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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我没细打听,但这年头大四的学生,哪个不忙得要命,不出国

也都在考研,不考研也都在找工作,何况慕振飞这种前程远大的风云

人物。谢天谢地我和慕振飞的绯闻彻底成了过去时,我主动缩小了自

己的活动范围,也不跟着悦莹和赵高兴他们蹭饭了,为了避免遇见慕

振飞,我躲的人越来越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到底还要躲多少人,因

为见不得光。我没躲过去的人是林姿娴,不知道她怎么打听到我的

电话号码的,也许是上次吃羊肉时我自己曾多嘴告诉过她。上次我说

了太多的话,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记不住我说了些什么,就记得自

己滔滔不绝讲个没完,似乎怕一旦停下来,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事实是可怕的事如果真的要来,挡也挡不住。

我在寝室里磨蹭了半天,又换衣服又梳头发,眼睁睁挨到不能

再磨蹭下去了,才抓住包包下楼,去见林姿娴。

林姿娴将我约在西门外的一家咖啡店,说是咖啡店,因为主要

做学生生意,甜口和饮口价格都不贵。我叫了珍珠奶茶,林姿娴则要

了绿茶,然后下意识咬住奶茶的那根管子,我情绪一紧张就爱咬东西

,比如咬杯子或者咬饮料管,莫绍谦纠正了很多次但我改不过来,一

紧张我仍然犯这老毛病。

这家店我还是第一次来,店不大但音乐很轻柔。这种地方很适

合谈话。林姿娴在电话里说想和我谈谈,但我压根不知道她要和我谈

什么。

今天的太阳很好,从大玻璃窗子里透进来,正好斜照着她面前

那只剔透的玻璃杯,里面浮浮沉沉,是鲜翠的茶叶,慢慢地在水中舒

展开来。

我被她这举动吓了一大跳,在我印象里整个高中时代她一直是

淑女,系出名门,循规蹈矩,怎么也不会有抽烟这种恶习。我本能地

摇了摇头,她已经娴熟地拿出打火机点上,对我说:“大一那年学会

的,然后就戒不了了。”她顿了顿,对着我莞尔一笑,“很多事一旦

开始,就再也戒不了了。”我看着吞云吐雾的她,只觉得陌生又遥远

,隔着淡淡的青白烟雾,她脂粉未施的脸庞一如从前光洁饱满,让我

想起高中时光,那时候我们还坐在教室里,每天没心没肺地应付着老

师,应付着考试,有大把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而如今,青春已经

是手中沙,越是试图握紧越失去得快。

她终于开口,仍旧是那副淡淡的口气,却狠狠地将烟蒂按熄在

烟灰缸里:“童雪,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问:“什么事?”

冬季淡淡的阳光下,她浓密的长睫毛却像夏日雨后池塘边纷繁

的蜻蜓,栖息着云影天光,纷乱得让人看不懂。她说:“萧山的姥姥

上星期过世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声,那位慈祥的老人,上次萧山说姥姥在

住院,我还一直想去看望姥姥,因为她一直对我很好,可是非曲直畏

首畏尾怕再见到萧山,终究没有敢去。

“你知道他父母长期在国外,姥姥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他请了

三天丧假,原本早就应该回来上课了,可是他没回来,没人知道他在

哪儿。他的电话关机,没有回宿舍,没有回家,我找不到他,所有的

人都找不到他。”

我喃喃地说:“我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林姿娴黝黑深沉的大眼睛看着我。“只是我已经

没有办法了,能找的地方我已经全都找过了,但就是找不到他。我很

担心再旷课的话系里就瞒不住了,我不想因为这事给他的前途带来什

么麻烦,你如果能见到他,能不在劝劝他。”

我有些惘然地看着林姿娴,一贯心高气傲的她肯来对我说这些

话,一定是真的绝望。

她找不到他,可是我到哪里去找他,自从他离开我,我就再没

办法把他找回来。

下午的时候没有课,我陪着林姿娴又去找了几个地方,打电话

给萧山考到外地去的几个要好的同学,萧山也没有和他们联络过。我

们甚至还去了高中时的母校,那个我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再踏入的

地方。学生们正好放学,偌大的操场上有不少人冒着寒风在打篮球。

听着熟悉的篮球“砰砰”落地声,我和林姿娴站在操场旁,怅然若失

地看着那些英姿勃发的少年。

一无所获,从中学出来天已经快黑了。我又累又饿,而林姿娴

却显得十分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失望:“先回去吧,我再想

想他到底可能去哪里。如果你想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独自搭地铁回学校去,刚出地铁站,忽然发现下雪了,寒风

