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梨其实不爱吃梨。那时,龙七投其所好地让他吃梨,他坚决不吃。
龙七特意拣了一只新梨让他试试,但他不为所动。
老梨说:我不吃梨。
龙七奇怪地看着老梨。
老梨便说:我是老梨,我怎么能吃梨?
龙七一阵感动。感动之余,他就问老梨和梨之间的关系。老梨说:没有关系。龙七说:那就应该吃它呀。
老梨摇摇头,才说:你不懂。
老梨接着说:正因为没有关系,所以我不能吃梨。你们想吃是你们的事,我不反对。
龙七历数梨子的好处,而老梨坚决不吃。他说:不吃就是不吃,没有人能改变我的习惯,让我变得和所有人一样。他甚至还说:谁也改变不了谁。
老梨始终没有吃梨,他拒绝了龙七的好意。老梨很瘦弱,并且脑袋越来越像一只风干了的老梨。龙七便不再强求老梨。
老梨不吃梨是曾经受到梨花带泪的某种刺激。龙七一提到梨就让神经过敏的老梨眼泪汪汪。老梨不吃梨使那次老乡聚会在最后不欢而散。龙七说:不吃就不吃,也不至于这样呀?
在这以前,龙七总让老梨吃这吃那。龙七对老梨是肝胆相照,这使老梨在惶恐中一直心存感激。
龙七后来成为老乡聚会时的重要成员。一次,老梨见了龙七躲躲闪闪。龙七就马上从后面追上他。
龙七说:一起走吧。
老梨说:好吧,一起走。
龙七没有再提梨的事。他最终知道这一切与一个叫作梁仪的姑娘有关。至此,老梨再也没有去什么学校组织的老乡聚会。
老梨第一次看到郎师的时候,还是春天。
你这床垫多少(钱)卖?郎师在后来问老梨。郎师的嗅觉很灵敏。
老梨对脚下惟一的旧床垫能卖多少毫无把握。这是老梨第一次来到学生跳蚤市场上。他混杂在勤工俭学的学生队伍里滥竽充数。老梨有一点插草标卖自己的感觉。
在郎师之前,来过一个很挑剔的买主。垫子里不是棉花吧?
买主仔细摸索了一阵垫子,然后说:不值几个钱,里面垫一些废麻丝之类。
老梨说:不可能,我花30多块钱买的,只用了半年,怎么会是废麻丝?
买主还是说:你听我的没错。当破烂卖不值两块,我3块买了。
买主正在和老梨坚持抗战的时候,大救星郎师出现了。
多少?财大气粗的郎师说:5块。
老梨说:再加加,行不?
郎师看到老梨等米下锅的样子,便又忍痛加了1块,还说:不能再加了。
原价30多块的旧床垫,老梨让郎师出了6块钱就拿走了。郎师很有职业眼光。
郎师舐舐嘴唇,问老梨,还有吗?还有学生卖,你来和我言语一声。
郎师在校附中看门,儿子当校警。
还有我就全包了。
郎师余犹未尽的样子里,包含了说不出的遗憾。
老梨是在很早以前的一次篝火晚会上看到梁仪的。
梁仪飘动的长发被篝火映成一面怦然心动的红旗。她随之而起的舞蹈更让老梨陶醉。
在晚会结束的纷乱人群中,老梨寻找梁仪。晚会最后是“枪炮与玫瑰”(又名:枪花)的摇滚曲目。
老梨从东操场的晚会现场走出来。他分开前面人群中的肩膀,目光终于捕住了游刃有余的梁仪。梁仪是晚会节目主持人,老梨说他就是老梨。梁仪莞尔一笑。
老梨问:你住在哪里梁仪?
梁仪就告诉了老梨。老梨如获至宝。
冬天的校园里寒意浓郁。老梨的心仍被梁仪制造的篝火所灼烧着。
老梨很晚仍伫立在梁仪住的楼前,那种灼烧感便更加变本加厉。
梁仪上自习回来上楼时看到了老梨,便问:有事老梨?
