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维以为他会去卫蘅那里,结果这个软弱的男人只是在书房窝了一宿,这让罗维不禁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和赵均生前的对话。直到二十多年后,他都以为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她啊……这个男人该是有多凄凉。
最后,赵均还是忍不住在几天后去了卫蘅处,卫蘅笑吟吟地问他:“吵起来了?”
他红着脸语焉不详,卫蘅端个酒杯说:“喝酒。”
两人碰杯,罗维在卫蘅眼里看到了淡然。她根本不在意……对于眼前的这个男人,毫不在意。而她也确实光明磊落,没有做出任何勾引的行径,要怪也只能怪他一厢情愿。
星元三四五七年就这样过去了。罗维从回忆里出来,范久久还站在那里,脸上维持着罗维进入回忆之前时的表情。他和范久久简单交换了个眼神,又进入三四五八年的槐木银盆里。
卫蘅在五皇子府里再也没出去过,也不再去寻找星域,应该是忌惮九天传人带着镇妖神器来捉自己。
两国战事进入高潮,虽然庆国逐渐占了优势,但两国都因此损失不少,哀鸿遍野,百废待兴,人口至少锐减了三分之一。罗维想起林少艾的父母也是丧生于这场战事里,不禁有种宿命的凄凉感。
重病的庆佑帝赵郃终于没能撑过严寒的季节,在早春时薨了。趁着战事之机揽了大权的五皇子赵均,顺理成章地即位,外头忙着抵御敌人,里面忙着铲除异己。罗维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想到,自己这帝位是因为卫蘅挑起了战争而一步步得来的,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战争是卫蘅一手挑起。
一直待在五皇子府里的卫蘅终于第一次走出了皇子府,她和庆武帝赵均一起登上了皇城最高处,吹着迎面而来的风,俯瞰几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
“感觉怎么样?”卫蘅淡淡地说道。
赵均没注意到她语气里隐含的一丝漠然,微微笑着,意气风发地说:“还不错。”
罗维不由想起了自己和庆昭帝赵扶风,在她登基的那天,自己也和她一起站在这里,连对话也惊人地相似。只不过,自己问“感觉怎么样”的时候,她回答的是“没有想象中好”。
一个是成功后的喜悦,一个却是深感肩上责任之重。只凭这个回答,罗维就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相信,赵扶风会成为一个比她父亲更好的皇帝,千秋万世,瓜蕤延绵。
想到那个总是穿着华丽衣装的娇小身影,罗维觉得心抽痛起来,这是他完完全全地意识到自己死了之后,第一次为自己的死而心痛。
并且,他同时也意识到了,从自己修改了扶风的记忆之后,恐怕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因为自己的死而动容了。
一个也没有,罗仲死了,扶风什么也不记得了,襄音,宗政……总算还有他们,也许他们会有些难过吧,罗维不确定地想着。
是不是有些可笑,汲汲营营一世,为自己害怕失去的东西而奋斗一世,最终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比的尊贵,却还是会在没有人哀悼的情况下默默地死去。
林少艾……她告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罗维知道她必然在这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里,但他已经等得够久了,等了一辈子--虽然这一辈子有些短。
我不需要那些东西。罗维摇摇头,提醒自己道。
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面前的两人身上。赵均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卫蘅,见她无知无觉地站在那里,任由风把长发翻卷着吹了起来,显出眉眼中含着的几分洒脱。
这样一个女人,你以为她世故的时候她天真,你以为她毒辣的时候她善良,你以为她妩媚的时候她纯洁,你以为她什么都想要的时候,她却露出一副随时可以放下一切走人的样子--这样一个女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尤其是对于现在的赵均来说,他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一切,却惟独还有一样东西没得到。
“阿蘅。”他开口说道。
“嗯。”卫蘅没有转过头。
赵均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说道:“我……朕,朕现在,有保护你的能力了,你可以不必天天藏在屋子里。”
卫蘅一笑,说:“我知道了。”
她似乎正在想什么事情,说完之后,就又陷入自己的思考里。赵均有点发怔地站在那里,想引起她的注意,堂堂一个皇帝像小学生一样手足无措。
他终于又鼓起勇气说:“阿蘅,朕……”
卫蘅突然打断了他,问道:“立皇后大典什么时候举行?”
“呃,立皇后大典……”赵均发着愣。
“到时候,记得通知我一声。”卫蘅下了城墙,径直而去,留下这个已经获得至高无上地位的男人,在原地发着呆。良久,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整个肩膀都垮了下去。
罗维看到这里越发迷茫,直到现在为止,他看见的都是一个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故事,那么自己究竟是怎么来的?
