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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1

风吹着砂石,卷起了砂粒;吹着森林,响起了尖厉的、难听的沙沙声音。

高山怪石,茂林野草,鹰鸠齐飞,群兽出没,这一片深谷老林显出了分外的阴暗潮湿,苍凉寂静。

何强他们在小路上穿来穿去,顽强地朝着北面的方向走了很久了。缺少粮食,没有医药,走到这里,他们只有八九个人了。他们都背着枪,衣服都比过江的时候褴褛多了。王大田的脸上那些密密的胡子使他活像一个刺猬老汉。孙英的头发是用细树枝和小草茬扎住的,小牛大脑袋上的头发又黑又密,那身长长的大军衣早就挂破了,像个城里面卖报的小孩子。何强的身上还尽量保持着整齐和干净的样子,可是,若要稍微仔细地看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他那衣裤上有许多挂破了又缝起来的痕迹,而且,裤腿上全都成了灰黄色,有的是玷树叶沾污的,有的是染上了黄色泥巴的斑点。几个新战士的老百姓服装已经破烂了,头上的帕子沾着许多油污。他们所有的人都显得是神色憔悴,身体衰弱。

他们在森林间的小路上困难地走着。穿过森林的时候。他们用手攀住小树,一棵一棵地往前拖。上山的时候,他们走几步,停一停,喘息很久;过小溪的时候,他们没有力量跳过去,就和走陆地一样,从水中趟过去。

从早上走到中午,人们都累得喘不过气来了。

孙英一屁股坐到地上,揉着脚,痛得直吸气。小牛连忙也凑过去,坐下来,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孙英的脚,偷偷地咽了口唾沫,没敢出声。

何强愁闷地看着孙英,便朝大家说:

“好,都休息一会。”他蹲下身来,看了看孙英的脚,关心地问,“怎么了,又打泡了么?”

孙英点了点头。

何强从自己头上拔下了根头发,递给孙英,并且扶住了孙英,说:

“脱下鞋来,在泡上穿根头发,就永远也不会打泡了。”

孙英看看何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何强立刻坐到地下,脱下自己的“皮草鞋”。①

“你看,就是管事么!”

“呵!”孙英惊叫了一声,她看见何强的脚上不止是打了一个泡,而是好像有一层半透明的东西罩在脚板上。每只脚上总有三四处还多的地方穿过了头发,泡里的水从头发的空隙中挤出来,何强的脚上像是穿了一个皮子做的皮脚布。

“你不痛么?”孙英担心地问。

“队长准是不痛。”小牛闪着惊奇羡慕的眼睛。他自己也走得很累,跋山涉水,脚上也磨出泡,只是他觉着要是比起队长来,自己脚上的泡又小又少。

“痛是有点痛,其实,走惯了,就和手上提条步枪一样,只感觉多了点东西,显着沉了点儿。”何强笑着说。

孙英看着何强。想着,何干事肩头上的担子负得重了,责任大了。变得完完全全是个大人了。在政治部的时候,所有的干事里头,只有何强一个人好叫唤,到处乱蹦乱跳,一点顾忌都没有。孙英不由己地摸了摸挎包,装着一双还没有织成的草鞋,脸上一红,便不自然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嗯?”何强莫名其妙地看着孙英。

“何强,你更能干了。”孙英还是红着脸,流露出心悦诚服的神情说着。

“咳,真是的,你扯到哪儿去了。”何强也觉得脸上有点发烧,不好意思迎着孙英的眼光,便转过头去,拉着小牛说:“小鬼,来,我给你也弄个带头发的泡泡儿。”

小牛早就在揪着自己的头发,无奈是又短又密,揪得生痛也揪不下来。小牛正在发愁呢,闪着委屈的小眼看着何强说:

“队长,我的头发就是没你的粗呀!”

