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四天了,最初换装的新鲜劲儿早就丢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花生垂着头坐在轮椅上一面听着华生说的为官之道,一面打瞌睡。
他是在搞不明白,不就是换个装出去玩么,华生非弄出这么大架势干什么?除了晚间休息的那点子时间,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口传心授给他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这也就罢了,权当华生追求完美所致,可是额外补充的朝堂知识干什么使啊,咱们两个早就被导演组归入无业青年的队列了,早先得来的官职被剥削的一丝不剩,何来朝堂之说啊?
可惜,人微言轻的后果,就是华生说什么我只能听什么,不得抗议。
好不容易修炼的有些起色,华生一大早就把花生叫起来,说趁着天还没有亮,收拾打扮摸黑混出去。他说的很轻松,语气还有一点迫不及待的喜悦感,但花生就悲催了,坐着轮椅还能上街玩什么啊?跑跑卡丁车吗?
尉迟扭曲的面孔上看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愣愣的看着换完身份后的我与华生,终究是下定决心要过来推我。
站在院子里跟大嫂交代了一下行踪,华生就抬脚上山去了,而我则顶着华生的面容被尉迟一路推到大街上。
看着鳞次栉比的房舍,与琳琅满目的商品,我真的真的很想从轮椅上蹦下来,玩他个天翻地覆!很不幸,跟着我的人是尉迟,如果说我有一千种方法下得了轮椅,那么尉迟同学就有一千零一种方法让我回到轮椅上。
力量的悬殊可想而知,为了少吃苦,花生只好选择沉默的坐在轮椅上,指挥着尉迟推着轮椅在人群中横冲直闯,别有一番征战沙场的快感。
在街边的茶铺子里吃了些点心,又从连锁的悦来客栈里要了一盘牛肉,顺带从隔壁买了几个包子打包带走。眼瞅着尉迟就要把我推回去,不提防看见前方拐角处有个卖笔墨纸砚的去处。
连日来华生为了使二人更加混淆难辨,不惜挽袖手把手的教他练字,虽然早些年他的字也是他一笔一划教出来的,然而毕竟那时年纪写,字迹浮于表面,不见真功夫。
眼看着华生是下了狠心的,狼毫笔都用坏了两支,花生再不情愿也得接受他这份情谊,想着回报一二。把买好的东西包裹起来,花生大手一挥,直指前方笔墨斋,尉迟应声推了过去。
小店门面不大,运营的倒不错,里头连京都安庆堂的特色芙蓉笺都寻得到,还有以精雕细琢文明的双环砚珍藏版都存了三四块。
由于出来时光想着玩,也没留心在纪念品上花费一二,现在数数口袋里的银子,貌似只能买得起芙蓉笺,抬头看一眼傲立如松的尉迟,大长公主当年卖他得钱的法子,看样子打死也不能用在尉迟身上了。
遗憾的叹口气,花生叫来老板包了看重的芙蓉笺,正待打道回府,刚把轮椅转过来,迎面就进来两三个熟悉的人影。
忙不迭的动手将轮椅转过去,还琢磨着怎么找个后门逃离此处,后头进来的人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一拍巴掌叫得那叫响亮:“哎呀呀,这不是莲左相吗?”
哎呀呀,我还喜洋洋呢!无奈朝天翻个白眼,花生摆摆手,示意尉迟将他转过来,正面挑战导演组神来一笔的意外。
领头的那个跟花生也算是很有渊源了,第一任初恋未遂的赵曼曼的哥哥赵安,后头跟着的路人甲乙,好像也是同一个学堂上过学的,只是时间过得那么久,再加上他们二人长的实在不是那种看一眼就让人过目不忘的货色,要是能记得住名字才叫开了外挂呢。
赵安见花生瞪着他,迫于华生早年积累的余威,到底收敛了狂妄,拱手道:“莲左相,别来无恙?赵某可是好一阵子没看见左相了,皇上说左相旧疾复发回府修养,但赵某几次登门拜访都与左相错过了,今儿可巧,竟在这里碰着您了。”
“嗯,然后呢?”短期的培训果然见了效果,一出口把花生自己都吓了一跳,清冷低沉的嗓音与华生几乎一般无二,更别说是毫不知情的赵安等人了。
更加谦恭的作了一揖,饶是出身世家的赵安,也不得不含着小心笑道:“既然相逢不如偶遇,还请莲左相赏个薄面,一同坐下喝上几杯如何?”
