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获奖作家
(1870-1953)
山口
夜幕已垂下很久,可我仍举步维艰地在崇岭中朝山口走去,朔风扑面而来,四周寒雾弥漫,我对于能否走至山口已失却信心,可我牵在身后的那匹浑身湿淋淋的、疲惫的马,却驯顺地跟随着我亦步亦趋,空荡荡的马镫叮叮当当地碰响着。
在迷蒙的夜色中,我走到了松林脚下,过了松林便是这条通往山巅的光秃秃的荒凉的山路了。我在松林外歇息了一会儿,眺望着山下宽阔的谷地,心中漾起一阵奇异的自豪感和力量感,这样的感觉,人们在居高临下时往往都会有的。我遥遥望见山下很远的地方,那渐渐昏暗下去的谷地紧傍着狭窄的海湾,岸边点点灯火犹依稀可辨。那条海湾越往东去就越开阔,最终形成一堵烟霞空漾的暗蓝色障壁,围住了半壁天空。但在深山中已是黑夜了。夜色迅速地浓重起来,我向前走去,离松林越来越近。只觉得山岭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森严,由高空呼啸而下的寒风,驱赶着浓雾,将其撕扯成一条条长长的斜云,使之穿过山峰间的空隙,迅疾地排空而去。高处的台地上缭绕着大团大团松软的雾。半山腰中的雾就是由那儿刮下来的。雾的坠落使得群山间的万仞深渊看上去更显阴郁,更显幽深了。雾使松林仿佛冒起了白烟,并随同喑哑、深沉、凄冷的松涛声向我袭来。周遭弥漫着冬天清新的气息,寒风卷来了雪珠……“夜已经很深了,我低下头避着烈风,久久地在山林构成的黑咕隆咚的拱道中冒着浓雾向前行去,耳际回响着隆隆的松涛声。
“马上就可以到山口了,”我宽慰自己说,“马上就可以翻过山岭到没有风雪而有人烟的明亮的屋子里去休息了……”
但是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每分钟我都以为再走两步就可到达山口,可是那光秃秃的石头坡道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松林早已落在半山腰,低矮的歪脖子灌木丛也早已走过,我开始觉得累了,直打寒战。我记起了离山口不远的松树间有好几座孤坟,那里埋葬着被冬天的暴风雪刮下山的樵夫。我感觉到我正置身于人迹罕至的荒山之巅,感觉到在我四周除了寒雾和悬崖峭壁,别无一物。我不禁犯起愁来:我怎么去走过那些像人的躯体那样黑魑魃地兀立在迷雾中的孤单的石头墓碑?既然现在我就已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我还会有足够的力气走下山去吗?
前方,透过飞快地排空而去的浓雾,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些黑黢黢的庞然大物……那是昏暗的山包,活脱像一头头睡着的熊。我在这些山包上攀行着,从一块石头跨到另一块石头,马吃力地跟着我攀行,马掌踏在湿漉漉的圆石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一个劲儿地打着滑。突然我发现路重又开始缓慢地向上升去,折回深山之中!我不由得立刻停下来,绝望的心绪攫住了我的身心。紧张和劳累使我浑身发抖。我的衣服全被雪淋湿了,朔风更是刺透了衣服,刮得我冷彻骨髓。要不要呼救呢?可此刻连牧羊人也都带着他们的山羊和绵羊躲进了荷马时代的陋屋之中,还有谁会听见我的呼救声呢?我惊恐地环顾着四周:
“我的天啊,难道我迷路了不成?”