这一下,引得大家都笑开了。

这时,所有的同志都休息了。有的把枪支往头上一枕,就躺倒在地上,有的索性将枪推到胸上,仰着身子像摔倒一样地躺倒下去。他们虽然累、困、饿、乏,但是,他们默默地忍受着这些困难。

孙英一边在脚上穿着头发,一边看着何强,低低地说:

“何强,没吃的是个问题,得想想办法啊!老吃野菜,野果和蘑菇头,可真够受的。”

何强拾起地上的枯树枝,看了孙英一眼,摇摇头说:

“困难哪,不过,我估计快要赶上咱们大队伍了。问题就好办得多了。”

王大田在地上捡了几片片枯树叶,放到手掌揉搓着,然后,摸出小烟袋锅,塞到里边,又摸出火链来,打着了火绒,大口地吸着,他饱吸了几口带有臭霉味的草叶烟,摔打摔打小烟锅子,才昂起头来看了看孙英,巴搭巴搭嘴,笑着说:

“小闺女,饿可饿不死人啊。我在洪湖苏区跟着段军长的时候,有一次追白军,大

①红军时代的草鞋本来是布和麻来织的,但到了藏民区根本没有这种原料了。所以用块皮子剪成六角形,用绳子穿起来就成“皮草鞋”,这种鞋很不好穿,常常把脚磨破。约是打韩昌进那个鬼东西吧,一连追了三天三夜,光是走路、跑步、跑步走路,真的没闹上吃喝,简直说吧,是滴米没进口啊。等打个胜仗,嘿,那个大米哟、白面哟、大鱼、大肉的,嘿嘿,堆了好几间土豪的大敞房子。你猜怎么着?我这个当伙夫的,一忙着做饭,倒不觉得饿啦。”

“得了,老王大叔。”小牛只有对王大田一个人叫大叔,其实还不是因为老王年纪大,而是小牛一看见老王那一把大胡子就想起老爷爷。他不服气地说:“杀猪宰羊,厨子先尝,你还用吃饭?炒一锅吃一匙也早就吃饱了。”

孙英也笑了。她瞧着远远的山峦,叹了口气说:“这会儿啊,要是能有点大米锅巴,哪怕是有点红薯,不,就算是有点谷糠,我真能一下子吃它十斤。”她咽了一口唾沫,笑着问何强:“你说呢?”

“要是我,我就偷偷把东家的牛拉出来,整个地杀了。咱们大家都吃得肚子鼓鼓的。”小牛抢着说。

何强抿了抿嘴,他也是饿得肚子里直翻滚,但是笑着说:

“我呀,要有一碗米汤喝喝,也就满神气了。”他看了看大家,说:“不,同志们,找上队伍,和中央红军会合了哇,我计划请你们好好地吃一顿。第一,全是白米饭,第二,有辣子,第三,每人眼前放一碗鲜鲜的鸡蛋汤。”这个理想说得他自己首先咽了一大口唾沫。他闪着眼睛,充满乐观地又说:“革命胜利了,那时候,我再计划请你们大吃一顿。我说同志,那可不是普通的饭,是洋饭和苏联人吃的一样。”

小牛舐了舐嘴唇,闪着眼睛:

“那是什么样的饭哪?队长。”

“嘿,那是……那是……反正是世界上最好的饭。”何强想起了什么大典故,就又说:“连大胡子马克思同志在《共产党宣言》里都说过,要人人有饭吃。我也是这个看法,一定是让人人有饭吃。要不,还算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啊?当然哩,得按咱们苏区的办法办事,能劳动的人要想不劳动,那就什么也不给。你们信不信,我不用到三十四岁就能办到。真的。我敢保险。”

王大田眯缝着,又敲了敲烟袋锅,笑起来,问着:

“为什么要三十四岁呢?”

“加一倍的时问还不行么?我今年十七,再过十七年,我看早就革命成功了吧?”何强笑着说。

连新战士也笑了。而且,小牛在紧张地搬弄着手指头,聚精会神地倒要算一算,再过十七年,革命就成功,那会儿,自己到底是多大年纪了。

何强却绷着脸,严肃起来说:

“真的。第一、我不是说笑话,第二、无产阶级不凭幻想,早晚一定会办到。”

“你怎么能算出来呢?”王大田笑得更厉害了,说:“为什么不早点革命成功?再过十七年,我都快六十啦!”

何强也绷不住笑了,说:

“啊哈,你是怕过不上好日子啊。成,再缩短五年,怎么样?,

“嘻,好,我的何干事,不用缩短也行。”王大田连忙又改口说:

“不,还是缩短五年好,本来是越短越好么。其实,老王我有百年大寿,革命不到底,咱老王不算是当红军当到底,怎么样?我说何干事。”

何强没有回答出话来。平日,这小鬼说话是素来不让人的。只是他忽然摸到小包袱里好像还有点什么粮食。他的精力立即集中了。他小心地解开小包袱,取出了小口袋,拿在耳朵旁边听了听,笑着说:

“它告诉我了。”