被人拍马屁的滋味真他妈爽啊,心里暗自得意,花生决定借着冒充华生的机会,好好削赵安一顿。
佯装深沉的点点头,叫上尉迟,二话不说就奔着悦来客栈去了。
坐下来点了客栈里头比较拿手的几道菜,正吃得满嘴是油的时候,赵安同学站起来端着一杯酒敬道:“赵某不才,虽与左相同年,却远不及左相才高八斗,这一杯赵某敬左相,以表钦佩之情。”
“嗯。”嘴里咬着鸡骨头,花生不吭声的点点头,端过酒杯做了个样子,掩起袖子一低头就洒在了脚下,继续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大概是花生比真华生好说话些,赵安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再接再厉的说道:“这一杯,赵某或许是多言了,但望左相体谅,赵某想敬给贵府的莲七爷。赵某听闻,左相与七爷自**好,七爷病逝之后,左相思之成疾,竟至辞官归隐,颇让赵某感慨,世间真有兄弟亲如手足,万难割舍。赵某昔年与七爷也曾同窗伴读,同朝为官,因为外出虞夏出访之故,没能得见七爷最后一面,实为遗憾。今日幸逢左相,赵某还有一事相问,七爷他……走的时候可安心了?”
他这一问极为认真,便是花生听了也觉得沉重,其实他私心里觉得与赵安不过在前头几场戏里有过接触,之后游学远嫁四五年里二人都没怎么联系过,不过是属于半生不熟的朋友关系。
却没想到赵安这般有心,还知道问候他一声。
花生心下生暖,淡淡点头道:“他走的时候很安静,赵大人不必多念。”
赵安苦笑着又倒了一杯酒,并没有敬给他,只是自斟自饮:“走的安静甚好。我只是……只是觉得七爷那样的性子,实为外柔内刚,倘或因为当年待嫁一事,耿耿于怀,怕是走了也不会瞑目的。要是七爷还活着的话,今年也快到志学之龄了吧?舍妹与七爷一般年纪,原本还想着他年七爷还朝,邀他做伴郎呢,这会子也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花生微微叹了口气,多亏的自己那时幸运交到了这么几个朋友,要不然真的枉死虢国,怕是坟前烧香的人都没有几个呢。轻抿了一口酒,那是上好的竹叶青,浓度颇高,一口下去顿觉身子都辣的软了半边。
尉迟若有似无的看了他两眼,花生却没理会。
陪坐的两个人看他与赵安倒像是拉开了架势要在酒桌上较量一二,抱拳找个借口推托两句,就先撤了。斜眼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赵安呵呵笑了两声,之前喝下的几杯酒终于有了动静,身形摇晃了两下,赵安端着杯子言语模糊:“左相……呵呵……左相,你可知赵某这么多年独身一人所为何故?呵呵……说来你也许生气,赵某数年前曾在府中见过七爷……七爷着女装的样子,身量苗条,眉宇嫣然,比舍妹都要好看……好看几分,我都看得呆了呢。从那之后,我再看别人家的女儿,竟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完了,一见七爷误终身……呵呵……可惜啊可惜,上天连让我再见他一面的机会都舍不得赐予,这么早就让他走了。”
噗!一口酒喷洒出去,花生慌忙扯着袖子擦干身上的痕迹,不自觉的皱起了眉毛,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倒像是对自己如此大的影响力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到当年一度破坏自己与赵曼曼感情的侩子手,心仪的对象竟然就是自己,真的可叹是天意弄人了。
赵安说完又喝了几口酒,醉眼朦胧里看着对面淡漠的华生手忙脚乱的动作,不禁想起了惯会闯祸闹事的莲花生,一时大起胆子兀自嘟囔着:“左相这般……倒像极了花生,他也是忙手忙脚的,那年……赶着去上朝,还把我从马车上踢下来了呢。呵呵……踢得好啊踢得好……左相,你是咱们宁国出了名的贤能之士,我只是想问你一句,当年你为什么不能拦下他……为什么不能拦住他不去虢国……你可知道……他在虞夏受了多少委屈……”
此时的花生再不能平静,端在手中的酒杯里涟漪阵阵,他一心守护的秘密到底是走了风声,冷眼看着赵安已经醉倒,花生放下酒杯,极力维持着平静,心平气和的笑道:“赵大人是醉糊涂了,我七弟为国捐躯,远嫁虢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何来虞夏一说?赵大人贵为朝臣,不要道听途说市井之言,免得有辱斯文,败坏我莲家百年荣誉。”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哈哈哈……”赵安捶着桌子,悲愤地笑道,“当年我若不是顾忌这斯文二字,早就站出来保护他了。你们既然保护不了,又为什么不让别人沾手?明明……可以避免的……他可以不死的……”
“赵安!”
