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势越弄越大,不独川湘代表,即苏浙代表亦纷作赤壁之游了,段政府忍无可忍,密令海军将领许德廷缉吴,且对萧亦有兴师问罪之意。萧的参谋长就是前任第三师第五旅旅长,与吴不和去职,投入皖系的张学颜,他现在是段派来监视着萧的,所以吴亦觉萧的处境确有可虑之处。正在傍徨无计时,湘赵飞来电报:“湘为旧游之地,愿扫榻以迎。”吴大喜过望说道:“炎午真够朋友。”
四次入湘敌乎友乎
经验指示吾人,对友人忍让一步,将来自有收获,而这笔收获事前不必列入“预算册”,得之乃弥觉可贵。湖南系独立省份,吴前此之卜居黄州而不肯入湘者以此。到现在,却正因湖南是独立省份之故,非段政府权力之所能及,此时段决无再度征湘的勇气。若把吴与湖南的关系分析一下,论主张为敌人,论私情则为友人,湘人坚拒北军驻境,这次却自动地把吴接到岳州来。假使吴当年逼湘人太甚,这时他哪能找到这个避难的安全区呢?但从吴的眼光看起来,岳阳系其发祥之地,第一次入湘时脱颖而出,第二次入湘时扶摇直上,第三次入湘时迫湘军为城下之盟,而第四次入湘时却做了这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者的穷途客,真不胜俯仰身世之感。
段接得吴将入湘的密报,急令鄂萧加以截堵。吴亦知段将不利于己,于三月二日在夜色潆潆下偷过武汉,两舰灯光一齐掩灭,萧却假装不知,让他鼓轮西进。吴到岳州后岳阳镇守使邹序彬代表湘赵欢迎,吴自己留居舰上,眷属住岳绅葛豪家,卫队分驻天后宫一带。
赵有阳电表示迎吴的理由:“国内互争,皆缘政见偶异,并无恩怨可言。子玉果已解除兵柄,不妨随地优游,何必迫之侨寓租界?既非国家爱护将才之至意,尤乖政党尊重人格之美德。”赵的意思想请吴迁居衡山而吴不愿往,他并无“入山惟恐不深”之意;赵请之舍舟登陆,吴亦有所不愿,他自浮海以来,过惯了海上、山上、湖上、舟上、车上的生活,处处遇险而处处不愿一履平地,这是当年吴的一种癖性。
吴在黄州时各方代表虽往来如织,但黄州是萧的辖境,萧在名义上又是段的属吏,在段萧监视下吴不能畅所欲为。而岳州则为北政府法权所不及的地方,吴以避难而来,无意中却造成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吴之再起以四省联防为契机:先是赣督方本仁发起湘、鄂、赣三省联防计划,湘赵对之不感兴趣,吴拾起这个建议策动所谓“湘、鄂、川、黔,四省联防”。这四省性质不同,湖北奉北廷号令,余三省则为“独立省区”。并且吴是寄人篱下的孤客,凭着什么资格来主持这个难于强合的联防计划呢?他却有他的一套说法,他说:“频年内战不息,由于邻省互相征伐的缘故。我们由联防政策达到保境息民之目的。并且四省联合起来置政治系统于不论,是一种强厚的实力,别人不敢欺负咱们。”他好像以朋友资格替四省当局帮忙。保境息民这四字正投湘赵之所好。鄂萧正抱孤臣孽子之心,对之亦欣然同意。川黔两省无可无不可,不过处于捧场凑热闹的地位。此计一成,手无寸铁的吴就有了四省的背景了,由此就可以推进一般拥吴畏吴者的向心力了。
那时北方为两雄暗斗之局,东南则为两派明争之地。先是段召集“善后会议”时,中山先生力疾入京想促成统一之局,一时国运大有“剥极而复”之象。但“善后会议”不能容纳国民党“邀请国民团体参加”的主张,仍然蹈袭了过去军阀垄断国是的故辙。中山先生逝世后,奉军地盘之争使刚愎自用的段变成了“黄陂第二”。