“什么?”小牛以为队长抓住了什么小玩意儿,一下子蹦起来。谁知刚刚长途行军之后,两腿酸痛,再加上脚上有泡,他一下子又坐到地上,盯住何强手里的小包袱。

“有宝贝。”何强解下小碗,小心地从口袋里倒出来仅有的半碗青稞麦。他又费劲地把口袋翻过来,可是也没有找到更多的青稞麦粒。他端起这半碗比珍珠还贵重一百倍的青稞麦,先捏了一撮塞到小牛嘴里,也不管小牛是如何贪馋地狼吞虎咽着,便又走到孙英面前,将碗递过去,说:

“吃吧,大米锅巴。你先吃一口。”

孙英的嘴上不由地温润了一点。她连忙紧闭了嘴,放下手中正织的草鞋,严厉地看着何强,抗议地说:

“你给谁?”

“先给你!”何强笑着说。

“为什么?”孙英更严肃了。

“为什么?”何强理直气壮地说:“你是女同志啊!”

“哼,又是女同志,女同志。女同志怎么样?”孙英恼怒地说:“这儿有小鬼小牛,有那么多的同志,先给我?”她指着躺在地上的新战士和正在抹嘴的小牛说:“啰,给他们,给他们!”

“孙英。”何强脸上一红,为难地又是关切地说:“你的摔伤还没好利索,身体又弱,你……”

孙英看见何强脸上不是嘲讽,根本没有那种稚气,而且是严肃、关怀、诚恳的态度。她温和下来,心里一股热流直往上翻,不由站起身来,顺从地接过小碗,看了看这半碗炒青稞麦,朝大家说:“同志们,队长找到了一点点青稞,咱们每人分上一小撮,解解饿吧。”

她扶着树,忍着脚疼,走到小牛面前,先捧给小牛一把,又递给新战士们。

小碗在战士们的手中传递着。每传到一个人,他就只用三个手指头夹那么一点点青稞麦,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何强蹲在地下,瞧着这种吃法,愁眉苦脸地朝王大田说:

“没吃、没喝,不算什么大事。再找不到部队,可就真急死人了。”

王大田把烟袋锅子塞到怀里,打量着何强,沉重地说:

“都难哪!部队连影子也看不见,粮食又断了好几天。人是肉长的,眼看着同志们一倒下就爬不起来,我真难受得扎心。你说,我这个当炊事班长的算管的什么工作?”

“不,不是你的责任,老王。”何强站起来,沉默了一会,说:“这样下去不行。得想个更好办法。”他看着新战士们轮流地吃那一点点青稞,便悄悄地拉过孙英来说:“孙英、老王,咱们得首先沉住气,又不是新同志,都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了。对不?”

孙英点点头,半开玩笑地说:

“你看看,我的脚上也长了几根头发了。再走多远,我也不在乎了。”

何强也笑了。他又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战士们咀嚼着青稞。

孙英背靠树干,坐在地上,拿起草鞋,又织起来:

何强坐在一边,笑了笑说:

“这时候织草鞋图结实就行,何必这么漂亮。”何强拿起一只已经织得了的草鞋,边看边说又边比划。“别看好不好?”“同志,太大呀!”“大不大我知道。”孙英微微一笑。“我看还合适。”何强叫孙英这一说,更认真地看看孙英的脚,然后理直气壮地说:“你这个人主观!看看。”“甭看,反正你是多管闲事。”何强扬起草鞋,在孙英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得了,你好好的看看,合适?我穿都差不多了。”

孙英笑了,说:

“那你穿穿看。”她从睫毛底下闪着眼光,溜溜何强的一双脚。

“穿穿看就穿穿看。”何强脱下旧草鞋,穿上了这一只,得意地说:“简直就是给我织的,怎么样,”何强胜利地看着孙英。

孙英将那只刚刚织成的草鞋甩过去,笑着说:“拿去吧,我说错不了么。”

何强抬起头来,脚上那只鞋还没来得及脱,看了看孙英,高兴地问。

“真是给我织的么?”

孙英看了何强一眼,笑了——孙英才是真正的胜利地笑了。

“这双草鞋太漂亮了,现在穿不合适,我看等同中央红军会合了再穿,你看怎么样?那时候我也给你织一双更漂亮的。”

孙英笑了笑,没有回答。

何强高兴地看了看这双美丽的草鞋,便小心地放在挎包里,又看了孙英一眼,叫过小牛来,说:

“小鬼,累不累?我看是够累的呀?”

