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阿姨彻底放弃了治疗,脸上的神情是一心向死的安详。她的眼睛依旧美丽,看到我的时候,明显地亮了一下。我走到她的身边,轻轻说:“阿姨,继续治疗吧!我有钱。”
万阿姨笑着摇了摇头,握着我的手说:“阿姨累了,想睡了。你和万紫要好好的,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会帮我照顾好万紫的。”
我回握了一下她的手,冷,瘦,像一朵即将凋谢的玉兰花。窗外的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却洗刷不掉我心里浓重的压抑。病房里的气味带着理智的绝望,就像医生看绝症病人的眼神。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想李惜时,他怎么样了?
当天夜里一点钟,万阿姨去世了,和我父亲的祭日是同一天。我和万紫陪在她身边,看着她慢慢地合上眼睛,停止了呼吸。我们无声地流着眼泪,帮她穿戴好。万阿姨之前说过,她走的时候要穿上那件羊绒大衣,那是她最喜欢的衣服。
我平复了对万阿姨的怨愤,这个世界上有人因为我的错误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我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对别人耿耿于怀?犯错的人,只要不是全无心肝,所承受的痛苦定然要超过被伤害的人。万阿姨就算有错,这么多年的精神煎熬也足够偿得清了。
我和万紫没有勇气去打探李惜时的情况,更怕给他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警察始终没有找上门。我拿到了拆迁赔偿款,除了结算完万阿姨的治疗费用,剩下的钱我全都放到了李惜时家的门口。我敲了几下门,然后惊慌失措地逃开。听到开门声,和李惜时他妈“咦”了一声。我打听过了,知道即便是刑事案件,也会附带民事赔偿,我能做的只有这个。
李惜时一下子从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备受争议的问题少年,一时之间这件事情引发的议论甚嚣尘上,连我们学校都因此被频繁涉及。
那段时间我和万紫拒绝接听任何电话,拒绝见任何人。因为就连吕佳和林小雪都忍不住打来电话询问:“听说李惜时杀人了,他怎么会杀人呢?”
我和万紫生活在自责里,寝食难安,焦虑悔恨,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在暑热中像是两株热带雨林里失去了依附的爬藤植物,只能瘫倒在地上迷茫而绝望地生长。
万紫时时想起刚去世的万阿姨,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而我,连哭的勇气都没有,到底我算是李惜时的什么人?我原本一直以为我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却为了阻止我冲动做傻事,而自己去杀人,原本这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家庭美满,学业有成,比我不知要优秀多少倍。
八月末,林小雪和吕佳还是找上了门,我打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满脸是汗的她们俩。想着如果他们再敢提一句李惜时,就立刻把门摔上。
“天啊,你怎么瘦成这样?!”林小雪惊呼:“我都不敢认了!”
我对她的话没做任何表示,依旧面无表情。
“白拓,”吕佳一边捶着胸口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白拓自杀了!”
白拓自杀的消息,尽管在这种情形之下还是给了我不小的震撼。我们一起去参加白拓的葬礼,几乎全班同学都在,还有班主任。
据说白拓是因为高考失利的打击,才选择服安眠药自杀的。她的成绩其实也不算差,只不过是没有达到她母亲的要求而已。
我们对着白拓的遗体鞠了三个躬,她躺在玻璃棺罩里,脸上的神情不再是平常的战战兢兢。我想起她曾经那么认真地想要有一个朋友,那么认真地吃着我请她的关东煮,想起她那么认真地跟我们说“今天是我生日,我能想到的人只有你们几个”,想起她那么认真地记笔记背单词。她什么事都做得那么认真,可是从来没有开心过。
我毫无顾忌地为她流下眼泪,其他同学也跟着哭了起来,灵堂里一片哀戚之声,我们用眼泪葬送了一段并不快乐的青春。
遗体告别之后,我们谁都没跟她母亲握手,尽管她哭得那么伤心。
回去的路上,我抬起哭红的眼睛看了看天,想起万阿姨说她的命比云还薄的话。只觉得命运就像天上的云那么的难以琢磨,记得备考的时候,老师天天鼓励我们说“上了大学就好了,你们就会拥有更多的自由,不用再这么压抑。”可是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却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对我丧失了吸引力。
“吃点儿吧,”万紫把筷子递到我手上:“你瘦的太厉害了,再不吃东西会生病的。”
从万阿姨对我说了万紫的身世以后我就开始厌食,等到李惜时的事情发生后,我就彻底厌食,而且肠胃开始出现问题,哪怕只是喝一口水也会跑两三趟厕所。
我知道自己一定出了问题,要么是身体上要么是心理上,也可能兼而有之,但我丝毫也不在意。我的情绪异常焦躁,尽管表面上十分平静。我的眉头总是不自觉地皱起,全身的肌肉也总是处于紧绷状态放松不下来。睡眠极差,总是惊醒,心里惴惴,仿佛接下来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和我相比,万紫虽然终日以泪洗面,却不像我这么形销骨立。我想起李惜时早前的一番论断:爱哭的人身体好,能忍的人寿命短。当初还对此嗤之以鼻,现在想想何尝没有几分道理?