夜深了。松林在远方睡意朦胧地发出一阵阵喑哑的涛声。夜变得越来越神秘诡谲,我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我并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间,而我又身在何方。现在,连深谷中最后一星灯火也熄灭了,灰蒙蒙的雾淹没了整个山谷。雾知道它的时刻来到了,这将是漫长的时刻,在此期间大地上的万物似乎都已死绝,早晨似乎永远不会再来,唯独雾将会不停地增多,把森严的群山团团裹住,在深夜里护卫着它们,除此之外,还有山林会不停地发出低沉的涛声,而在荒凉的山口,雪将会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为了避风,我掉过身子面对着马。和我在一起的生物就只有这匹马了!可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它已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寒战,背拱了起来,背上很不舒服地戳起高高的马鞍。它驯顺地耷拉着脑袋,两耳紧贴在脑袋上。我狠命地拉紧缰绳,重又把脸转向风雪,重又执著地迎着风雪走去。我试图看清我四周有些什么东西,但是我看到的只是漫天飞驰的灰蒙蒙的雪尘,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来。我侧耳静听,能够听到的只是耳畔呼呼的风声和身后马镫相互碰撞发出的单调的叮当声……
然而奇怪的是我的绝望的心情反使我坚强起来。我的步子迈得比以前勇敢了,我忿恨地谴责着某个人逼得我不得不忍受一切,对那人的谴责使我的心情快活起来。满腔的忿恨化作一种郁悒的坚毅的顺从,甘愿对于凡是我必须忍受的事物都逆来顺受,哪怕永无出路我也感到甜蜜……
临了,我终于走到了山口。但此刻我已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我走在平坦的草地上。狂风把浓雾像一绺绺发辫似的撕扯而去,几乎要把我吹倒在地,可我却根本没去留意这风。单凭这呼呼的风声,单凭这弥天的大雾就可感觉到夜正深邃地主宰着群山—渺小的人类早已在谷地中一幢幢渺小、简陋的屋子内进入了梦乡;但我并不着急,并不急于去寻个栖身之所,我咬紧牙关走着,不时嘟嘟囔囔地对马说:
“走,走。只要咱俩不倒下,就豁出命来走。在我的一生中,像这样崎岖荒凉的山口已不知走过多少!灾难、痛苦、疾病、恋人的变心和被痛苦地凌辱的友谊,就像黑夜一样,铺天盖地压到我身上—于是我不得不同我所亲近的一切分手,无可奈何地重又拄起云游四方的香客的拐杖。可是通向新的幸福的坡道是险鬍的,高得如登天梯,而且在山巅迎接我的将是夜、雾和风雪。在山口等待着我的将是可怕的孤独……但是咱俩还是走吧,走吧!”
我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仿佛在做梦。离拂晓还早着呢。下山到谷地得走整整一夜的时间,也许要到黎明时方能在什么地方睡上一觉,—蜷缩着身子,沉沉睡去,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在冰天雪地中跋涉之后进入温暖乡所感到的甜蜜。
天亮后,白天又将以人和阳光使我高兴起来,又将久久地迷惑我……可或许不等白天到来,我就会在山间的什么地方倒下去呢?于是我将永远留在这自古以来荒无人烟的光秃秃的山巅之中,永远留在黑夜和风雪之中了。
1892-1898年
(戴骢译)
在八月
我爱的那个姑娘走了,可我还未曾向她倾吐过一句我的爱情,那年我仅二十二岁,因此她的离去使我觉得在茫茫人间就只剩下我孑然一身。那时正好是八月底,在我所居住的那个小俄罗斯城市里溽暑蒸人,终日一丝风也没有。有一回礼拜六,我在箍桶匠那儿下工后出来,街上空荡荡的,几无一人,我不想就回家,便信步往市郊走去。我在人行道上走着,街旁犹太人开的商店和一排排老式的货摊都已上好门板,不做买卖了,教堂在叩钟召唤人们做晚祷,一幢幢房屋把长长的阴影投到地上,可是炽热的暑气并未消退。在八月底的南方城市里经常会出现这种热浪滚滚的天气,那时连被太阳烤灼了整整一夏的果园里也无处不蒙着尘土。我感到忧伤,难以言说的忧伤,可是周遭的一切,不论是果园、草原、瓜地,甚至空气和强烈的阳光,却无不充满了幸福。