难道卫蘅会突然改变了主意吗……罗维觉得不可能,在她眼里人类始终是低等种群,在赵均面前她是女王,她不会对自己拿来利用的仆人产生什么感情的。
但他渐渐地发现,卫蘅的心事好像越来越重。虽然她拥有一些预知未来的能力,但却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使用的,眼下她似乎被什么问题难住了。连本来就不甚灵敏的赵均,也发现了她有心事,屡次询问却不得结果。
没有事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独处,罗维无法得知她一个人的时候都想了些什么,急得抓耳挠腮。
“……打不开啊。”
终于有一天,她忘了把给自己倒茶的小宫女遣出去,而那小宫女应该是在星元三四八零年前已经死了,所以罗维总算听到她轻轻地嘀咕了一句。
什么打不开?罗维迷惑地看向她手里的东西,她正端着一个茶杯,茶杯显然不存在“打不开”的问题。
对了,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寻找星域了呢……星域?
她打不开星域啊。
罗维看着她,不知道自己这份猜测对了多少。
他能感觉到,卫蘅似乎是准备离开人间返回妖界了,已经开始着手清理自己在人间的一切痕迹。赵均也发现她想离开了,他很慌张,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终于,赵均忍不住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向她坦露了心迹,从头到尾。
干得好!罗维忍不住在心里击掌赞叹,这个软弱的男人终于硬了一次啊!
卫蘅明显是愣住了,怔怔地感叹道:“人类居然还拥有如此丰沛的感情……我以前都不知道啊。”
“阿蘅,你说什么?”赵均醉醺醺地问。
卫蘅回过神来:“没什么。你醉了,好好休息。”
然后她“砰”的一声把皇帝陛下关在门外。
外界已经开始传言,陛下不爱皇后,独宠红颜知己……然而这红颜知己究竟是谁,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卫蘅把自己关在房里足足一个月。罗维偶尔能通过小宫女的视角看见她,她总是念叨着一些“牺牲”“大义”“回报”“血脉”之类的字眼,美丽的脸上露出一副很难抉择的表情。
传说中无恶不作的妖族,也会有大义吗?罗维觉得应该是有的,因为他们除了比人类更厉害之外,似乎也没有太大不同。只是他不知道,卫蘅不辞劳苦地在人间掀起风浪,究竟是否为了大义,这大义的具体表现又是什么。
她最后终于从房里出来了,一副下定了决心的严肃神情。然后她用力拉自己的脸,拉得整个神情终于松弛下来,这个举动让罗维莫名地觉得她也有些可爱。
她跑去找赵均,和他一起喝酒,在酒杯里偷偷加了些东西。赵均很快就醉了,罗维周围的世界也随之被笼罩在白色大雾里,什么也看不见。能看见的最后的画面,是卫蘅弯起嘴角有些捉摸不透的笑容。
罗维盘腿坐在大雾里,起初懵懂着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间福至心灵,意识到了自己在干什么,或者说,他们在干什么--
自己很可能在无意间,差点目睹了自己被制造出来的全过程!
罗维顿时全身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使劲抖也抖不完。他一脸惊吓地坐在大雾里,努力试图把时间拨快,但可能是因为精神受到了干扰,竟然无论如何也没法拨快。
他就这样在大雾里坐了一夜,觉得这是自己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夜,简直比一年还慢。
终于能看见东西了,应该是赵均醒了过来。罗维转头看向四周,果见赵均揉着头慢慢从椅子里坐了起来,卫蘅坐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神情异常淡定,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赵均问:“阿蘅?……怎么天亮了?”
卫蘅没有转头:“嗯,你醉了,睡得像猪一样。”
她的表情很镇静,然而手却悄悄伸到身后,揉了一下腰,显然是很酸痛的样子。
赵均尴尬地“哦”了一声,深信不疑。
你还能再愚蠢一点吗?罗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赵均,明明就是做了,却一直以为自己没做!
卫蘅在两个月后不告而别,离开了皇宫。在得知她离开的那天,赵均在御书房里坐了一夜,面对着一桌子的奏折却一本也没有批。
卫蘅随即受到了镇妖宗派连绵不断的追杀。原本她应该是不惧这些的,但也许是因为当时已经有孕,她多少有些虚弱,身上受了些伤,但却一直用手护着小腹。
罗维默默地看着这个在黑夜中穿梭的美丽少女。也只能称她为少女,因为她直到现在,也仍然是未满二十岁的模样,面容里还有一丝褪不去的稚气。但她护着小腹的动作,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母亲的痕迹,想到那其中是自己,罗维莫名地感到一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