的,快说!”
“就在现场的一个小小地球人,修罗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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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逻车转向一侧,在漠然的水泥墙前停住。引擎声嘎然而止,四周一片死寂。
UN看着身边的克隆人,“你说什么?”他打破寂静,低声道。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UN等待答复。
突然有一阵细微而孤独的震动声自远而近,达到小小的高峰,然后逐渐消失。那是另一辆巡逻车从他们附近经过,也许正要赶去一公里外执行什么任务吧,也许那是一辆救人车,正要赶去火场灭火。
UN脑中突然岔出一个念头。他想,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晓得上海里所有这些弯来弯去的车道。虽然说无论白天或夜里,整个车道系统都不会空无一人,但是,一定有某些个别的车道,多年来已没有人进去过了。突然之间,他清楚记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短篇故事。
这故事与北京的车道有关,以一桩谋杀案作为开始。谋杀案的凶手欲逃往事先安排好的藏匿处,地点就在一条车道的某个角落。凶手奔跑于车道中,踏过百年来从未受到骚扰的积尘。只要找到那个废弃的洞,他就可以百分之百安全地躲着,等待搜索行动结束。
但是他转错了方向。在这些死气凄凉、弯弯曲曲的通道里,他发了一个亵渎神明的疯狂誓言,他说,就算没有上帝和众圣徒的保佑,他也能找到他的避难所。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不管怎么转都转错方向。从海淀区到东城区,从西城区到朝阳区,他就在这些地区间的无尽迷宫中转来转去。他不眠不休地,在北京大城下面属于中古时期古北京的东南角上,从这一头钻到那一头。他的衣服碎成一片片,鞋子裂成一条条,他筋疲力竭,只剩最后一点力气。他非常非常疲惫,但却不能停下来。他继续地走,不停地走,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又一个错误的转弯处。
偶尔,他听到车声经过,但总是在下一条车道。无论他跑得有多快(他这时已经很乐意自动投案了),追过去时却永远只是面对另一条空汤汤的车道。偶尔,他看见前面远处有个出,一个通向城的生命与呼吸的出,但等他走过去时,它却又在更远的远方微微发光。他再度朝它走去,但一个转弯它又消失了。
执行公务的北京人驾车通过地下车道时,偶尔会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静悄悄地一跛一跛朝他们走来。它举起一只半透明的手臂做哀求状,它张嘴嚅动,但却没有声音。等它接近时,它会摇摇晃晃,然后消失。
如今,这故事已经从普通的小说变成民间传说。“迷途的北京人”已成为小小地球人所熟悉的一句成语了。
UN在上海的地底深处想起这个故事,忍不住不安地挪动身躯。
原纱央莉终于开口了,车道里响起轻轻的回声。“别人可能会听见我们的谈话。”她说。
“在这下面?不可能。好了,现在你说局长怎么样?”
“他在现场,UN。他是城市居民,并非外世界人。当时他无可避免的有嫌疑。”
“当时?那他现在还有嫌疑吗?”
“没有了。他的无辜很快就得到证实了。例如,他没有携带爆破枪。他也不可能带进去,他是经过一般程序进入太空城的,这点毫无疑问。你也知道,进入太空城一定要把它解下来。”
“那么,杀人凶器找到没有?”
“没有,UN。太空城里所有的爆破枪都检查过了,没有一枪在最近几周内发射过。我们对放射膛的检查是非常确实的。”
“如此说来,除非凶手把凶器藏得很好。”
“凶器在太空城里任何地方都无法藏匿,我们查得很彻底。”
UN不耐烦起来:“我是在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凶器不是被藏起来,就是在凶手离开时被带走了。”
“没错。”
“如果你只承认第二种可能性,那么,局长就没有嫌疑。”
“对。当然,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对他做了脑波解析。”
“什么?”
“脑波解析。我是说对脑细胞电磁场做分析解释。”
“噢。”UN听不懂。“结果怎么样?”
“它能显示一个人的性情及情绪状态。我们对安妮局长的解析结果显示,她不会杀害牛顿博士,绝对不会。”
“对,”UN表示同意:“他不是那种人。我早就可以告诉你了”
“有客观的资料总是比较好。当然,我们太空城里的每个人也都愿意接受了脑波解析。”
“结果是没有人涉嫌吧?”
“毫无疑问。所以我们才知道凶手一定是城市居民。”
“嗯,很好,那么我们只要叫全城市的人都来接受你们那种可爱小程序就行了。”
“那样很不切实际,UN。可能有几百万人在性情上都会杀人。”
“几百万…”UN喃喃自语:想起很多年以前的那一天,群众叫骂着“恶心的外世界人,肮脏的外世界人……”的情景。他也想起前一天晚上在鞋店外头,群众沫四溅地威胁要砸烂克隆人的情景。
他想:可怜的修罗,他竟成了嫌疑犯!
修罗的声音又在UN耳边响起,那是他在叙述发现尸体时所说的话:“真是残忍……残忍……”怪不得他会在震惊与丧胆中摔破眼镜。怪不得他不愿再去太空城。
怪不得他会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他们!”可怜的修罗。这个能够应付外世界人的人,他对上海市最具价值之处,便是他能够跟外世界人混得很融洽。不知道这一点对他的迅速升官到底有多少贡献?怪不得他会要UN来主办这个案子。忠心耿耿、守口如瓶的老好人UN,这个他大学时代的老友的女友!如果UN知道了这件小事,他会一声不吭的。UN不晓得脑波解析怎么进行。他想着,可能会有一些强大的电极,忙碌的伸缩比例绘图器在图表上滑来滑去绘出指示线条,自动调整的齿轮装置不时地滴滴答答转动。
可怜的修皮。他该有多么失魂落魄啊!如果他的心情果真如此,那么他可能已看出自己的前程即将不保,市长就要逼他递上辞呈了。
巡逻车向前驶去,转入上海市政府的下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