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不只是受头脑支配的思想,它也是可以支配头脑的思想。——RobertOxtonBolton
段玉娘向知客僧递上名帖,知客僧看过后向高淯二人施了一礼说道:“二位施主,失敬失敬,前日相府中差人来交代过此事,请随小僧到后院客房歇息。”
玉娘想起临行前娄昭君的叮嘱,忙还礼问道:“素闻神鸾菩萨医术通神,不知可有时间替小主人瞧瞧身子吗?”
知客僧答道:“大主如今坐关参禅,不见外客,小施主总要在寺中住些时日,待方便时,小僧必会代为通传。”
玉娘想起刚才那人似乎也是因为没见到神鸾才闹事,看来此事不假,也就不便多说,只得说句有劳,便携了高淯随知客僧朝后院走去。
穿过连廊,来到后院,院中陈设颇为雅致,显然寺中收到高丞相的小公子要来寺中暂住一段时间后刻意休整过。
知客僧走到院门口便不再向前,对玉娘说有事吩咐附近的小沙弥去做便是,玉娘点头为礼,正要拉高淯的手进园,高淯却竖起耳朵,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说:“玉姨,你听,这是什么声?”
玉娘侧耳听了片刻,仿佛是诵经声传过来,便笑道:“这是僧人们做功课呢,咱们快进园休息吧。”
高淯摆手道:“不对!你听,……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履至尊而制六合……是西汉贾谊的《过秦论》!”
玉娘虽识得几个字,却没怎么读过书,也不知贾谊是何人,是以对五岁孩童说出这名字也就不怎么惊讶,只是瞪眼看着高淯。
知客僧笑着答道:“小施主不愧是高丞相的公子,说的不错,正是贾谊的《过秦论》,那个读书的比小施主年长几岁,却也是个不得了的少年郎,是太学李敬族博士的公子,叫做李德林。”
“李德林?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啊……”高淯脑子飞速旋转,他能有点耳熟的名字在历史上肯定是大大的有名,认识一下没坏处!便来回摇晃着玉娘的手撒娇道:“玉姨,咱们去看看他好不好,我喜欢交朋友。”
玉娘被他晃得快要脱臼了,又想到对方也是官家的公子,应该不妨事,就点头道:“就去一会儿,你今天可累了,再不休息身体吃不消的。”
知客僧见玉娘同意,便领路前行,拐过弯行了几步,朗诵声渐大,知客僧指着前面一处僻静院落道:“便是此处,小施主自去即可,不过那位李公子脾气不太好,小施主可要当心。”说完微微一笑,侧身离去。
高淯看他笑的贼兮兮的样子,却不知何故,只得迈步向前,刚进屋门,就听得朗诵声戛然而止,换成一种凶巴巴的音调喝道:“又追来了!你们有完没完?”刚说完就有一物夹着风声飞了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玉娘凌空一翻,将东西抄在手中,高淯瞧得目瞪口呆,同行半日,他还不知道玉娘身怀武艺,转念一想也就释然,她要是不能保护自己,娄昭君怎能放心让她独自陪伴亲子。
要知道高欢的儿子在父母眼中虽是无价宝,但在敌人眼中却都是有价而且不菲的宝贝,怎能不用心看护?如此说来玉娘不但会武,而且武艺肯定还相当凑合。
想罢高淯抬头向玉娘手里的凶器看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好家伙,一方石砚!刚才的震荡把里面的墨汁都溅了出来,不但玉娘的手上沾满,就在高淯抬头的片刻,脸上也幸运的沾了几点。
高淯心中大怒,大家无冤无仇,上来就下死手,要不是玉娘在,自己这条命就被这糊涂小子拿块破石头给报销了。
当下他也不含糊,冲进屋去,朝那李德林一指,喝骂道:“混账小子!你知道小爷是谁吗?”
话说出口,自己不禁暗自好笑,前世在网上没少骂官二代、富二代办的混账事,如今自己倒成了名副其实的即官且富二代了,而且出口也是类似“我爸是李刚”一类的嚣张腔调,看来狐假虎威的心理真是普遍都有,只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假到虎罢了。
那李德林放下手中的书本,侧头讥讽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高淯心中懊恼,暗道事情要糟。虽然这句话他知道出自论语,也知道什么意思,但要是他继续出题,可就没准了,该怎么办呢,可不能跟他拼古文啊……
突然脑中灵光乍现,当即答道:“这话原句奉还,你我二人彼此彼此……”
这意思是说:你说我不了解你就张口乱嚷,你不也是不了解我就石砚伺候了吗?所以咱俩半斤八两,别拿这个说事。
李德林微微一笑说道:“小小孩童,反应倒也机敏。”
高淯正色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怎能因为我年纪小,就轻视于我呢?”