卷着细小的雪片,吹在人脸上仿佛刀割一般。

晶莹细碎的雪花在橙色的路灯下,似乎一片纷扬零乱的花。

记得和萧山分手,也是这样的一个阴冷的傍晚,天气阴沉沉得

似要下雪。

我还记得那时天已经快黑了,他穿着校服,远远就可以看到他

颀长的身影立在花坛前。舅舅家是老式的小区,花坛里原种着常青树

,暮色渐起,隐隐望去像低矮青灰的藩篱,而他就站在这藩篱前,我

低着头把手插在兜里。因为下来得匆忙,连手套也忘了戴,十根指头

在兜里仍旧是冰凉冰凉的。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从好几天前开始,

我们两人就已经陷入这种奇怪的僵局,我不肯对他说话,他也对我若

即若离。零零碎碎,样样都让我觉得很难过。这种难过是无处倾诉的

,夹杂在复杂微妙的情绪里。我想妈妈,我想如果我有家,我会好过

很多。可是我处了下风,因为我没有家,我只有他,他明明知道。我

和他在暮色里站了一会儿,我很怕舅舅快要回来了,要是让舅舅或者

舅妈看到我和一个男生站在这里,那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所

以我说:“我要上去了。”

“你就是生气我答应和林姿娴一起办英文校报?”

他一开口的语气就让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根本不明白——

我忽然又有掉头就走的冲动——很久前曾经做过的一道语文练习题,

题目是什么都忘了,是关于《红楼梦》里的一段,下面有四个选项,

其中有一项答案是:“这段文字说明宝玉和黛玉性格不合,从根本上

造成了宝黛恋爱的悲剧。”

当时我第一个就将它排除了,还觉得这是什么选项啊,简直是

可笑。宝黛怎么可能性格不和?他们心心相印,他们的爱情悲剧应该

是万恶的封建体制导致的———谁知道标准答案竟然真是这个性格不

合,让我震惊又意外。

可是唯一能让林妹妹吐血焚稿的,只有宝玉。

他太懂得她,他又太不懂她。

我勉强装出镇定的样子:“你和林姿娴办报纸关我什么事,我

为什么要生气?”

“你这不是生气是什么?”他反倒咄咄逼人,“你为什么对我

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我远远看着他,他眉峰微蹙,显然是生气于我的无理取闹,在

他心里我就是无理取闹。他明明知道我很忌惮他和林姿娴的关系,因

为我惶恐,我害怕——太多的人将他们视作金童玉女的一对儿,而我

是无意间攀上王子的灰姑娘,时时担忧王子会看上真正的公主。我忽

然有点心灰意冷了:“随便你和谁办报,和谁交往,反正都跟我没关

系。”

他似乎被我这句话噎了一下,过了没几秒,他就冷笑:“我知

道你在想什么。”

他这种阴阳怪气的样子我最受不了,我被他噎得口不择言,我

说:“我想什么也跟你没关系。”他满不在乎地说:“既然这样不如

分手吧。”

我的心里似乎被针刺得一跳,仿佛没有听清楚他说了句什么,

以前我们也闹过几次别扭,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没有想过他会

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抿此了嘴唇也咬紧了牙齿,防止它们发出颤抖的

声音,脸上却若无其事。我一度以为有了他就有了全世界,可是现

全世界都将我摒弃了。自尊和本能一瞬间变回来了,我听到我自己的

声音清楚而尖锐:“那就分手吧。”他转身就走了,毫不留恋地大

步走远,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冷到全身发抖。

很多次我做梦梦到这个黄错,梦到他的这个转身,我在梦里一

次次哭醒,可就没有勇气追上去拉住他,告诉他我不要和他分手。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注定有一个人,虽然他属于你的时