在满是尘埃的广场上,有个美丽、高大的霍霍尔女郎站在自来水龙头旁。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绣花衬衫和一条紧紧箍住胯部的墨黑的直筒裙,赤脚穿一双打有铁钉的皮鞋。她可真像梅洛斯的维纳斯,如果可以作这样的设想的话:维纳斯的脸被太阳晒黑了,双眸呈深褐色,露出一副愉悦的神情,前额开朗饱满,像这样的前额大概只有霍霍尔女人和波兰女人才会有。木桶灌满水后,她用扁担挑到肩上,径直朝我走来,—她的身姿健美匀称,尽管这担晃动着的水很沉,可她却微微摆动身子,轻松自如地挑着,皮鞋橐橐有声地踏在木头的人行道上……我至今还记得我怎样彬彬有礼地站到一旁,给她让路,怎样久久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而在那条由广场经过山脚通往波多尔低地去的街上,可以望到嫩绿色的大河谷、牧场、树林和在它们后面的黑黝黝的金黄色沙滩,还可以望到远方,那温柔的南国的远方……
看来,我还从未像在那一瞬间那样喜爱小俄罗斯,从未像在那年秋天那样想终生这么生活下去,天天议论议论谋生的斗争,学学箍桶匠的手艺。后来,我站在广场上思忖了片刻,决定到市郊那两位托尔斯泰主义的信徒家里去串门。我下山向波多尔低地走去时,一路上碰到许多的出租双套马车疾驰而过,上边高坐着刚刚乘五点钟那班由克里米亚开来的火车到达的旅客。一匹匹拉货的大马,拖着满载箱子和货包的嘎嗄发响的大车,慢吞吞地朝山上驶去。化学商品、香草醛、蒲席的气息以及双套马车、尘土和游客(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游罢归来,反正一定是从风景如画的地方),重又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种椎心的忧伤和甜蜜的渴望,把我的心揪紧了。我拐进两旁都是果园的窄小的胡同,在城郊走了很久。住在这一带郊区的“爷们”全是工匠和小市民,在夏日的夜晚,他们天天都聚集到河谷里去作粗犷而奇妙的“游乐”,并用赞美诗的曲调齐声高唱忧郁动听的哥萨克歌子。可此刻“爷们”都在忙着脱粒。我走到了淡蓝色和白色土坯房的尽头,这儿已经是春汛时的河水泛滥区,河谷就由这儿开始,只见此地各处的打麦场上都有连枷在挥动。河谷里边一丝风也没有,热得就跟城里一样,于是我赶紧返身上山,那儿倒有开阔的台地。
台地幽静、安宁、开阔。极目望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黄色麦茬;在没有尽头的宽阔的道路上铺满厚厚的浮尘,使你走在上面时,觉得脚上仿佛穿着一双轻柔的丝绒鞋。周遭的一切:麦茬、道路和空气,无不在西沉的夕阳下灿灿生光。有个晒得黑黑的霍霍尔老人,脚登笨重的靴子,头戴羊皮帽,身穿颜色像黑麦面包的厚长袍,拄着根拐杖走了过去,那根拐杖在阳光下亮得好似玻璃棒。在麦茬地上成群地回翔着的白嘴鸦的翅膀也发出炫目的亮光,我不得不拉下晒得发烫的帽沿,挡住这亮光和热浪。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是在天边,隐约可以望到一辆大车和慢吞吞地拉着大车的两匹犍牛以及瓜田里看瓜人的窝棚……啊,置身在这片宁静辽阔的田野上是多么惬意呀!但我魂牵梦萦地思念着的却是河谷后面的南方,她离我而去的那个地方……
离大路半俄里开外,在俯临河谷的山冈上,有一幢红瓦房,那里是季姆钦克家两兄弟巴维尔和维克托尔的小小的田庄,兄弟俩都是托尔斯泰主义者。我踩着干燥的扎脚的麦茬,朝他们家走来。农舍附近连人影都没有。我走到小窗口向里张望,那里只有苍蝇,成群结队的苍蝇:无论是窗玻璃上,天花板下面,还是搁在木炕上边的瓦罐上都停满苍蝇。紧连农舍的是一排牲口棚,那里也没有一个人。田庄的门大开着,满院子都是牲畜粪,太阳正在把粪便晒干……
“您上哪儿去?”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喊住了我。
我回过头去,只见在俯临河谷的陡壁附近,在瓜田的田埂上,坐着季姆钦克家的长媳奥尔加·谢苗诺芙娜。她伸出手同我握了握,没有站起身来,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闷得犯愁了吧?”我问道,然后默不作声地直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