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义渠之事：指秦昭王出兵讨伐义渠国之事。《史记·匈奴列传》：“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遂起兵伐残义渠。”即指此。义渠：见《秦策二·义渠君之魏》注。②躬窃闵然不敏：犹言自己糊涂迟钝。窃，谦词。闵然，糊涂的样子。不敏，不敏捷，迟钝。⑧易容：改变容颜，即脸色变了。④跪：古人席地而坐，以臀着足跟曰坐，直起大腿曰跪。⑤幸：表尊敬之词。⑥唯唯：犹言是是或好好，即谦恭地连声答应的声音。⑦有间：隔了一会儿。⑧跽(ｊì季)：长跪(跪时两膝据地，挺直身子)。⑨谢：道歉之意。⑩吕尚：周初东海人，本姓姜，先世封于吕，故称吕尚。早年穷困，曾做屠夫。后钓于渭水之滨：遇文王，文王说：“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又号“太公望”，文王立他为师。武王时，尊他为“师尚父”，助武王伐纣，建立了周朝，被封于齐。渭阳之滨；渭水(在今陕西省)的北岸。水之北为“阳”，水之南为“阴”。交疏：交往不密切。疏，疏远。已：意同“已而”，犹不久。其言深也：他说的话很深切。骨肉：血统最亲近的人，如父母兄弟姐妹等。宣太后与昭王为母子，穰侯与昭王为舅甥，均可说是骨肉之亲。亡：指流亡。漆身而为厉(ｌàｉ赖)：以漆涂身成了一个生癞疮的人。厉，通“癞”。《史记·刺客列传》索隐，“凡漆有毒，近之多患疮肿，若癞病然。”被(ｐī批)发：披散着头发。被，通“披”。五伯：即五霸。伯，通“霸”。见“秦客卿造谓穰侯”条注。乌获：秦武王时的力士。奔、育：即孟奔、夏育，战国时的著名勇士。伍子胥：见《秦策·陈轸去楚之齐》注。橐载而出昭关：伍子胥由楚奔吴时，藏在口袋里，装在车上而逃出昭关。昭关，楚国关名，临吴、楚边境，在今安徽芜湖含山县西北。蓤(ｌíｎɡ陵)水：即溧水，源出安徽芜湖，东流、江苏，注入太湖。坐行：犹言膝行，即跪着走路。蒲服：即匍匐，爬行。吴市：吴地的街市。《史记·伍子胥列传》集解：“子胥乞食处在丹阳、溧(ｌì栗)阳县。”丹阳、溧阳均属吴地。阖庐：吴王，名光，夫差之父。在位时，用伍子胥、孙武，西破强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所以说“为霸”。加之以幽囚：犹言把我囚禁起来。加，施。箕子：殷纣王的叔父(一说庶兄)，名胥余，封于箕。箕子谏纣不听，便披发佯狂，去做奴隶。接舆：春秋时楚人，佯狂避世的隐士。蹶(ｊｕé角)：倒毙，犹言死。即：犹就，到。《史记》作“乡(向)”。保傅：宫中主管奉侍养育之职的女人，如保母、乳母之类。鲍本：“女保，女傅，非大臣也。”暗惑：犹言糊涂。照奸：察明奸恶。照，明。以：以之，因此。慁(ｈùｎ混)：惊动，打扰。幸：犹哀怜。缪文远《战国策新校注》：“幸，哀也。《燕策》‘此天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与此义同。”甘泉：山名，在今陕西淳化县西北。谷口：又名冶谷，在今陕西礼泉县东北五十里。泾：即泾水，源出今陕西泾阳，于高凌入渭。渭：渭水，源出今甘肃渭源县南谷山，至陕西华阴县入河。陇、蜀：指陇坻与蜀道的险阻。陇坻，地名，在今陕西陇县西北。关、阪：函谷关与陇阪。均为当时要塞。韩卢：善于追捕猎物的一种狗。蹇(ｊｉǎｎ剪)兔：跛脚的兔子。胡三省《资治通鉴》注：“韩卢，天下之骏犬。蹇兔，病足之兔。