光很短很少,但你如果想忘记他,需要用尽一生。

我独自从地铁站走回学校,没有打车,也没有坐公交。走得我

很累很累。在这一段路上,我一直想着萧山,我有好久没有这样想过

他了。每次我都刻意避开这个名字,我把他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太

多的东西把我对他的思念掩埋了起来,我可以正大光明想念他的时间

很少很少,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奢侈。

等我走回学校,食堂早就关门了,我拖着已经冻得发麻的两只

脚,又去了西门外的小店,随便要了一碗刀削面。面还没上来,拿着

一次性筷子,无意摩沙着上面的毛刺。我冥思苦想,猜测萧山到底会

到哪里去。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会不会独自躲到没有人的地方—

—我失去过至亲,我知道那是一种如何令人发狂的痛苦。没有人可以

劝慰,因为根本没有人和你有相同的经历。

早晨的风很冷,我沿着巷子往里走,这里都是有些年头的家属

区,两侧全是很高的灰色水泥墙。我差点迷路,最后才找着小区的院

门。门卫室里还亮着灯,可是没看到有人,大铁门关着,可是小铁门

开着。有晨归的人在吃力地搬动电瓶车,车子的脚踏在门槛上,发出

清脆的碰撞声。我跟在那人后面走进去,门卫也没出来盘问我。

我没有觉得庆幸,因为我一直在发抖,连步子都迈得不利索,

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害怕。

老式的楼房一幢一幢,像是沉默的兽,蹲伏在清晨朦胧的光线

里。我在中间穿梭来去,可是所有的楼房几乎一模一样,我仰起头来

,只能看到隆冬清晨灰蒙蒙的天空。我腿脚发软,终于就势坐在了花

坛上。花坛贴着次砖,冰冷沁骨。这么远看过去,所有的房子都是似

曾相识,有几间窗口亮着灯,有清晨锻炼身体的老人在寒风中慢跑—

—我坐在花坛上,筋疲力尽,我知道我肯定是找不到了。

我全身的骨骼都渗透了凉意,两只脚冻得发麻,腿也开始抽筋

,但我不想动弹。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冻死之前,其实是最幸福的,如

果我可以冻死在这里,也应该是幸福的。隔了这几年,我把自己的整

个少年时代都埋葬,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自己放逐,可是却像个疯子似

的跑到这里来。

对面的墙角是灰白色,粗糙的水泥被抹平了,有人在上面用粉

笔写着字:“许友友爱周小萌。”笔迹歪歪扭扭,或者只是不懂事的

小学生。

小时候常常有无聊的孩子做这样的事情,拿着粉笔在不起眼的

墙角涂鸦。恶作剧般写上谁谁爱谁谁,那时候根本不懂得爱是什么,

只是觉得这个字很神秘,一旦被谁写在墙上要生气好几天。直到懂得

,才知道原来这个字如此令人绝望。

我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天气太冷,冷到我的脑子都快要被

冻住了。我拿手机的时候,似乎都能听见自己被冻僵的关节在嘎嘎作

响。

我打了个电话给林姿娴,她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我看到

手机上的时间,是早晨七点钟。我连舌头都冻僵了,口齿不清地告诉

她:“我猜到萧山可能在哪儿了。”

她似乎一下子就清醒了,急切地追问我。

“他小姨有套房子,地址你记一下。”

我把地址什么的都告诉了她,她向我谢了又谢,或者只有真的

爱一个人,才会这样在意他的安危,这样在意他的快乐。我用尽最后

的力气挂断电话,然后把头垂进双膝。

我根本没有勇气面对过去,等我鼓起勇气的时候,我却没有办

法再找到萧山。

一直到上了返程的火车,车上的暖气才让我回过神来。我很饿

,走去餐车点了一碗面,大师傅一会儿就做好了。

面盛在偌大一只碗里,汤倒是不少,只是有一股调料的味道。

餐车上铺着白色勾花的桌布,火车走得极稳,面汤微微地荡漾着,我

慢慢地摩裟着一次性筷子上的毛刺,重新想起火车刚刚驶离的那座城

市。我知道那条巷口小店的刀削面特好吃。因为萧山曾带我去过。我

还记得特别辣,萧山被辣得鼻尖都红红的,满额头都是晶莹剔透的细

汗。

他悄悄告诉我:“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学会用筷子吃面的。”

我忍不住笑:“那你原来怎么吃?用手吗?”

他说:“当然是用叉子啊。”

我还记得他那时候笑的样子,亮晶晶的眼睛里全是我的影子。

高二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一个暑假,因为我拿到了奖学

金,差不多天天可以找到借口出来,和萧山在一起。我们去公园里划

船,他带我去游泳,教我打壁球。有一天我们甚至偷偷买了火车票,

跑到T市玩。

“我小姨出国去了,钥匙交给了我,没有其他人知道这里。有

时候我会一个人躲到这里来,因为小时候姥姥姥爷就住在T市,我在

这座城市呆的时间最久。那时候每年放暑假,我就被送回国内,老式

的家属区其实很热闹,有很多同龄的孩子,大家一起玩游戏,我觉得

在这里过暑假是最快乐的事。”他有些郝然地微笑,“他们叫我小洋

人,因为刚回来时我的中文总讲得不好,普通话还没有英文流利。还

有,不会用筷子吃面条。”

萧山都是用左手拿筷子,拿刀也是,我一直笑他是左撇子。当

时他正在厨房里切蕃茄,连头也不抬:“左撇子怎么啦,左撇子也比

不会做饭的人强。”

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招惹他,难得有空无让人又一应俱全的

老房子任我们大闹天宫,我兴冲冲地提出要自己做饭,也是我闹这要

去买菜。T城的夏天非常热,又正好是中午,烈日炎炎,从超市出来

走了没几步,简直一身汗。路边有卖冷饮的冰柜,萧山买了盐水冰棍

给我:“尝尝,我小时候就爱吃这个,觉得比所有冰激凌都好吃。”