小牛嘴里还嚼着青稞,连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点不含糊地说:

“不累!”他看见何强朝他又笑又摇头,只好改口说:“多少有一点累,没关系,队长,你还不信吗?”何强还是笑着问:“能走么?”“再爬一座山,还不累,要是再爬一座山,那就累了。”小牛挺着胸脯,瞪着眼睛,再加上乱糟糟的又短又粗的黑头发,肥大的旧军衣上身,真有份儿神气。

何强拍着小牛的肩膀,笑着说:

“行,小家伙。那么办,刀叫我背上,好不好?”

小牛像是叫马蜂螫了一下,从地上蹦起来,就躲到树背后,伸出头来说:

“那可不行,队长。没有刀,我就不走了。”

何强带着笑,整了整军衣,正了正军帽,朝大家说:

“同志们,走啊!只要朝前走,办法就会在前头。”

战士们都站起来,迈着疲倦的步子,朝路上走去。

孙英扶着树站起来,刚一迈步,就皱起眉来,她连忙咬紧牙。

“我扶你!”何强搀起孙英的胳膊说:“走几步就习惯了!”

孙英甩开何强的手,说:

“我自己能走!”

大家的步子还是很慢。

何强低声地和孙英说:

“同志,咱们打起精神来!”

孙英咬着牙,点点头。

“同志们,来唱孙英教给我们的歌!”何强扬起手,塞了塞又溜出帽子的头发,喊着,“炮火连天……一——二!”

炮火连天,听,

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我们少年先锋队,英勇武装上前线。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嗨,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头颅和热血,坚决与敌作死战!

开展胜利的进攻,消灭万恶的敌人,

推翻那帝国主义与国民党走狗的统治,

苏维埃的先锋旗帜插遍全中国!

……①

歌声响起了。战士们的脚步整齐了。他们迈开大步,豪迈地朝着北方的山林前

①“炮火连天”是工农红军中最流行的歌曲之一。进着。

2

太阳暴热地晒着荒山,晒着砂石,晒着在征途上前进的这十来个红军掉队人员。

前边是一个三岔路口,光秃秃的山,孤零零地立着几棵大树。

何强等人停下了。何强俯下身来,查看着路上痕迹。可是,哪一条路上都有马蹄印子,哪一条路都通向不同的山峰,有的山顶上还积了一层不知多么深的白雪。何强犯愁了,他看了看大家,问着王大田:

“老王,你看走哪条路对?”

王大田看着这三条路,当然,他很有点着急,便强笑着说:

“三条大路走中间。咱们照直走吧!”

“等一等。”何强蹲下身来,仔细地察看着每一条路,看着地上的石头。有时,还趴到地上,更仔细地辨别着纷乱的马蹄印和脚印。他一声不吭,聚精会神地到处搜索着。

“何强,你看出情况了么?”孙英靠着一棵树,疲乏地看着何强,又怔怔地看着远方的群山。

小牛看着何强的举动很感奇怪,又很感兴趣。于是,他也趴在地上,用鼻子闻着土块和人行路,莫名其妙地爬来爬去。等他听到孙英的问话,就爬起来,朝孙英皱着眉头说:

“净是马粪味儿……”忽然,小牛的眼光落在孙英的头上边的树干,大叫着:“刀,刀,孙英头上有把刀,啊呀,真的刀,哕,这是把尖尖的刀啊!”

“你说什么?”何强直起身来,他听不清楚小牛一连串含混不清的话到底是叫喊了一些什么,便又走到小牛身旁,问着:“什么?”

“刀,一把刀,尖尖的刀。”小牛还是解释不清。

王大田却也看见了。他奔到孙英的身边,在她靠着的那棵树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王大田的眼睛里冒出光来,他叫着:

“找到了!”

王大田喜悦非常。在这个老红军脸上,露出多少天以来所没有过的真正的兴奋。他满脸堆着笑容,从树上拔下刀来,仔细地看了看,扬着刀喊着:

“二田,我的好兄弟。嘿,同志们,是我兄弟给咱们指了路。朝这边走吧,朝这边走就对了。”

“找到咱们的大队了!”何强高兴地跳起来,笑着说:“加把劲儿,同志们,咱们快赶上队伍了。”他满面喜色地瞧着那精神抖擞的青年们和小牛,扬起手来,迈开大步,便朝王二田指的路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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