段对东南不主用兵,以卢永祥为直督,而奉张对之不谅解,李景林占领直隶地盘,段不得不改派卢为苏皖宣抚使而免苏齐之职。十三年(1924年)十二月十二日齐通电下野,秘密赴沪与孙传芳组织江浙联军(齐、孙分任一、二两路总司令),会师淞沪,逐去张允明。十四年(1925年)一月十六日段发表三令:(一)查办齐;(二)任卢为苏督;(三)任孙为浙督。这明系分化齐、孙的策略,因实力在孙而苏军附齐者则日少,所以齐、孙以同样行动而所受之处分不同。
旧直系倘真能团结一致,则吴南下时非无重整旗鼓之望,但军阀只有一时利害之结合,所以段的分化政策大收效果。未几孙引兵回浙,剩下来的是齐卢之争,卢假奉军张宗昌之力于十四年(1925年)一月二十八日占领上海,齐东渡赴别府,时人称之为“齐卢换防”。不过这一举使段对东南的和平政策完全被奉军打破,不得已调郑士琦督皖(王揖唐改任省长),腾出鲁督一席来安置宗昌,不啻“割肉饲虎”的政策,而旧直系诸将人人自危,段政府亦有朝不保夕之势了。
直系诸将因自危而感再团结之必要,吴的“联防计划”俄然变成了他们的金科玉律,各方代表到岳州欣赏洞庭春色者不绝于途,吴遂有重弹老调-组织护宪军政府之意。他虽寄人篱下,其作风依然未改,依然反对省宪,反对联省自治,湘赵对之虽敬礼有加,却抱有“宪其所宪而非吾之所谓宪也”的一种感想。最妙者莫如鄂萧亦与湘赵共鸣,有赞成省宪的倾向,他对吴不若前此之深闭固拒,而对其出山则认为“时机未成熟”。
是年旧历三月七日各方代表在岳庆吴五十二岁寿辰时,奉张亦派代表参加,吴派张国镕赴奉答谢。赵赠吴一联云:“生平忧乐关天下,此日神仙醉岳阳。”
阴历六月三日为张夫人四十整寿,吴亲点“过昭关”一剧。部属所献绣匾有“东山再起”四字。
查家墩司令部
由四省联防加入晋、豫、陕为七省联防是吴第二次出山的绝大动机,而发起者初非以“拥吴”为目的,是旧直系与冯系的结合,且湘代表提出“以联治为建国方针,但不得采取军事行动”的条件,各省赞否不一,湘代表乃声明退出盟约。其余六省中豫岳(维峻)陕孙(岳)为冯系,其加入乃“联旧直系而不联吴”的一种策略。旧直系军人以鄂萧为主体,提出所谓“拥段、尊吴、联冯”的主张,冯系欣然接受。而吴方策士则用“偷天换日”的手腕,为之奔走四方,使联盟性质变为“尊段、拥吴、联冯”,只因一字之颠倒,导未来时局于极端迷乱与极端反复之状态中。
八月上旬鄂萧、豫岳同赴鸡公山聚会,以“豫不犯鄂、鄂不犯豫”为交换条件,而七省联盟之说盛传一时,吴再起之说亦盛传一时。吴的党徒在武汉公然组织拥吴机关,萧亦未便“执法以绳”了。不久郑士琦被迫辞皖督新职,卢永祥难安于位,段以姜登选督皖,杨宇霆督苏,同时发表冯玉祥督甘及孙岳督陕令,实现了奉冯两系利益均沾的计划,即东北、东南为奉系势力范围,西北、中央(京汉线湖北以北)为冯系势力范围。此后冯、奉摩擦日甚,浙孙闽周(荫人)对奉军猜疑日深,二次江浙战事遂由双方辟谣而爆发。
孙一面联冯,一面联吴,其正面敌人乃奉张,他抱着“我不犯人,人必犯我,与其坐亡,孰如伐之”的见解,于十月十五日组织五省联军(苏、浙、闽、皖、赣)自任总司令(与七省联防渺不相涉),是日驻沪奉军邢士廉不战而退,十八日杨宇霆弃苏北走,苏军陈调元、白宝山、马玉仁纷纷响应孙,二十三日姜登选亦弃皖而遁。奉方不战而退固由于冯军态度可疑,而战线太长、兵力不敷分配亦其主要之因素,可为争夺地盘、多多益善者之炯戒。
当奉、冯暗斗白热化,孙军将发未发之际,吴认为出山时机已成熟,派员赴鄂征取鄂萧同意。萧派陈师长嘉谟到岳州来说:“大帅尽管出山,但暂时莫到湖北来,我还得相当的准备时期。”
吴瞪着眼睛说:“他的主意我都不成,我一定要到湖北才能出山。”
陈嗫嚅着说:“那么岂不于珩帅(萧耀南)有碍了吗?”