。。我一路吮着盐水冰棍,跟着他走回去,觉得自己像是小朋友,被

大人带着,什么事都不用管。那种感觉奇妙又安心.等回到老房

子里,两个人都满头大汗,对着嗡嗡作响的老空调吹了好一阵子,才

缓过劲来.萧山问我:“你会做什么菜?”。。我眼睛也不眨地

告诉他:“蛋炒饭。”。。最后还是萧山大展身手,虽然他水平也不

怎么样。我俩挤在厨房里乱作一团,我坚持番茄和蛋是一齐下锅的,

萧山说番茄要先炒一下,最后油锅烧热了,一看见他把番茄倒进去,

我眼疾手快就把蛋也倒了进去.刚烧开的油锅很热,蛋液被炸得

飞溅到我手上,烫得我大叫了一声,萧山抓着我的手就搁到了水龙头

下,一边冲一边着急:“烫哪儿了?”。。凉凉的自来水从手背滑过

,被烫到的地方渐渐麻木。萧山的胳膊还扶在我的腰里,他的手真热

,掌心滚烫,隔着薄薄的的裙子,我只觉得他的手就像是一块烙铁,

烫得让我心里发慌。我觉得不现在,讪讪地说:“不疼了…”。。厨

房里很热,抽油烟机还在轰隆轰隆地响着,夏日的午后,仿佛万籁俱

寂,连客厅里电视的声音都仿佛隔世般恍惚。楼上楼下都寂若空城,

我心跳得近乎发虚,而他的脸慢慢低下来,他比我高许多,这么近的

视野里,他的睫毛真长,真密,那密密的睫毛直朝我压过来,我都吓

得傻了。两唇相触的一刹那,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只油锅,轰的

一声只差没有燃起来.所有水分都似从体内蒸腾,当他的唇终于

离开我的唇的时候,我的脸一定红得像番茄了。我觉得他也好不

到哪

儿去,因为他连脖子都红了,我脑子里直发晕,就像是中了暑,透不

过来气.“吸气啊!”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喑哑的喃喃,而我真

的连呼吸都忘了,等他提醒才狼狈地喘了口气。我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你干吗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凶巴巴的,其实更多

的是觉得不好意思而已。他涨红着脸,手还抓着我的腰,像是放也不

好,不放也不好。油锅还在滋滋地响,我推开萧山跑过去拿起锅铲,

幸好还没有糊,我拿着锅铲把番茄和蛋炒来炒去,脑子里还是晕乎乎

的。而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一旁默默地不吭声。

我把火关了,尽量若无其事地回头问他:“盘子呢?”。。后

来这盘番茄炒蛋端到饭桌上,萧山先挟了一筷子,我才想起来没有放

盐。可是那样老大一盘,竟然也被我和萧山吃完了.少年时代的

初吻,就像是酸酸甜甜的番茄炒蛋,即使没有任何调料,那也是世上

最好的滋味吧。

我从T市回到学校就感冒了,一连几天发烧,连期末的头两场

考试都是稀里糊涂在高烧里过去的。虽然去校医院挂了几瓶点滴,但

每天早上总是准时地烧起来,吃点退烧药就好了,等第二天早上又再

烧起来,这样反反复复,好似一场拉锯战.悦莹唉声叹气,“我

又不是倾国倾城的貌,你却是那多愁多病的身。”。。我捧着大杯子

一边喝泡腾片一边有气无力地反驳:“我只是流年不利,哪里多愁多

病了。”。。悦莹嗤笑:“得了,你还可以说天凉好个秋。”。。是

啊,天凉好个秋,只不过现在是冬天了。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在室

外冻大半天,结果就是感冒得无以复加。我去附二医院看了门诊,医

生给我开了三天的点滴。在做皮试的时候,我收到林姿娴的短信,告

诉我说萧山已经回去上课了,叫我别再担心,还说下次有机会大家一

起聚聚。彬彬有礼,就像她一贯做人的方式。她并没有提到是不是在

T市找到的萧山,我也没有问。我想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论对她

而言,还是对我而言.三天后针打完了,我的烧也退了。我把心

思都用在学习上,必修课很多,没十天半月是考不完的,每到考试季

节,校园里的气氛都会显得格外的沉静与紧张,连图书馆自修室都会

人满为患。

就在这时候,我们学校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是关于何羽洋的

.起因是校内BBS上突然爆出来一个帖子,说是何羽洋被娱乐圈

某著名制作人“潜规则”,还附了一张何羽洋坐在奔驰车上的照片。

。。全校的学生一定都很闲,因为他们在考试季还有闲心八卦,有人

分析照片是不是PS合成,有人分析照片中远景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南

门,最无聊的是竟然有人八卦那车究竟是奔驰的哪个系列。没过多久

这张帖子就被转载到了校外的各大BBS论坛,标题也被人恶意窜改为

“X大校花被人包养,豪华大奔接送上学”.一时间舆论哗然,

何羽洋正好结束节目录制,回学校来参加期末考试。校园里认出她的

人总是指指戳戳,同班的女生虽然不当着她的面议论,可是也免不了

背地里嘀咕。悦莹和何羽洋是老乡,关系又特别好,气得和班上的女

生吵了一架。系里的领导终于把何羽洋找去谈心,回来的时候何羽洋

眼圈都红了。她委屈地告诉我们:“其实那车是我叔叔的车,那天也

就是接我回家看奶奶。”

悦莹在BBS上替何羽洋辩解,没想到谁也不信,一个个嘴毒得

特别难听:“她说是她叔叔就是她叔叔?骗三岁小孩呢?别丢我们X

大的脸了。”。。还有人骂悦莹:“这么卖力地替她说话,难道你也

是被包养的?”。。底下一堆人回帖,起哄说悦莹肯定也是小三。。

悦莹气得当场把本本都摔了,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嚎啕大哭,我不

知所措地在外头拍着门,急得只跳脚:“你和他们一般见识做什么?

