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事后回想,我所能记得的唯一解释,就只是一句话:“她心肠太软了,连一只小猫都舍不得淹死。”这句话是我说的,语气烦躁不耐,并带有冰冷强烈的怒气。那时我正在跟母亲对抗,那是一场生死搏斗,一场生存之战,而这或许跟那件事有些关联,但我无法确定。但我此刻忍不住胆战心惊地猜想,她那时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突然丧失了勇气。或许那其实是一种抗议?那到底传达出什么样的内心悲痛?当年在她突然开口表示,她此后再也不愿去淹死小猫,或是动手除掉急需安乐死的成猫时,她真正想要传达出什么样的心声?最后,在她明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这件事在家里一天到晚提到,她不可能会不晓得)时,她为什么会断然抛下我们两人径自离去?
我母亲拒绝再担任管理者与裁决者的角色,来维持大自然合理繁殖与非理性增生之间的平衡状态,因此在短短一年之内,我们家和房子四周的库房,以及农场周围灌木丛,就全都猫满为患了。各种年龄的猫;家猫、野猫,和半驯半野的猫;长满皮癣、眼睛溃烂、残废跛腿的猫。更糟的是,其中还有六只母猫怀孕了。照这样看来,要是再不想点儿办法,几个礼拜之后,我们家就会变成上百只猫的混乱战场了。
这下非采取行动不可了。我父亲这么说。我这么说。仆人们也这么说。我母亲却抿起嘴唇,一言不发地离开家门。她离家前先跟她最疼爱的猫咪道别,一只虎斑猫,家里所有猫全都是她的子孙。她温柔地抚摸猫咪,并轻声哭泣。我还记得,我当时觉得她这人真是婆婆妈妈,我并不了解这些泪水所代表的无助。
在她离开时,我父亲一连问了好几声:“嗯,看来是非做不可了,是不是?”没错,的确是非做不可。于是他打电话给城里的兽医。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们家跟其他二十名农夫共享一条电话线。你必须先等其他人聊完各式八卦题材,交换过各种农场情报后才能使用电话;然后你得打电话到车站,向他们申请一条可以跟城里通话的线路。等到有线路可以用的时候,他们再打电话通知你。从头到尾说不定得等上一个钟头,或是两个钟头。这使得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你坐在那边干等,眼睁睁地望着那些猫,暗暗祈祷这丑陋的事情能够快点结束。我们并肩坐在餐厅的餐桌边,等待电话铃声响起。最后我们好不容易才联络到兽医,而他表示,让成年猫安乐死最不痛苦的方法,就是用哥罗方。距离我们最近的药局是在二十里外的锡诺亚。我们开车去锡诺亚,但那儿的药局周末休业。我们在锡诺亚打电话去索尔兹伯里,拜托那儿的一位药剂师,请他明天托火车运一大瓶哥罗方过来。他答应试试看。那天夜晚,我们坐在屋前的星空下;只要没下雨,通常我们晚上都会待在那儿乘凉。我们心里很难过,既愤怒又充满了罪恶感。我们早早就上床休息,好快点儿熬过这段难挨的时光。第二天是星期六。我们开车去车站,但火车上并没有哥罗方。到了星期天,一只母猫产下了六只小猫。他们全都是畸形猫:每只都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我父亲说,这是近亲交配的后果。这么说的话,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可以让几只健康的猫,变成一大群病歪歪的残废猫大军,实在令人感到太不可思议了。仆人把新生的小猫处理掉,而我们又度过另一个悲惨的日子。我们在星期一开车到车站,等到火车,带着哥罗方返回家中。我母亲预定在星期一晚上回家。我们拿了一个密闭式大饼干罐,把一只生病的可怜老猫关进去,另外再放了一块浸满哥罗方的棉球。我不推荐这种方式。兽医说这会立刻见效,但事实并非如此。
最后,我们把猫全都赶进一个房间。我父亲带着他第一次大战时期的左轮枪走进房间,他说那比猎枪要好用多了。枪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那些尚未就逮的猫,开始察觉到他们即将遭遇的命运,激动地在灌木丛中到处乱窜,发出凄厉的尖叫,想要逃过人们的追捕。我父亲曾一度走出房间,他的脸色惨白,嘴唇紧抿,双眼泛着泪光。他很不舒服。然后他忿忿咒骂了好一阵子,再重新走回房中,而枪声又再度响起。最后他终于走了出来。仆人走进房中,把尸体运出来,扔进废弃的空井。