我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兴趣,除了还惦记着李惜时。我曾经试图去探视,却被告之在羁押阶段除了辩护律师外一律不准探视。
我不愿意去设想李惜时现在是怎样的状态,可又忍不住总去想,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维,每一种设想都让我夜不能寐。我焦躁地啃着指甲,甚至想像丽贝卡那样去吃土吃墙皮来缓解我几近发狂的情绪。万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打电话给我叔叔,当然也是她叔叔。
叔叔赶来,打算带我去医院检查。而我特别排斥医院,索性趁机跑掉了。我知道自己有病,可我不想被关起来,也不想吃药。我心甘情愿承受这种煎熬,并且认为这是必不可少的赎罪,唯其如此才能让我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一些。
九月初,李惜时的判决结果出来了——过失杀人,被判四年有期徒刑,附带民事赔偿。受害人家属并未再提起诉讼,备受关注的事件尘埃落定。人们的注意力又被新发生的事情吸引过去,唯有少数人依旧为此心有戚戚。
只是我那时已经没用勇气再去看他,因为我自己都不愿去看镜子里的自己,那么颓废那么难看,仿佛活着都是多余。我想,李惜时见了也一定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所以,还是算了吧!
当天我收拾了行李和万紫一起去了H市,因为我想不出不去读大学我还能做什么,并且不想被那么多人碎碎念——“为什么不上大学?”“为什么?”“为什么?”,知道的人都会这么问,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解释。而且一解释就要解释半辈子,那该是怎样一种折磨?
坐在长途大巴上,我看着车窗外飞快倒退的风景,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和李惜时的初见,大柳树的浓荫投在他身上,他的个子是那么小。我想起在教室里他坐在我后面讲的那些烂笑话,想起他恶作剧得逞后的坏笑,想起他被我打得时候抱头鼠窜的背影。我想起他骑着单车载我出校门,想起他站在阳光里对我说“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想起他看我时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想起他带着我去喝酒,老气横秋地听我发牢骚。想起他偷偷弄坏我的单车,然后一次一次载我回家。想起他帮我设计店铺,买了二手桌椅运回去,脸上抹得脏兮兮。想起他请我吃关东煮,然后跟人打赌逗我开心。
我想起他莫名其妙的脸红,没头没尾的试探;想起他把几近崩溃的我抱进怀里,想起他背着我一步一步走回家;想起他兴冲冲地送给我奶豆;想起他非典的时候频频登门;想起他在我家门外跟我东拉西扯。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撕裂,每呼吸一下,都会痛入骨髓。我捂住胸口,心是那么痛,痛得连落泪都不敢。我像是从一个梦又跌入另一个梦里,那么的混沌,似乎我所见到的真相总是似是而非。是我迟钝还是别人都太善于掩饰?
那天我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的李惜时,很想问他一句话,可是我最终还能没能说出口。我害怕他承认也害怕他否认,我这么笨哪里分得清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把脸埋进臂弯里,随着马达的轰鸣声意识也逐渐模糊。朦胧中,李惜时就站在我对面,是我见他最后一面的样子。我看着他,千言万语只是存在心里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很伤感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我叫住他,把心底的疑问讲了出来——李惜时,你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