悦莹!悦莹你出来啊!”。。最后悦莹哭得累了,终于把门打开,我

把她拖出来,我给她拧了冷毛巾敷脸,她才对我说了一些事情。。“

我妈就是因为我爸在外头乱搞,活活被他气得生癌…那些女人真不要

脸!明知道我爸爸早就结婚了…就是为了他的钱!就是为了他的钱…

我妈住在医院里,竟然还有女人跑到医院去骚扰她…我恨不得吃她们

的肉,剥她们的皮…”悦莹按着毛巾,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后来我

妈死的时候,我对我爸说,那些女人,我绝不会放过…一个也不会放

过。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我会接手家里的生意,等我回来的时候

,那些贱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悦莹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她妈妈

的事情,我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咬牙切齿地骂过人,森森的寒气从我心

里涌起来,我突然有点站不住了,扶着桌子坐下来。

何羽洋的事情愈演愈烈,因为她是新秀主持人,贴子在公众论

坛上被炒成了热门话题,最后一番纷扰之后,有网友竟然凭着照片中

的车牌尾号,就搜出这车是属于哪家公司名下。然后顺藤摸瓜,查出

这家公司的老总是何羽洋的亲叔叔,总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贴子终

于渐渐沉寂下去,何羽洋只差额手称庆:“幸好这世上有人肉搜索,

总算证明我不是小三。”

悦莹请她吃饭替她压惊,笑嘻嘻地勾着她的肩:“你要真敢

小三,我先剥了你的皮。”

三个人里面,我笑得最难看。

我越来越害怕面对悦莹,自从知道悦莹妈妈的事情,我总觉得

心神不宁,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对悦莹说出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我连萧山都没有了,我没有勇气再对着最好

的朋友坦白,承认我那光鲜外衣下的丑陋生活,如果悦莹知道——她

一定不会剥了我的皮,可是她一定不会再理我。

在这世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考试考得很苦,超分子的教授特别严,出的题目特别变态,品

学兼优的好学生如同悦莹,也在考完后哀叹:“完了完了完了,我只

怕要挂科了。:

本校BBS上曾经说过,没有挂科的大学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最近学校的BBS很热闹,虽然大家都忙着考试,可是何羽洋的事闹得

很大,刚刚平息下去,校内BBS忽然又爆出一张贴,标题就叫:“看

看X大校门外接送女生的那些豪华名车。”

这次的贴子比何羽洋那次更火爆,因为我们学校是百年名校,

在本市乃至全国都声句显赫,公众论坛对这样的话题显然也最有举,

贴子迅速被转贴然后声势越来越大。这次偷拍的照片都十分清晰,说

实话之前我还不觉得,看了这贴子才真的感到学校里也藏龙卧虎,发

贴的人一口气爆了十几张照片,都是在我们学校的南门或东门外拍的

,各种名车一色俱全,从奔驰宝马一直到Q7路虎,简直像是豪华车

展。

校内BBS自然一片哗然,因为这些车真是来接女生的居多,男

生们话说得自然难听,女生们也觉得愤然不平,尤其是悦莹,因为她

也不幸上镜了。她爸爸的司机周末来接她回家,竟然也被拍下来放到

互联网上。虽然没拍到她的脸,车牌号也被涂掉了,可是我熟悉她就

像熟悉自己,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悦莹的照片被迅速转载,称为“史

上最牛的X大女生”,从她爸司机开来的那部加长的林肯车,到悦莹

手腕上的范思哲时尚表,再到悦莹背的那个Chanel度假款的帆布包

,都被一群奢侈品达人津津有味地八卦。

幸好没有拍到脸,何羽洋专程打电话慰问悦莹:“就当体验一

下什么是公众人物吗。”

悦莹很郁闷却也很淡定:“热闹几天就过去了。”

幸好系里的女生好像没人认出那是悦莹,最近我们系考试又多

双难,大部分人要么没有闲心关心BBS上在八卦什么,要么没有闲力

去多想照片里的人会是谁。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而下。考完最后一门的下午,为了放