李德林点点头道:“好,说的有理。但在下有个毛病,无友不如己者,你必须拿出比在下强的本事,才与你为友。”
高淯笑道:“你这话解的不对。”
李德林怒道:“怎么不对?你倒说说该如何解?”
高淯正色道:“这话是个长句,你背背是怎么说的?”
李德林张口就说:“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高淯拍了下手笑道:“对啊,结合上下文,孔夫子说的意思是:君子不庄重就没有威严,即使学习知识,也无法巩固,不与不以忠信为基础的人交朋友,自己有了过错,就要知过能改。这样解释才通顺嘛,并不是你说的不和不如自己的人交朋友。”
李德林一摆手道:“你要与在下比译经背书吗?那你可没什么胜算。”
高淯摇头道:“我可没这么想……”低头思索片刻,灵光一闪说道:“咱们比作诗!”
李德林诧异道:“作诗?”
高淯点点头,心中暗笑,想不到应试教育下抓心掏肺背的那些古诗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只要挑南北朝之后的随便背来就成。
李德林却摇头道:“在下尚未有资格作诗,这个不比。”
高淯想不到李德林竟然自认无能,这与刚才那嚣张的样子简直是云泥之别。他心中焦急暗想,除了诗别的他可没把握赢过这位李公子,看来要将上一军才行。
想罢走上两步,将李德林放在案上的书合起来叹道:“读得满腹经纶,不能自出一言,算不得真才子,似你这般学而不思,罔矣,殆矣。”说完像瞧一段朽木般遗憾的看着李德林。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何况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人之间的较量更是针锋相对,李德林顿时拍案而起,喝道:“比就比!你先作来!”
高淯却笑道:“客不欺主,还是你先来吧。”说完转过身,自己从墙角拿了个草席,规规矩矩的坐在案侧。
李德林虽然心头恼火,但事到临头却冷静下来,低头沉思一会儿,提笔写道:“登岭望重关,腰佩且鸣环。天河临易饮,月桂近将攀。王母西山至,夫人南岳还。何必阳台下,要待梦容颜。”
写完后默诵几遍,感觉颇为流畅,心中暗喜。因他天分甚高,父亲一直抑制他过分膨胀,命他在十二岁前只诵前人经典,不可自出机杼,他向来纯孝,对父命不敢分毫逾矩,如今自己的诗却在高淯的挑衅下喷薄而出,虽遣词造句上微感稚嫩,但自己已十分满意。
当下李德林朗声读了出来,高淯暗自佩服,他之所以推李德林先做,一是想他急怒之下,措手不及,文思难免大打折扣;二来也可为自己赢得回忆起与此情此景相融的好诗,没想到李德林当真敏捷,自己还没想起几首,对方便已做好了,而且读起来甚是不俗,这可如何是好,不禁冷汗直冒。
玉娘站在门口一言不发,这时看到高淯又出了满头冷汗,忙走过去拿出手巾给他擦拭,高淯扭头笑着摆手,眼光扫到院中几排翠竹,突然想到一首古诗和一个调笑的故事正合此时情景,当下面露微笑。
李德林见他自信的笑容,想必已有腹稿,便起身做了个请坐的姿势,示意他坐到正面书写,高淯摇头说道:“不必誊写,我口诵便是。”
李德林更是骇然,此小儿莫非曹子建转世,竟能出口成章?
只见高淯站起身,在屋内踱着,正巧也是第七步时开始念道:“终日浑浑睡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绿竹院外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
李德林呆了,诗对景,意境高,而且词句间更是平淡见神奇,不似自己这般着力,心下深自钦佩。
正要说话时,却听高淯笑道:“这诗我改两个字,便能调笑公子一番。”
李德林更是讶异,当下换了恭敬的口吻拱手道:“请公子试言之。”
高淯见他已改变姿态,便也还礼道:“便是促狭公子,不知能容否?”
李德林微笑道:“文友之间,机锋相对才有雅趣,公子请讲。”
高淯点头笑道:“如此却之不恭。”停顿片刻念诵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绿竹院内逢君话,终日昏昏睡梦间。”
李德林微一沉吟,暗叫绝妙,忙离席来到案前,深施一礼,惭愧道:“公子大才,非在下所及,直可与陈思王相比,佩服佩服!”说着又施一礼。
高淯忙连连还礼,接着把李德林扶起来笑道:“不过聊作调笑而已,公子过誉了,小儿怎敢与先贤相提并论,只是能与公子交游,却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德林哈哈笑着拉起高淯的手说道:“若是不见你面,单听你这番话,在下如何也不信你是个年幼小童,好!李德林也愿与你结交,今日遨游山林,他日执政江山,不亦快哉!”
高淯也感慨道:“公子之言,深得我心,公子宰辅之才,他日必成公器,真是我高氏之大幸!”
李德林一愣说道:“公子说高氏?那公子是?”
高淯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是高丞相第八子,高淯高修延便是。”
……李德林的嘴张成圆形,久久都没有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