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半会没有回神，耳边突然响起扶风的声音：“他心思细腻又重情，鲜少有人对他真心的好。这次你给他的点心，他怕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吃了。”
罗维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撇开双眼，说道：“你教养得好。”
“你躲什么？”扶风走过来，“他失父寡母，又不是你的错。你这副样子，倒像是当年抛妻弃子跑了，现在回来认错一般。”
罗维这才敢正眼看她：“你不埋怨我擅自令你失忆？”
扶风说：“你不是说了么？为我好。虽然手段我不赞同，但看在这份心意的份上，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罗维讪讪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细看眼前脸庞，比当年还要出落得更美丽几分，只是眉梢染着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当皇帝，不是人干的活儿，肩上担着比天还大的担子，更何况她一个妙龄女子。
扶风说：“我很想念你。”
眼中有些湿润。
罗维眼眶也热了。他哽着嗓子说：“我也想念你。”
柔软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随后在他肩上拍了拍。罗维突然伸展胳膊抱住她：“妹妹，不光你累，我也累。”
扶风身姿单薄挺拔，如雪松般站在那里，支撑着他身躯的大半重量。两人都没有说话，半晌，扶风道：“咱们兄妹俩，注定都是劳碌一生的命。我时常在想，这辈子只幸运在有你这个兄长，如此我投生在皇家也算值了。不过下辈子，我可再也不生在这里了。”
罗维笑起来：“大哥在鬼界有关节，要不要替你疏通一下？”
赵扶风清软地说：“下辈子，咱们兄妹俩投胎到普通农家，白天你下地干农活，我在家做女红；晚上，就凑在一起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到了婚嫁年纪，我不喜欢你带回家的那些姑娘，你也对我中意的男子看不顺眼。到最后，好不容易挑拣到了大家都满意的，咱们两家就比邻而居，一直活到八十岁才老死。”
“好。”罗维说，心里堵得不轻，好像非得流出泪来才能痛快。
扶风突然抬头：“你是不是要活几百年才会死？”
罗维哽了一下：“呃……不一定吧。”
他想，也说不定今天就死了。
扶风狠狠掐了他一下：“那我得转世多少次才等得到你？等我老了，牙掉了，走不动路了，你还是这个样子，想想就生气。”
罗维躲闪着她：“你老了一样好看。”
“真的？”扶风停下手，凤眸里闪着光芒。
“真的。”罗维捂着被掐青的手背，“如果……到那时我还没死的话，我一定会来见你，告诉你，你还跟以前一样好看。”
“就这么说定了。”扶风把手收了回去。
罗维缓慢地拍着她的背，心中一片安宁。
但没过多久，他就如火烧火燎般把手缩了回去：“我得走了！”
“这么快？……”扶风闷着声音。
罗维神经质地摇头：“你不知道他们要我来做什么。我不能留在这里了，我……”他想起在门外的卫蘅，声音又是一顿，“不能因为我而毁了你们世界的安宁，你记住这一点，时刻记住，一旦我的存在威胁到人界的安全，立刻除掉我。”
“你没必要这样的。”扶风的声音清凌凌。
“我是为了你和执儿。”罗维捏住她的手腕，“答应我！”
扶风吃痛，却没有叫出声，而是反过来握住他的手：“他们要你打开第五星域么？我就是第五星域。”
罗维怔住，久久不能回神。一反应过来，他立刻拉着扶风走到墙角，尽量离门外的卫蘅远远的，怕她听见：“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
“我就是第五星域。”扶风默默地看着他，“三年之前，妖界打开第五星域未果，你们都走了，退回了妖界。剑心老师、穆相、钟家兄妹、定南书院的绝大部分教习，还有许多其他人，合力结出了一个乾坤挪移大阵，把第五星域转移到了我身上。”
罗维迷茫地看着她，觉得她说的每一个字自己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却就听不懂了：“转移到你身上……干什么？”
扶风道：“现在我就是第五星域，你已经无法打开第五星域了，因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同于其他死物。但你仍然有解除人界与妖界之间大门封印的办法，就是把我挫骨扬灰，彻底摧毁第五星域。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路子了。”
“那你还没有任何防护地站在这里？”罗维一听急了，这样岂不是如砧上之鱼，就算他不，也照样有别人想杀她。
扶风冷静地说：“只有你能，因为我已经有第五圣兽灵气护体，除了拥有星光图录的你之外，其余任何人都无法彻底摧毁我。”