松,我和悦莹去西门吃晚饭,回到寝室天已经黑了,走廊里有女生在

叽叽喳喳的说话,而且隐约是提到我们寝室的寝室号。我和悦莹走近

的时候,那几个女生却突兀地都停了下来,尴尬地看了我俩一眼。

悦莹似乎有不妙的预感,低声对我说:“不会我那张照片被人

认出来了吧?“

我也很替她担心,我俩回一寝室就飞快地打开各自的笔记本上

网,在校内BBS有关“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的那张贴后,已经有了

个红红的‘hot’,两天没看又多了许多回复,我直接往后拉到最后

一页,所有的回贴都排山倒海般重复引用着一张照片,我死死盯着那

张照片,就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再也喘不上一口气。

那张照片非常清楚,虽然是远焦,可明显是专业像素下的取景

,角度非常好,好到根本不像是偷拍。照片中的我正从车上下来,那

部黑色迈巴赫车门都还未及关上,被一同摄入镜头。

车牌照例被做了PS的处理,而我的脸却毫无遮掩,我第一次

看到这种镜头下的自己,只觉得陌生得令我自己都认不出来。照片并

不是在我们校门外被拍的,那肯定是夏天里的事,我的脑子里一片空

白,只是想不出来这会是哪一天——应该是莫绍谦某次带我出去吃饭

的时候。因为照片中我梳着发,穿一条小礼服裙子,颈上还戴着珠宝

如果不是陪他出去,我不会穿成这样,更不会戴那些珠光宝气

的东西,可是照片中只有我和半辆作为背景的迈巴赫,并没有莫绍谦

。我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手指机械地往下拉动着滚动条,所有的回

贴都在惊叹,有人说这才是真正“史上最牛X大女生”,有人在啧啧

赞叹我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有人在议论我拿的手包,还有人在八卦我

穿的小礼服品牌,更多的人在关注我身后的那部车,它的双M标记如

此醒目地存在,不断地有人提到它的价格。

我用发抖的手想要关掉页面,按了几次竟然都没有对准那个小

叉,隔着桌子悦莹正看着我,贴子里曝光的名车那么多,我却是唯一

被拍到正脸的一个。悦莹意外之余还极力地安慰我:“你别怕,有个

有钱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错!再说这种照片侵犯隐私,可以投诉要求

删除。”

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宁可自己是只鸵鸟,可以把头

埋在沙子里,什么都不要理。当下悦莹替我向版主发了投诉贴,要求

删除照片。值班版主很快地也删除了照片,可是事情适得其反并且

演越烈,另一张新贴冒了出来,主题就是:“童雪是被有钱的有妈之

夫包养,这样的二奶学生真是X大之耻。”

发贴人的ID我没有见过,而下面的跟贴已经一片哗然。有人

恍然大悟地连称怪不得;有人不信,说童雪我认识,学习刻苦,平常

在系里也与众人无异;有些人已经开始反唇相讥,质疑照片中那些根

本不属于大学生活的东西;有人用了无数个惊叹号说不会吧我们学校

竟然真有这种女生——

贴子在迅速地翻页,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看,我早就知道会有这

一天,从一开始,我早就想过。我关掉笔记本,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

来,悦莹在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也没有听到。我不知道谁会清楚地知

道我和莫绍谦的关系,我不知道是谁拍了这张照片,我更不知道是谁

把它发到网上,揭破我妄图精心遮掩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灰飞烟灭,我原以为可以虚伪地生活,我

原以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地念完大学,我原以为我可以自欺欺人地做

到——可是所有最丑陋最难堪的一切都被人戳穿了。这都是报应,我

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报应。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我迟早会受到这

样的报应。

悦莹在走廊里追上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童雪,那是真的

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么对她说,我说不出来,不知

道怎样面对,只能自欺欺人地沉默不语。悦莹的眼睛似有泪光,可是

忽地一闪就不见了,她固执地问我:“那是真的吗?”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终于还是伤害了

她,我不想的,可是我还是伤害到她。我根本没办法回答她,悦莹渐

渐从错愕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愤怒地质问:“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怎么可以这样?

我答不出来。

悦莹的声音几乎是歇斯底里:“你明知道我最恨这种女人,你

明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发过誓不饶过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

朋友,我

跟你这么久的朋友,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你怎么可

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什么都知道,悦莹这样相信我,什么

都告诉我,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无法解释自己做过的一切。

悦莹的声音又利又尖,隔壁寝室有人探头出来看,我无法面对

悦莹,虽然我根本不愿意伤害悦莹,我声音很小很小:“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悦莹脸上有亮晶晶的泪痕,她对我着