吴说:“要无碍于他,岂不有碍于我?我现在不问他答应不答应,先得问你赞成不赞成。你莫当他的代表了,你就当你自己的代表吧。”
陈敬谨答道:“大帅出山,我个人愿效犬马之劳。”
这次萧不派寇英杰当代表就因上次寇在鸡公山有辱使命的缘故。不料陈嘉谟做了第二个寇,陈以为吴的出山是不可抗的,与其徒伤感情,不如先送个顺水人情,将来或者还有点好处,陈、寇都是萧的台柱,陈既效犬马之劳,难道萧能作蚁蝼之抗?此后萧下了决心:“江山本来是他的江山,给我江山的是他,要断送江山也只索由他。”
十月二十日萧电迎吴出山,鄂人亦不唱“拒吴保鄂”的高调了。吴在岳州发表效电云:“奉军深入,政象日非。孙馨帅(孙传芳)兴师讨奉,坚请东行;福建周樾帅电称’惟吾帅之命是听‘;湖北萧珩帅率湖北全体将领电称’此次共伸大义,欲动人心首资号召,拟请钧座出山,希早命驾‘等语。救国锄奸,岂容袖手,兹定于二十一日赴汉,特先奉闻。”
二十一日吴乘决川舰抵汉,萧率文武官吏恭迎江干,与上次过汉时招之不来者判若两人。吴的出山通电首先提到名称问题,想来想去,拟用“十四省讨贼联军总司令”,后嫌十四省范围太小,删去这三字。实实在在,吴的敌人第一是冯,第二才轮到奉张,与孙之联冯讨奉者大不相同,只因大势所趋,不能挂起“讨冯”的招牌来,姑且采用这个可奉可冯的“贼”字。
吴在查家墩组织司令部时,从前迎吴南下的刘永谦向吴进言:“一人精力有限,大帅怎能事事躬亲。依我愚见,总司令之下设枢密处,一切问题由处定夺后再呈大帅批准。”吴说:“这么说,你来干,用不着我来当傀儡。”
司令部成立后人才极一时之盛,最著者为参谋长蒋方震、秘书长张其锽、总参议章太炎、军务处长张福来、外交处长张志潭、交通处长高恩洪等。杨云史屈居秘书帮办,张方严降为高级参谋。司令部规模之大不啻变相的军政府,其处长人选不啻未来各部总长的人选。自吴到汉以来,全国视线集中于武汉,以武汉为枢府之地,以吴为各路诸侯之长,其声势之煊赫不减于当年四照堂点将之时。孙拍来马电呼吴为“我帅”,有“传芳不敏,愿执鞭以随其后”之语,极端不就范的萧变成了极端恭顺的萧,其讨奉养电极力模仿吴的语气,有“秦并六国,胡人入主中原”之语。继之以陈调元、方本仁、白宝山、马玉仁、王普、邓如琢、杜锡珪等一片讨奉声及一片拥吴声,阵容为之一变,耳目为之一新。
第一个不速之客是吴景濂,率领大批贿选议员到汉口来,恭请本家大帅组织“护宪军政府”。当时吴认为最切要的一件事是恢复曹的自由。曹是饱经世变的人,且过去有贿选污点,复职问题固谈不到,但宪法非以贿成,却有加意护持之必要。那么他的组府计划何以中道而废呢?第一,爱人以德的张季直连来数电劝吴不可拥曹(爱曹是另一问题),而护宪则必拥曹,过去贿选是直系瓦解的一大因素,也是吴的一大心病,万不可重弹旧调,作茧自缚。张的话吴奉之若金科玉律。第二,此次唱重头戏的是孙,孙以联冯、讨奉为其目标,护宪则必讨冯,吴在事势上不能不迁就孙的主张。第三,吴对贿选议员素来存着唾弃的心理,他们纷纷到汉如群蝇之乱飞,因之更不愿抬出“护宪”招牌来替他们造“饭碗”。
第二个不速之客是齐燮元。孙军攻下南京后,他马上到南京欲与孙平分江南春色,孙对之非常冷淡,而他的旧部早已投入新主人之怀抱,不复为旧主人所用,乃赴汉依吴,吴任之为讨贼联军副司令。
第三个不速之客是吴的老乡还沾点师生关系的靳云鹏。他隐然以结合新北洋势力为己任,且有自居领袖之意。云鹏是段手下四大金刚之一,直皖作战时忽然倒在直系之一面,段倒后云鹏而组阁,还跑到府学胡同段邸哭拜于地,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时人讥为“软”倒戈的发明者。他大概在开平当过教官,所以把开平出身的吴拉做他的高足弟子,可是吴的眼睛生在额角上,根本不承认这个从黑湾里钻出来的老师。好了,现在乃弟云鹗是吴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凭着同乡资格,凭着老师资格,还凭着乃弟的实力应该是云鹏“鹏程万里”的机会了,不料吴的眼睛不会从额角上搬下来,同时他的老弟也不肯买老哥的账:“打出来江山让老哥坐,天下哪有这样的笨伯。”云鹏擦了一鼻子的灰,气得拂袖而走。
心理的分析
天下事真难说,一个手统数十万貔貅的大将军于一夜之间变成了飘零湖海的亡命客,一个飘零湖海的亡命客又于转眼之间变成了节制各路诸侯的大盟主。不料还有更难说的事在后。又一弹指间,这位“身系天下苍生之望”的大盟主竟然是个一筹莫展的孤寡老。东南角杀伐声喧,克固镇,下徐、海,一路势如破竹,场面何等热闹,吴的正台戏冷清清偃旌息鼓,费尽无穷之力不能出武胜关一步。
欲明原委,须分析当时段、冯、吴、孙各方心理。兹为列举于下:
段-怀孙、抚萧、排吴、保冯。
冯-拥段、排奉、联孙、拒吴。
吴-去段、讨奉、仇冯、用孙。
孙-尊段、联冯、讨奉、容吴。
段过去是实力派,自直皖之役失败以来已一蹶不振,因其领袖北洋之资望,奉冯才拥立之为“执政”,他的地位等于过去的徐世昌,建立在奉冯均势上。他上台之初还想恢复当年指挥群雄的实力,不料他所引用的卢永祥、郑士琦、王揖唐之流都被奉军排斥以去,他只能以保持均势延续其政治生命。他对奉、冯采调和策略,对旧直系采分化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