但还是有些猫逃过一劫—这三只猫,此后再也不曾返回这对他们痛下杀手的残酷之家,所以他们自然是变野了,至于下场如何,就得看他们各自的造化了。我母亲回到家中,等送她回来的邻居离开之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穿越这如今只剩下一只猫的家。她心爱的老猫正躺在她的床上熟睡。我母亲并未要求我们饶过这只猫,因为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但她一回家就开始找他;她在他身边坐了许久,温柔地抚摸着他,轻声跟他说话。然后她走到阳台。我父亲和我就坐在那儿,两名自觉满手血腥的谋杀犯。她坐下来。他正在卷烟。他的双手仍在颤抖。他抬起头来望着她说:“以后绝不能再让这种事情发生了。”我想此后再也没发生这样的惨事了吧。
二
这场猫的大屠杀行动,让我感到非常愤怒,因为它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但在我记忆中,我并不曾因此而感到悲伤。自从多年前,在我十一岁的时候,一只猫的死亡,让我经历过强烈的锥心剧痛之后,我就刻意硬起心肠,以免再遭受到同样的痛楚。我望着那具冰冷沉重的尸体,实在无法相信,它在昨天还是一只如羽毛般轻盈的优雅生物,而我在那时暗暗许下心愿:我绝对不要再受到这样的痛苦了。但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我以前早就发过同样的誓言。我父母说,当年住在德黑兰的时候,我才只有三岁大,有天我跟奶妈一起出外散步时,我居然不顾她的反对,在街上捡了一只快要饿死的小猫,把它抱回家来。他们说,我当时宣称说这是我的小猫,虽然家人拒绝收养,我还是顽强地一路抗争到底。小猫咪脏得要命,他们用高锰酸盐替它洗澡;在此之后,它就跟我同睡一张床。我片刻都不愿跟它分离。但我们依然注定要分开,因为后来我们举家迁离波斯,只好把猫丢在故乡。但也有可能是猫死了—我怎么会知道呢?不管怎样,在那遥远的过往,曾有一个小女孩,为了一只猫咪顽强抗争到底,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一位日夜相伴的贴心同伴,但到了最后,她终究还是失去了它。在过了某个特定的年龄—有些人可能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之后,我们生活中已不会再遇到任何新的人、新的动物、新的梦境、新的面孔,或是新的事件:一切全都曾在过去发生过,它们全都曾经戴上不同的面具,穿着不同的服装,用另一种不同的国籍,另一种不同的肤色出现过;但它们其实是一样的,完全一样,一切全都是过往的回音与覆颂;甚至所有的哀伤,也全都是许久以前一段伤痛过往的记忆重现,那难以言喻的哀伤,以泪洗面的日子,清冷孤寂的处境,遭受背叛的痛楚—而这全都是为了一只消瘦弱小的垂死猫咪。
那年冬天我病了一场。我的大房间正在进行粉刷,一切都变得很不方便。我搬到了房子后面的小房间。我们家并非是在山顶正中央,而是在旁边的坡道上,所以感觉老像是会一路滑落到下方的玉蜀黍田里似的。七月的天空是一片无垠的澄澈淡蓝,总是吹着一阵阵冷冽的寒风,但不论天气有多冷,这个才一点点大的小房间,却总是把房门和窗户全都敞开。天空艳阳高照;田里撒满了阳光。但天气却很冷,冷得要命。这只蓝灰色的波斯猫,呼噜呼噜地爬上我的床,留下来与我共同分享我的病痛,我的食物,我的枕头,与我的睡眠。每当我在清晨醒来时,面颊贴着冻得像冰似的亚麻布,毛毯朝外那一面总是冰冷无比,从隔壁飘过来的新鲜油漆味寒气扑鼻,而且还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在屋外吹动尘土的风冰寒刺骨—但在我的臂弯中,却总是有着一个轻轻打着呼噜的温暖毛团,我的猫咪,我的朋友。
屋子后面的土地上埋了一大木桶,正好就放在浴室外面,用来装洗澡水。那个农庄并没有自来水设备:家里需要用水时,就得驾牛车到一两里外的井去取水。在长达数月的干旱季,我们就只能用脏洗澡水来浇花。猫咪不小心掉进装满热水的木桶里。她高声尖叫,我们在刺骨的寒风中把她从桶里救出来。木桶脏得要命,里面除了肥皂水以外,还有一大堆落叶和灰尘,所以我们赶紧用高锰酸盐替她洗澡,再替她把身体擦干,把她抱到我的床上取暖。她不停地打喷嚏,咻咻喘个不停,接着就开始发高烧。她染上了肺炎。我们拿家里的药喂她吃,但那时还没有抗生素,她最后还是死了。她在我怀里躺了一个礼拜,用一种粗哑颤抖的细微嗓音不停地打着呼噜,她的呼噜声渐渐变得越来越微弱,最后归于沉寂;她舔我的手指;我呼唤她的名字,恳求她活下去,她张开她那对绿色大眼睛;她闭上眼睛,悄然逝去,然后她就被扔进一个深达一百多英尺的干枯深竖坑里—地下水在一年前突然改变航道,使得这个原本十分可靠的水井,变成一个枯涸、干裂,石块密布的竖坑,里面很快就积了一大堆垃圾、铁罐,以及尸体。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而我绝不让这类事情再次历史重演。此后有很多年的时间,我总是把朋友家的猫,店里的猫,农庄中的猫,街道上的猫,墙上的猫,以及记忆中的猫,拿来跟那只呼噜呼噜叫的蓝灰色温柔生物相比,而就只有她,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猫咪,独一无二的猫咪,任何猫都无法取代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另外,在我此后多年的岁月中,我的生命中完全无法容纳任何不必要的额外装饰。一个老是四处流浪,不断搬家的人,并没有资格来饲养猫咪。猫咪不仅需要一名属于它的人,它同时也需要一个自己的地方。