再怎么佯装淡定,花生也受不了他的这番言辞挑拨,那本就他心底最深的伤痛,他总想着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偏偏他来了,左一声右一声的七爷叫着,还堂而皇之的提到了虞夏。若是往常他笑笑遮掩过去也就罢了,可是现在他可是装扮成了华生的样子,想想都觉得后怕,倘或他真的在华生面前说了这些,以后他与华生又该如何相处呢?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被再度伤的鲜血淋漓,任是谁也不能忍受,更何况他知晓华生的痛苦不在他之下。
气愤的吩咐尉迟推起轮椅,花生不无警告的丢下几句话:“赵大人,本相念在你一片真心对待我家七弟的份上,今日之事不与你多做计较。但有一事希望你明白,逝者已矣,活着的自当好好活着,不仅赵大人如此,本相也当如此。从今往后,本相再不愿谁提起七弟远嫁一事,赵大人也把这事忘了吧。”
轮子在地上转了方向,赵安看着那抹似乎要落荒而逃的背影,更觉凄凉,连连笑道:“左相,你怕了吗?你怕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对不对?你怕花生在天上也不得安心,对不对?哈哈哈,你就是个胆小鬼,我也是,那个人也是,大家都是胆小鬼,所以花生才会客死异乡!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他一定是疯了。”
花生哆嗦着转动轮椅,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尉迟听。
店里跑堂的小二来回点着菜,差一点撞上他的轮椅,花生定了定心神,指着后方道:“那边靠窗坐着的是赵家的大公子赵安,他喝醉了,等一下你们派人把他送去赵府,自会有人付你们酒钱的。”
店小二看他谈吐不似常人,赶紧点头应声知道了,跑去里间叫来伙计帮忙送客。
直至上了马车,花生还没有止住颤栗,躲在帘子里头,咽了下口水,扯出几分威严对着赶车的尉迟吩咐道:“回去之后,若是我六哥哥问起今日去了哪里,遇见了什么,你就把之前的事情说一两句就行了,别在他面前提起赵安的事。赵安说的话不过是酒后失言,你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说给你家主子听,知道了吗?”