老梨说:没、没事。随便看看。不要介意。
老梨挂包里的东西是给梁仪带来的。有关“枪炮与玫瑰”新盒带。
他们在楼门口站着交谈被来往走动的学生和各种喧扰所打断。
老梨眼睁睁地看着梁仪从楼门里飞了进去。
一天。他看到梁仪和他拿一样的饭盒迎面而来。老梨终日拿着一只特大号铝制饭盒在学校食堂晃来晃去。
梁仪!老梨叫了一声。
有没有时间?干么?梁仪问。
老梨便说:我请你吃面。
梁仪很坦然地和他在一起,去校园里那家清真拉面馆吃面。
老梨手足无措。梁仪在吃面的时候才知道老梨家在山西。山西什么地方?南方福州的梁仪竟然喜欢吃北方的面。她一听他那很重的口音,就想起山药蛋和老陈醋来。她说他是吕梁山上下来的游击队。你看我像吗?他问。他笑着说:手里就差一杆打一枪要装许多火药的自制土枪了。他就对她说他爷真的打过游击。她后来叹了一口气,谈到律考和出国进修的事。而且大有可能去日本。她还想妈妈,你呢?你想吗?老梨慌乱中差点说去日本就是当汉奸的话来。我妈是北方人,最喜欢吃面了。梁仪说。
梁仪想家时便一副梨花带泪的样子。
问题是梨花有泪吗?龙七曾经问老梨。龙七成为研究生之后问题就更多了。老梨应接不暇。在老梨后来的记忆中,梁仪惟一的样子就是吃面时的梨花带泪。老梨在无所失措中不断地给面碗里加醋。醋味弥漫在老梨和梁仪的周围,久久不散。
当老梨再次见郎师的时候,郎师在第一次中未曾尽兴而导致的灰黯眼珠,由此一下子放出奇异的光亮来。
这次又有什么?郎师问。
这次有全新的羽绒服和半成新的军大衣,当然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废书纸之类。老梨回答。
郎师盯着老梨的眼光发亮,仿佛面前的老梨也是他有利可图的破烂。郎师带老梨来到了校外附近他所租房的一个小院。院落很小,据他说,他那当校警的儿子很少回家。
郎师的租房虽充满小家子气,但他的两眼里充满了有容乃大的光亮。郎师除了给学校看门外,便是收破烂,别无不良嗜好。他那西厢房里的破烂堆积如山。
郎师深知本行和副业的关系,毕竟他和儿子在学校里堪称: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了!
不值这(么)多钱。郎师说。那目光如同一把分毫不差的尺子。
那该值多少?
郎师从来不问老梨是谁?老梨是闯荡京城的民工?流氓无产者?拖家带口的下岗职工?勤工俭学的大学生?还是别的什么?这些,连老梨自己本人也弄不清。
是人呆不住,呆住不是人。郎师说。
回家好,回家抱个金元宝。
郎师家对面是一家大型的废品收购站。每天那里回收量大的惊人,成吨成卡车地过秤。因而郎师的副业有无比广阔的前景。他的兴趣在破烂,破烂不失为一种生财之道。
不远处又是一家旧货购物市场。而近邻是和这一切毫不相干的新开业的狄安娜游乐宫。狄安娜游乐宫是仿古希腊建筑。旁边是更加庞大的仿苏建筑群,即50年代兴建的科学院地理研究所。研究所主楼前的草坪中央,是气象学专家竺可桢的半身塑像。郎师的目光里满载着有利可图的破烂。狄安娜和竺可桢离郎师的副业很远。
这就是郎师。郎师的目光里充满了朗朗的清澈。郎师对他的老伴说:算账!郎师老伴在郎师不容置辩的口气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她抖嗦着,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了包。她从里面数出一把零钱来推给老梨,并说:数数,当面数清。老梨的心里一阵辛酸。
郎师说:不容易。
郎师是说老梨出门在外不容易。老梨看到郎师和郎师老伴也不易。
老梨数也没数就一把卷成团装在裤兜里。这能有多少钱?
郎师笑了笑。郎师的笑就是全部标价。
老梨累赘般的牛仔包空了。他赶紧逃离了郎师审时度势的目光。
老梨没有再说什么。他从郎师黑暗的屋子里一下子走到了强烈的阳光里。他便很难适应。
孑然一身的老梨和等米下锅的老梨似乎没有多大区别。郎师的出现,对老梨何益?