韩卢搏兔，无不获者，况蹇兔乎!”姚本“闭”下无“关”字，今从鲍本“闭”下有“关”字。意：犹言意测。义：犹宜，适宜。鲍本：“义，宜也。已少出师，而使人悉出，非宜。”与国：此指韩、魏两国。齐人伐楚：齐国进攻楚。鲍本：“闵二十三年，败楚重丘，大有功。”辟：开拓。鲍本：“辟，拓地也。”肤寸：古长度单位。以一指宽为一寸，四指为肤，此指微小的意思。罢露：羸弱困乏。罢通“疲”。举兵而伐之：此指乐毅主持诸国伐齐之役，事在周赧王三十一年(公元前284年)。赍(ｊī基)：送人东西。擅：犹言占有。天下莫能害：天下没有一个国家能害他的。鲍本：“此言近攻之利。”枢：枢纽。鲍本：“言出入往来所由。”胡三省《资治通鉴》注：“以门户为喻，门户之阖闢，皆由于枢。”楚强则赵附：楚国强了，赵国定来归附。鲍本：“言虽不能兼制，必有一附。”可虚也：可使成为废墟，犹言国家灭亡。鲍本：“可使为丘墟。”邢丘：地名，在今河南温县东南七十里。曰：指范雎说。鲍本：“雎复说也。”欲收韩，韩不听：姚本“不听”前无“韩”字，郭希汾《战国策详注》有“韩”字。从郭本。荥(ｘíｎɡ形)阳：韩国邑名，故城在今河南荥阳县东北。太行之道：指太行一带险阻的羊肠道。张琦《战国策释地》：“太行起河南怀庆府北二十里，接山西泽州府南界，北过恒山，至于燕、蓟，绵亘数千里，为天下之脊，在怀、泽之间，元为南北之险隘，其道即谓羊肠道也。”韩见必亡：韩国看到国家定要灭亡。姚本“韩”前有“魏”字，《史记》、郭希汾《战国策详注》均无“魏”字，今从之。闻齐之有田单：听到齐国只有一个田单。姚本“之”后有“内”，郭希汾《战国策详注》无“内”字，从郭本。泾阳：此指泾阳君，为秦昭王同母弟公子市。华阳：指华阳君，为秦昭王舅芈戎封号。擅：犹言专行。鲍本：“擅，专也。”擅行不顾：独断专行而不顾及君王。鲍本：“不顾王也。”报：告诉。鲍本：“报，犹白也。言不白王，而擅遣使于外。”击断无讳：判他人之刑无所顾忌。鲍本：“击断，谓刑人。无讳，言不避王。”决裂诸侯：分割诸侯的土地。鲍本：“谓分剖其地。”剖符于天下：在天下擅自加官封爵。剖符，古代帝王授与诸侯、功臣的凭证。符为竹制，剖分为二，帝王与诸侯各执其一，故曰剖符。御于诸侯：指穰侯掌权控制主宰各诸侯。《诗》：即《逸诗》，指不见于《诗经》之外的古诗。淖齿：楚国人，楚使他为将率兵救齐，因之为相。缩：收缩，此引申为抽取。宿昔：早晚，一夜之间。胡三省《资治通鉴》注：“宿昔，一夕之间也。”李兑：赵国司寇，后封为奉阳君。主父：即赵国武灵王雍，赧王十六年，武灵王传位于少子何，自号主父，后太子章作乱，公子成、李兑起兵拒难，章败走主父所，成、兑因围主父宫，主父不得出，三月余饿死。高陵：即高陵君，昭王封同母弟显为高陵君；高陵，在今陕西高陵县西南。管仲：春秋齐国颖上人。名夷吾，字仲。助齐桓公完成霸业，使桓公成为春秋时五霸之首。
【译文】
范雎来到秦宫，秦王亲自到大厅迎接。秦王对范雎说：“我很久以来，就该亲自来领受您的教导，正碰上要急于处理义渠国的事务，而我每天又要亲自给太后问安；现在义渠国的事已经处理完毕，我这才能够亲自领受您的教导了。我深深感到自己愚蠢糊涂。”于是秦王以正式的宾主礼仪接待了范雎，范雎也表示谦让。这天，凡是见到范雎的人，没有不肃然起敬，另眼看待的。