尉迟像是应了一声,又像是没有回答。
轻声吁口气,倦怠的躺靠在马车上,花生顿觉腹里愁肠百结,有些后悔今天的出行,导演组花了大价钱要给他锻炼的无所不能,总有些意外是他避免不了的。可是,入戏这么长时间,他是真心对待华生的,也是头一回想要跟导演组对抗到底。想着早些年被纪大学士撕掉的剧本,花生暗暗有了主意,下次再出来一定要记得去拜会一下纪大学士,让他透漏一点后期内容,省的三不五时就提心吊胆一回。
到了家门口,迎头碰到大长公主端着木盆要去河边洗衣服,花生抬手刚想打招呼,思及此刻自己的身份,又忍住了调侃的冲动,淡淡问候道:“大嫂好。”
“咦?”大长公主四圈看了看,不免惊讶,“小七今儿竟然没出来等你,真是天大的怪事。”
“咳……”花生被她说得面上一红,讪笑两声,示意尉迟推他快走。
偏巧大长公主正有事找尉迟,拍着他的肩道:“先别忙,把你的人借我一会儿,你大哥抱着樱桃出去玩了,院子里的晾衣绳不够用,让尉迟再帮我缠两根绳子,顺便跟我去河边把昨天掉下的棒槌捞上来。”
“哦。”花生看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扭头说道,“那尉迟就跟大嫂去吧,我自己回房就行了。”
尉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院子,也没有什么门槛会磕磕绊着,当下就转身跟大长公主去了。
留下花生瞧着四下无人,急忙下了轮椅一鼓作气推进了屋里,反锁上门,心跳如鼓半天才得以平静。
冷不丁转过头,又唬了一跳,床上仰面躺着的不是华生又会是谁?悄悄的走过去,低下头看了看,华生像是睡得正熟,他便轻手轻脚的脱了鞋袜,也翻身上床,拥着华生慢慢睡去。
却说尉迟跟着大长公主到了河边,细细寻找了一番,才在芦苇荡里找到了半漂着的棒槌一头,弯腰脱了靴子,尉迟也不等大长公主开口,就下水朝着棒槌走去。
宁生刚从上山下来不久,远远的就见河边站了一个人很像是大长公主,也没往家里头去,径自走过来笑道:“大嫂,洗衣服哪?”
大长公主闻声看了一眼,瞧着是宁生,才道:“你可真是出了名的事后诸葛亮啊,早先我到处找人捞棒槌,硬是一个人影都瞧不见。这好不容易抓到个人来,你又晃荡晃荡过来了。这不,尉迟都下水去了。”
“尉迟?”宁生好笑的探头看了看,只觉得新鲜。尉迟平日虽以下人的身份自居,但莲府上下谁不知道这个铁面侍卫最难使唤,除非华生亲自开口,否则就是喊破喉咙他也不会伸出手来的。难得今日华生开窍了,竟舍得尉迟如此大材小用,赶他过来捞棒槌了?
他心里正想着,一抬头尉迟已经捞到了棒槌正往回走,斜阳的光芒从芦苇荡子里映射出来,丝丝缕缕萦绕在他周围,竟把素来淡漠的尉迟衬托的无比俊美。前襟上或许因为沾到了河水,湿了一大片黏贴在胸前,把尉迟健美的曲线勾勒的一览无余。
宁生不自觉吞咽口唾沫,看着眼前的美景阵阵发呆。
大长公主不耐烦的又推搡了他几下:“喂喂,跟你说话呢,怎么呆头呆脑的?回去院子里和尉迟一块儿帮我把晾衣绳系上,我洗好了衣服就回去。”
“嗯?哦。”
慢半拍反应过来的宁生,赶紧垂下头来,侧身让过尉迟,看他把棒槌递给大长公主,转身欲走,急忙跟上去,留了一步的距离,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后头,往家里走去。
一个屋檐底下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倒是第一次知道尉迟长得也不必他们莲家兄弟逊色呢,回想着那天在花生他们窗外听到的低声细语,宁生一时觉得口干舌燥。开口要叫住尉迟,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怔怔的望着尉迟的后背出神。
系绳子这件事其实并不算难,但宁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看到对面扯绳子的是尉迟,就不免神思不济,总显得笨手笨脚的。
尉迟不过是开口问他要系的多高,就把他吓得扔了绳子,撒腿就跑回屋里,好久都不敢出门。
摸着怦怦跳的一颗心脏,宁生禁不住捶门暗恼,真是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了,怎么说他也是江湖里闯荡过的,又是堂堂一帮之主,竟给武功不如自己的人吓个半死,传出去他这莲帮主的名号要不要了啊?
思来想去,宁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责任都推给了花生与华生身上,都怪他们举止惊世骇俗,才害得他也受到了传染。愤愤的开门直奔花生他们的厢房,宁生不耐烦的一脚踢开门,气呼呼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变成了惊吓:“你们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