“我不会的。”罗维愣愣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但会有人让你会。”扶风说。
罗维后背慢慢蒸腾起冷汗。妖族人生来天赋，以精神连接类见长，否则，林少艾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封印他记忆了。谁能肯定说妖界就没有人会精神控制？看来他们对他罗维，已经足够仁慈了，至少直到现在，还让他按照自己本心行事。但以后，就不一定了。
扶风突然紧紧握住他的手，手心有薄腻的汗，说起话来也不复往日的平缓，而是又急又快。
“杀了我。”她低声说道，“现在就动手。”
罗维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你不是说……”
“我知道。”扶风说道，“这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我们要让妖界以为，只要将我挫骨扬灰，彻底摧毁第五星域，就能打开大门。实际上，事实刚好相反。”
“相反？”
“如果第五星域还像以前那样，是在人界中的某一处，那么摧毁它之后，就能打开它所封印的结界，从而打开大门。但现在不一样了，第五星域在我身上。它一旦转移到人身上，就会发动隐藏的功效，自动和宿主结下相生血印。一旦宿主被摧毁，它不会打开那道结界，而是，彻底的封死它。”
“封死它。”罗维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也就是说，如果我死了，大门会被永远封死。”扶风说道。
也许是一下子接收了太多出乎意料的信息，罗维反而冷静下来。他低声说：“你们的计划，就是让你牺牲自己，永绝后患？”
扶风点头：“所以我才这样加紧教导执儿。虽然之前并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来，但是早晚要来。我一死，所有的担子都要落在他身上，到现在我还是很不放心，他只有五岁。”
“也就是说，你们也早就料到，妖界会调查到第五星域在你身上，然后派我来杀死你。”罗维声音干巴巴的，“或者说，消息根本就是你们故意放出来的。”
“是。”扶风再次点头。
“只是我仍然不明白。”罗维道，“这么大的计划，参与之人众多，只要取你性命就会彻底封死第五星域这件事，不可能丝毫不泄露出来。妖界探子眼明耳快，怎么会只查到第五星域在你身上，而没有查到更重要的这件事？”
“的确，如果参与之人都还活着的话，这件事很难不泄露。”扶风说道。
罗维瞳孔倏地一下收缩了。
“他们都死了。”扶风深深地看着他，“为了让我安心，为了对黎民百姓负责……全都死了。”
一时间，罗维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颓然地坐在地上，还是想拼尽全力对着天空嘶吼。都死了，怎么可能？到底有多少人，为什么都这样心甘情愿地死了？他们是傻子么？他们没有父母亲人？他们在人间毫无牵挂？
怎么可能？我在妖界什么也不懂地厮混的时候，你们竟然擅自死了？不告诉我一声，你们彼此都商量好了，只瞒着我一个人，公不公平？
公不公平？
公不公平！
他突然攥起拳头，一拳一拳，打在身边的墙上，咬着牙闷哼，一声一声。他十分克制，把星力尽量地全部收了起来，否则便会破坏墙体，引起别人的注意。没有星力护体，手很快流血了，血肉模糊，滴在地上。
但这样的克制，让他心底越发凄然，木已成舟的彷徨，什么也不能做的愤怒。
“结那个乾坤挪移大阵，已经耗完了他们全部的精力，即使活着也没有几年时日了……他们为了全人类死得光荣。”扶风又说道。只是眼底深深的疲惫和悲伤，泄露了她并非铁石心肠的事实。
“都有谁？”罗维慢慢问道。
“剑心老师。”
“穆相。”
“秦副院长。”
“镇国大将军钟飞。”
“钟玉、钟灵兄妹。”
“宗政老师。”
“上官羽老师。”
“连谏老师。”
“太傅唐仁。”
“御史大夫齐云豹。”
“左仆射沈文。”
“宗正卿颜林。”
“翰林医愈陆郝胜。”
“金蛇应瑜，十八子午，喔，就是那个胖子。”
“秦副院长的孙女秦婉儿。”
“你的同窗戚人杰、卢源、程飞宇……”
“你曾经的下属韩德。”
“你的同袍安杰小将军、严寒、谈无胤……”
“你留给我的护卫管铮。”
“当年天都城里那个一杯月光医馆的许多人。其中有个叫云过的少年，硬说是你徒弟。”
“雁国那边，也有许多人，只是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有雁国皇后施小烟。”
扶风说的慢，不知多少个人名从她口中被一一吐出，仿佛是一场无人的祭典，仿佛口中说出的是他们一生的墓志铭。随着她的声音，罗维眼中浮现出了无数的脸庞，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人生，自己珍视的东西，自己的喜悦和苦恼，却甘愿为了一个更长远的新世界，把这些都牺牲掉。
一个个的人，她全都记得，说得没有一丝犹豫，也许这样也无法表达对他们谢意的万分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