秦王把左右的人支使出去，宫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秦王直起腰腿，跪身请求说：“先生怎样来教导我呢?”范雎只是“啊啊”了两声。过了一会儿，秦王再次请求，范雎还是“啊啊”了两声。就这样一连三次。秦王又拜请说：“先生硬是不教导我了吗?”范雎便恭敬地解释说：“我并不敢这样。我听说，当初吕尚与文王相遇的时候，他只是一个渔夫，在渭河钓鱼而已，那时，他们交情疏远。此后，当吕尚一进言，就被尊为太师，和文王同车回去，这是因为他谈得很深刻的缘故。所以文王终于因吕尚而建立了功业，最后掌握了天下的大权，自己立为帝王。如果文王当时疏远吕尚，不与他深谈，周朝就不可能有天子的圣德，而文王、武王也不可能成就帝王的事业。现在，我只是个旅居在秦国的宾客，与大王交情疏远，但是希望陈述的又都是纠正君王政务的大事，而且还将干预骨肉之亲。我本想陈述我的愚忠，可又不知大王的心意如何，所以大王三次问我，我都没有回答。我并不是有什么畏惧而不敢进言。我知道，今天在大王面前说了，明天随后就会遭到杀身之祸。但是，我并不畏惧，大王真能按照我的计谋去做，我即使身死，也不会以为是祸患；即使流亡，也不会以此为忧虑；即使不得已漆身为癞，披发为狂，也不会以此为耻辱。五帝是天下的圣人，但终究要死；三王是天下的仁人，但终究要死；五霸是天下的贤人，但终究要死；乌获是天下的大力士，但终究要死；孟贲、夏育是天下的勇士，但终究要死。死，是人人都不可避免的，这是自然界的必然规律。如果能够稍有补益于秦国，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伍子胥当年是躲藏在口袋里，逃出昭关的，他晚上出行，白天躲藏，到了蔆水，吃不上饭饿着肚皮，双膝跪地，双手爬行，在吴市讨饭度日，但终于帮助阖庐复兴了吴国，使吴王阖庐建立了霸业。如果让我像伍子胥一样能呈献计谋，即使遭到囚禁，终生不再出狱，只要能实现我的计谋，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当初殷韩的箕子，楚国的接舆，漆身为癞，披发为狂，却终究无益于殷、楚。如果使我与箕子，接舆有同样的遭遇，也漆身为癞，只要有益于圣明的君王，这就是我最大的光荣，我又有什么可感到耻辱的呢?我所担心的是，我死了以后，人们见到我这样尽忠于大王，终究还是身死，因此人们都闭口不言，裹足不前，不肯到秦国来。大王对上畏惧太后的威严，对下又迷惑于大臣的伪作，住在深宫之中，不离保傅之手，终身迷惑糊涂，不能了解坏人坏事。这样，大而言之，则使得国家遭受灭亡之祸，小而言之，则使得自己处于孤立的危境。这就是我所担心害怕的。至于穷困、受辱这样的事，身死、流浪这样的不幸，并不是我所害怕的。如果我死了，秦国却治理得很好，这比我活着更要好得多。”秦王跪身说：“先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秦国是个偏僻边远的国家，我又是个没有才能的愚人，先生能到敝国来，这是上天让我来烦扰先生，使得先王留下的功业不至中断。我能接受先生的教导，这是上天要先生扶助先王，不抛弃我。先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今后事无大小，上至太后，下及大臣，所有一切，都希望先生一一给我教导，千万不要对我有什么疑惑。”范雎因而再次拜谢，秦王也再次回拜。
范雎说：“大王的国家，北有甘泉、谷口，南绕泾水和渭水的广大地区，西面有陇山、蜀地，东面有函谷关、崤山；战车有千辆，精兵有百万。拿秦国兵卒的勇敢，车骑的众多，来抵挡诸侯国，就如驰猛犬去追赶跛兔一般，轻易就可造成霸王的功业。如今反而闭锁函谷关门，兵卒不敢向山东诸侯窥视一下，这是穰侯魏冉为秦国谋划不忠实，而大王的策略有所失误啊!”
秦王说：“愿闻所以失计之处!”