因此一直到整整二十五年之后,我的生活才再次具备让猫容身的空间。
三
那是在公爵巷一个丑陋的大公寓里面。我们一开始心里就打定主意,我们需要的是一只坚忍顽强、性格单纯,要求不多,并且有能力保护自己的猫,因为你只要从后窗往外瞥上一眼,就可以清楚看出,这是一个为了争夺围墙和后院所有权,而持续争战不休的残酷猫战场。它得自己去抓老鼠吃,要不然就乖乖给什么吃什么,绝对不准挑食。所以它不能是娇贵的纯种猫。
这些条件自然跟伦敦的环境毫无关联,而是我依照非洲的生活所定出来的。比方说,我们会在刚挤好牛奶的时候,从桶里舀几碗温牛奶喂猫咪喝;最得宠的猫咪可以吃到一点儿剩菜;但我们从来不喂它们吃肉—它们自己会去抓。它们要是病了好几天还没复原,就会被立刻处理掉。而且在农庄里,你可以同时养十来只猫,却完全不用替它们准备猫砂盆。它们会为了争夺一个垫子,一把椅子,库房角落的一个盒子,或是一片阴影,而展开激烈的攻防战,就像是把家里当做是一个为了达到权力平衡所展开的生存战场。它们不断地互相争战,抵抗野猫与农庄的狗,好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领土。农舍是一个开放的领域,猫争战的次数自然比城里频繁许多。在城市里,一只猫,或是一对猫,就可以独自享有一整栋房子或是整间公寓,所以它们只要设法抵挡访客和侵入者就行了。但在这道疆界之内,同住的两只猫究竟会怎么对付彼此,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抵挡外来者入侵的防御线,就是屋子的后门。我有一位朋友,曾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一连把猫砂盆在屋子里搁了好几个礼拜。这是因为,她家的公猫被其他十来只公猫围攻,它们全都虎视眈眈地围坐在四周的围墙和院子里的树上,等着对他展开致命的一击。然后他才终于反败为胜,重新收复了他的庭院。
我的猫咪是一只黑白色母猫,她并没有显赫的名贵血统,但据说很爱干净并乖巧听话。她的确是一只很不错的动物,但我并不爱她;我仍然不愿向情感屈服;换句话说,我其实是在保护我自己。我嫌她神经兮兮、过度焦虑,又爱大惊小怪;但我的看法并不公平,都市猫的生活实在太不自然,它们当然永远也无法养成乡下猫的独立个性。她让我最看不顺眼的地方,就是她居然会等门—简直就像只小狗嘛;她总是粘着你不放,硬要跟你待在同一个地方,而且不理她还不行—甚至在她生小猫的时候,她也跟狗一样,反倒还要人类来伺候她。她对食物挑剔得很,而她才到我们家一个礼拜,在这方面就大获全胜。她除了煮得嫩嫩的小牛肝,和煮得嫩嫩的小鳕鱼之外,其他东西一概不吃,连舔都不肯舔上一口。她的嘴为什么会养得这么刁?我询问她的前任主人,自然没得到任何答案。我拿猫罐头和剩菜喂她;但只有在我们刚好吃肝脏的时候,她才会表示兴趣。肝脏是她唯一的最爱。而且她只吃用奶油烹调的肝脏。有次我决定让她饿肚子,好改掉她挑嘴的坏毛病。“世上有那么多人没饭吃,吧拉吧拉,我们居然还得花时间来替猫准备食物,这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吧拉吧拉,吧拉吧拉。”接下来整整五天,我只给她猫食和桌上的剩菜。但在这整整五天中,她总是用批判性的目光瞄瞄盘里的食物,接着就毅然掉头走开。我每天晚上把已经走味的食物收走,打开一个新的罐头,在猫碗里加些牛奶。她慢慢蹓跶过来,检查我给她的食物,随意舔几口牛奶,再大摇大摆地走开。她变得越来越瘦。她想必饿得要命。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宣告投降。
在那栋大房子后面,有一列从一楼楼梯台通往庭院的木梯。她坐在这里,可以将下方的街道、大约六家的庭院,以及一间库房的情景尽收眼底。她刚到我家的时候,附近的猫全都围过来打量这只新来的邻居。她坐在最上面一级阶梯上,要是他们太靠近的话,她随时都可以立刻逃回屋子里去。她的体型还不及那些大公猫一半大。她年纪太小,我心想,不可能这么早就怀孕;结果她还没有完全长成,就变得大腹便便。她自己还是只小猫咪,就生下了一整窝小猫,这对她实在没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