老梨毫无诗意地过着另一种学生生活让研究生龙七不可思议。龙七无心准备论文答辩。每一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同谋者。荷尔德林在《恩庇道克利斯》中说:诗人,作为神意的传播者,必须早早辞别人世。龙七可一点也没有想早早辞别人世的念头。龙七从来不写诗。所以,他长久地站在镜子前,悲从中来地问老梨:老梨,我是不是老了?
不老,一点也不老。老梨说,还没有到老大徒伤悲的时候。
龙七便因为自己的宝刀不老微微地笑了。
龙大侠!有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叫龙七,老梨也便跟着叫。
当龙七得知老梨迫于生计而面临辍学的情况,并已多次和郎师打交道的时候,就再也忍不住了。因为他相信老梨只是怀才不遇,老梨没有错。
龙七说:你以后别去找郎师了。别去了,别去了!老梨。
老梨说:我不认识什么郎师。
你别瞒我了。你瞒的了别人也瞒不了我。
龙七兄你就别管了。我卖我自己。
龙七说:我支助你。你不能自暴自弃,我支助你。
在一种颤颤栗栗之中,伴随一阵滚雷。要下雨了!
老梨站在寝室里眺望窗外。他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头脑里早已一片虚空和苍白。
刚才出去了一趟。老梨去吃饭。天气很闷热,没有一点风,他没有食欲。
学生食堂的打饭时间已过。校东门附近有卖盒饭的。这段时间,研究生龙七和老梨总在一起。尽管他们有时争吵得面红耳赤,但龙七一直信守诺言。老梨还是说:靠朋友帮也不是办法,我得去找事做。龙七说:不要去,你先不忙着去。找事可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老梨有一段时间给龙七导师金教授的一部书稿当校对。今天,他们去外籍楼那个对全校师生开放的食堂吃饭。大厅里有一台彩电,节目追述一个本世纪初就崛起的国画大师生平。
研究生龙七引用了一句大师的话,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仍能自拔,才不失为什么……
什么呢?
老梨汗颜。老梨听过大师遗孀的一次讲座。在那次讲座里,大师遗孀引用了大师的这句话。但老梨就是想不起大师的原话,甚至连大师遗孀的名字也忘了。
不知谁又换了一个台,是足球赛。老梨对足球是外行。他盯着电视屏幕的目光很散漫。
大厅里没有多少人吃饭。后厨穿白色工作服的炊事人员,以球迷的姿态对球赛评头论足。他们对国画大师的生平之类节目置若罔闻。那次讲座,大师遗孀大谈特谈大师从出生到学画,求师投门,飘洋过海,集国画与西洋画之大成,终于修成正果,铁棒磨成针。
研究生龙七也想不起大师的原话了。老梨觉得大师话里体现了一种民族精神。在山穷水尽中能够自拔的人还能算是懦夫吗?尽管大师当年在上海投师无门、求生无路的情况下,整整在黄浦江边徘徊了三天三夜,但他最终还是没有投进江里去。
一阵阵足球电视转播赛的声浪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中国队每次出线都是险象环生。
中国队加油!中国队加油!!加油!!!
宛若滚雷般的喊声超过了任何爱国口号。
曾记得中国姑娘们从80年代开始,寻找男子汉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以至于90年代的今天仍有某种现实意义。中国队又一次重蹈覆辙、斩戟沉沙。
老梨早已觉得自己也有一种无法抛弃的命运。
那时,几个大腹便便的家伙从老梨坐的桌前走过。老梨在他们中间发现了梁仪。
万元肚!龙七说那几个家伙大腹便便的样子。
那剩下满桌的饭菜让老梨忧国忧民起来。梁仪不屑看一眼剩饭菜,就昂然离去。老梨最终没有慷慨激昂起来,缺少早些年全国人民一致愤怒声讨“四人帮”的气势。
家乡的山里娃有些因交不起几块钱学费而失学。老梨在叹气。大厅里呐喊加油的声音,又若空谷足音,毫无回应。
老梨无话可说。他看着那几个家伙大腹便便的背影,觉得自己真跟不上这种现代化的步伐。在中国,先富起来的人是日趋增多了。研究生龙七说,他在报刊上看到一个统计数据,说是中国人口素质占世界第58位。他说他不信。
老梨站在寝室里眺望窗外。天边似有阵阵滚雷,他头顶的天空仍是一片纹丝不动,四周没有一点声息。
老梨期待的那场雷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
老梨后来竟然就这样哭了。
1996年6月于北京军都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