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悦莹返身冲进了教室,然后狠狠摔

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空阔的走廊里,白炽灯悬在天花板上,又高又远

的光。我的视线是模糊的,只觉得脸上又痛又辣,鞭挞着我。我脑海

中浮现出悦莹眼中的泪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骗了她——我用最恶

劣最丑陋的真相伤害到她,悦莹从此不会再理我了。

已经快熄灯了,楼道里有脚步声,自习回来的女生在哼着歌上

楼。远处传来水响,不知道谁在洗衣服,还有隐约的说笑声,整个世

界都像是离我远去,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一切都变得那样遥不可

及。我不能再站在这里,不然整幢楼的人都会出来看着我,所有的人

只要上校内BBS就会知道这一切,我再无颜面站在这里,再无颜面对

着同学。

我不知道怎样走出的校园,一路上我尽拣人少的路走。出了南

门后就是车水马龙的笔直的大街,我看着那些滚滚车流,无数红色的

尾灯,就像一条蜿蜒的灯海在缓缓流动,我看着这条熙攘的车河,想

着自己要不要一头撞进去,被碾得粉身碎骨,然后就永远不需要再面

对这一切。

我没有带包,人行道上有公用电话,我走过去摘下听筒。我想

打电话,可是我没有钱,我也没有任何一个号码可以拨出去。我的手

指在发抖,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妈妈和爸爸都已经走了,他们都死

了。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我知道自己抖得厉害,可是没有哭。

四周嘈杂喧哗的人声,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公交车报站的声音,行

人走路的声音,统统朝我耳中塞进来,像是无数条蛇,硬生生钻进我

的脑里。

可是又静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静得可怕,安静得我可以

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声音,而我全身没了半分力气,身上像压着一

块巨大的石头,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却挣扎不

了——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从此永远陷在绝望的黑暗里——可我

心里明白,这不是天谴,只是命,是我的命。

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我强颜欢笑,我若无其事地读书,在所有同学面前假装和她们

一样,可是今天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龌龊而肮脏的生活,我那

些不能见人的真面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剥了衣裳,****

裸扔在众人面前,任由他们目光的践踏。我根本没有地方叫冤,因为

我不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城市这样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蹲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问我:“童雪,你不要紧

吧?”我恍惚以为听错了,悦莹她不会再追出来找我,我抬起头来,

看到是个陌生的女生。她又问了一遍,原来果真是我听错了,她问的

是:“同学,你不要紧吧?”她身边站着个男生,两人像是刚从校外

回来,典型的一对校园情侣。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挺热心地

问:“你是我们学校的吗?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我身后就是声名显赫的百年名校,当初踏进校门的时候,我是

那样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无颜面承

认自己是它的学子,我做的事情,让我知道我自己不配。

那女生问:“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们帮忙?”

我鼓起勇气,向她借了一块钱,说想给家里打电话,身上又没

带零钱。

她迟疑了一下,毕竟这年头骗子很多,可是只要一块钱的骗子

应该不多吧。最后她掏给了我一个硬币,然后狐疑地挽着男朋友走了

我把硬币投进电话,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号,只拨了三

个号码,我就挂掉了。

我有什么脸打电话给萧山?

我全身发抖,想着萧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摊泥,随时随地就

要瘫在那里,被千人踩万人踏,我有什么脸再见萧山?

我宁可我还是死了的好。

我换了一个号码,拨莫绍谦的手机号,我从来没有主动打给他

,虽然我曾经被迫记熟他的私人号码。听筒那端是长久的忙音,没有

人接。我等了很久,终于绝望。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我还可以往哪里去?

我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一个街心

公园。公园里有路灯,不时有人经过,并不显得冷清。有个流浪汉在

长椅上整理他捡到的纯净水瓶子。大大小小的瓶子被他一个个踩瘪,

然后塞进一个肮脏的垃圾袋。我大约站了很久,因为他抬起头来,冲

我咧嘴一笑。他脸上很脏,牙很白,笑的时候才让我看出,原来他是

个疯子。

我被他的笑吓着了,落荒而逃。

经过橱窗时,我从灯光的反射里看到自已惊惶的影子,我的脸

色青白,神色恍惚,就像那个疯子一样。

我恍恍惚惚在人行道上走,因为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没有空,

没有爸爸和妈妈,我不能回宿舍,我再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直走

到夜深人静,连马路上的车都渐渐少了,然后看到路边有二十四小时

营业的麦当劳。我又渴又冷,里面明亮的灯光诱惑着我,推门进去,

暖气拂在我身上,令我更觉得全身麻

痹。

我径直走到椅子边坐下,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坐在那里再不

愿意动弹。这里又暖又明亮,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燃火柴后看到的

天堂。很多年前的那个冬日的下午,我和萧山坐在同样窗明几净的店

堂里,那时他叠给我一只纸鹤,我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把纸鹤藏在

大衣口袋里带回家去。那时这小小的大胆,给了自己很多快乐,在很

长一段时间里,每当看到笔记本里那枚纸鹤的时候,心里涌动的总是

丝丝酸凉的甜蜜。

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青春年少,而不过短短数载,一切都已经

不堪回首。在这最无力的时刻,我对萧山的想念击垮了一切,我从来

没有如此的想念他,渴望他。那个假设句又出现了,如果萧山知道,

如果他知道,他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如果他真的知道。

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需要这些自欺,我什么都没有了,很多

年前如果我不骗自己,我早就已经活不下去。苟延残喘到了今天,我

还是想骗自己,如果萧山知道,他不会这样的。哪怕全世界都抛弃了

我,萧山也不会。

我明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我明知道这样的自欺很可怜,可是

我还有什么?除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还有什么呢?

服务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的样子一定是失魂落魄。过

了一会儿,她终于走过来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我问:“能不能借下电话?”

她很大方地去拿了自己的手机来给我用。

我拨通了萧山的手机,按号码的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我觉得

我没有勇气等到接通,他的声音在遥远的彼端响起的时候,我还是只

想挂断电话。

他说了“你好”,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想我在哭。他于是又问我是谁,连问了好几遍,我想着要挂断电话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仓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童雪?”

他的声音是这世上的魔法,只这两个字,我所有的一切假装都

粉然而碎,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就哭出声来。很久没有听到他叫我的

名字,很久没有听到他叫我“童雪”,过去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那样

奢侈。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把他压在心底最深的那个深渊,可是

我抑制不了自己。我想他,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想他,他刻在

我的骨子里,等我剥尽自己皮肉的时候他就会显露出来。他在电话那

端焦急起来:“你怎么了?你在哪里?童雪,是你吗?童雪?”