范雎说：“大王越过韩、魏的国土去进攻强齐，这不是好的计谋。出兵少了，并不能够损伤齐国；多了，则对秦国有害。臣揣大王的计谋，是想本国少出兵，而让韩、魏全部出兵，这就不相宜了。如今明知盟国不可以信任，却越过他们的国土去作战，这可以吗?显然是疏于计算了!从前，齐国攻伐楚国，打了大胜仗，攻破了楚国军队，擒杀了它的将帅，两次拓地千里，终于连寸土也没有得到，难道是齐国不想得到土地吗?疆界形势不允许它占有啊!诸侯见齐国士卒疲弊，君臣不和睦，起兵来攻打它，齐缗王出走，军队被攻破，遭到天下人的耻笑。所以落得如此下场，就因为它伐楚而使韩、魏获得土地壮大起来的缘故。这就是所说的借给强盗兵器而资助小偷粮食啊!大王不如采取结交远国而攻击近国的策略，得到寸土是王的寸土，得到尺地是王的尺地。如今舍近而攻远，这不是个错误的吗?且说从前，中山国的土地，方圆有500里，赵国单独把它吞并，功业也成就了，声名也树立了，财利也归附了，天下也没能把赵国怎么样。如今韩、魏的形势，居各诸侯国的中央，是天下的枢纽。大王如果想要成就霸业，一定先要亲近居中的国家而用它做天下的枢纽，来威胁楚国和赵国。赵国强盛，那么楚就要附秦；楚国强盛，那么赵就要附秦。楚、赵都来附秦，齐国一定恐慌，齐国恐慌肯定会卑下言辞、加重财礼来服侍秦国。如果齐国归附，那么韩、魏就有虚可乘了。”
秦王说：“寡人本想亲睦魏国，但魏的态度变幻莫测，寡人无法亲善它。请问怎么办才能亲魏呢?”范雎说：“卑下言辞，加重财礼来服侍它。这样不行，就割地来赂赠它，这样还不行；就起兵来攻伐它。”于是起兵来攻打邢丘，邢丘被攻陷，而魏国来请求归附。
范雎说：“秦、韩两国的地形，相交错有如锦绣。秦旁有韩存在，就像树木有蠹虫，人有心腹之疾一样。天下一朝有变，危害秦国的，没有比韩国再大的。王不如使韩归附于秦。”秦王说：“寡人打算使韩来附，韩国不听从，可怎么办呢?”范雎说：“起兵而攻打荥阳，那么成皋的道路就不通了；北部截断太行的道路，那么上党的兵也就不能南下了；一举而拿下荥阳，那么韩国将分成孤立的三块(谓新郑、成皋、泽潞)。韩国看到自身将要覆亡，怎么能够不听从呢?韩国一顺从，那么霸业就可以成功了。”秦王说：“这很好!”
范雎说：“臣留居在山东之时，听说齐国有一个田单，没有听说齐王；听说秦国有宣太后、穰侯魏冉、泾阳君、华阳君、高陵君，没听说秦国有王。须知专有国家才称作王，能独断利害才称作王，掌握生杀大权才称做王。如今太后擅自行动而不理睬王，进侯遣使而不报告王，泾阳、华阳刑人而不避忌王，国有四贵而不危险的，是不可能的呀!秦国在这四个人的统治下，就是所说的没有王啊!如此，那么权力怎能不倾覆，而号令又怎能从王发出呢?臣听说，善于治理国家的，对内巩固他的威严，而对外重视他的权柄。穰侯的使者操持王权，割分诸侯土地，擅封爵禄于天下，征讨敌人，攻伐异国，没有敢不听从他命令的。打了胜仗，攻取了城邑，则利益归于穰侯的封邑，却使国力疲弊，受制于诸侯；打了败仗，则结怨于百姓，而灾祸归于国家。谚语说：‘树木果实过多，会折断树枝；折断树枝的，会损伤根本。城邑太大，会危害国家；大臣过于尊贵，会使君主卑微。’齐相淖齿操纵齐国大权，抽了齐缗王的筋，把王悬在庙梁上，经宿就死掉了。李兑在赵国做司寇，把主父困在沙丘宫而不接济他的粮食，百天就被饿死。如今秦国，太后、穰侯掌政，高陵君、泾阳君辅佐她，竟不把秦王放在眼里，这也是淖齿、李兑一类呀!臣如今见大王在朝廷上已经孤立了，而且臣恐怕后世据有秦国的，并不是大王的子孙啊!”
秦王恐惧，于是遂夺太后权，把穰侯、高陵君、泾阳君逐出函谷关外。
昭王对范雎说：“从前，齐桓公得到管仲，称他作仲父。现在我得到你，也以你为叔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