我很想号陶大哭,在他终于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可是,我只

是淌着眼泪,再说不出多余的话。他慢慢地镇定下来,一边劝我,一

边询问我所在的地方。服务员好奇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我把街对面

大楼顶端的名字告诉他,萧山说:“你千万别走开,我马上就来。”

如果萧山知道,如果萧山知道,这些年来这样的假设句让我可

以活到今天,如果萧山知道,他永远不会像别人那样对我,哪怕全世

界都抛弃了我,他仍旧会来找我。

当萧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他说了什么

,我抓着他的袖子,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喃喃地说着什么

,我一直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噩梦,梦到现在,我终于看到了萧山,他

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就像是我无数次企盼过的那样——当他站在我的

面前,我仍旧觉得这一切是梦境,不然他不会来,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直到他将我带上了出租车,并且给了我一包纸巾,我才不可抑制终

于崩溃,把脸埋在掌心,放任自己哭泣。我知道一直奢望着他,不管

我在什么地方,我一直奢望着他会回来。

他把我带到了一套房子里,房间很乱,显得没怎么收拾,我没

心思想什么。他拿了毛巾让我先去洗脸,我在洗脸台前放着水,怔怔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眼睛肿着,整个脸也是浮肿的,我哭得太久

了。可是即使不是这样,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从前那个童雪了。

我无法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心乱如麻,我理不出任何头绪,

我什么也不想面对。

我出来的时候,萧山正坐在窗前吸烟。

我从来没有看到萧山吸烟的样子,在快餐店刚刚看到他的刹那

,我觉得他就像是从昨天直接走过来,拖着我的手,一路并没有放。

可是现在,他离我陌生而遥远,几乎是另一个人,我不认得的另一个

人。

我在沙发中坐下来,萧山把烟掐掉了。他问:“到底出了什么

事?”

我的声音很小,我仰着脸看着他,几乎是哀求:“带我走好不

好,随便到哪里去。”

我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我一直痴心妄想有一天萧山会回来

,他会找到我,然后带我走。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萧山了,

他和林姿娴在一起,我做了一次不要脸的事情,然后又打算再做一次

,但是我真的很想逃掉,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而现在只要萧山

摇一摇头,我马上就会像只蚂蚁一般,被命运的手指碾得粉身碎骨。

可是萧山竟然没有犹豫,他说:“好。”

他进房间去穿上大衣,就出来对我说:“走吧。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我只是顺从地跟着他走。他带我

去了火车站,然后买了两张票。在深沉的夜色中,车窗外什么都看不

见,我精疲力竭,倦怠到了极点,他看出来了:“睡吧,到站我叫你

。”

我沉沉睡去,虽然是在嘈杂的列车上,车顶的灯一直亮着,软

座车厢时不时还有说笑喧哗。我就在这样一片噪音中沉沉睡去,因为

我知道,萧山就坐在我身边。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被萧山叫醒,我们出站拦了出租车,T市和我

几天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清晨的薄雾飘散在路灯的光芒里。他带我

回到那老式的家属院,这里的楼房一幢一幢,他带着我在中间穿梭来

去,所有的楼房机会都是一模一样,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因为仅

仅相隔几天,我又回到这里,而萧山就在我身边。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我安慰地觉得,这个梦真的是太美好了。走

上楼梯,萧山打开了大门,陌生而熟悉的三室两厅通透地出现在我面

前。清晨的阳光刚好透过窗子照进来,家具都披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光线柔和饱满,更衬托出这一切都只是梦境,美好得令我难以置信。萧

山问我:“要不要睡一会?“

卧室的床很软,我和衣倒上去就睡着了。

我一直睡了十几个小时,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睡得如此安稳过,

睡得如此香甜过,醒过来的时候我连颈椎都睡得僵了,天色已经黄昏,

映在屋子里已经是夕阳了。我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也许是在做梦,也许

并不是在做梦,可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恍惚了很久才起床,小心地推开门。萧山坐在外边的客厅里

看电脑,他独自坐在偌大的屋子中央,夕阳勾勒出他的身影,那样清晰

而遥远的轮廓,我所熟知的每一个饱满的曲线,他就像从来不曾离开

过我的生活。可是他在看着电脑的屏幕,我心里猛然一沉,昨天发生的

一切瞬息间涌上来,像是黑沉沉的海,一浪高过一浪,铺天盖地地朝我

压过来,把我压在那些海水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我一度又想要垮下去

,我想我要不要夺路而逃,萧山已经抬起头看到了我,他的脸色很安详

,令我觉得有种平安无事的错觉。我走过去后只觉得松了口气,原来他

并没有上网,只是玩着游戏。我知道自己太自欺,他迟早会知道一切,

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如果这是饮鸩止渴,那就让我死吧,反

正我早就不应该活了。如果萧山知道,而我只是把头埋在沙子里,情愿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放下鼠标,问我:“饿不饿?想吃什么?“

“我想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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