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放没当成专业作家,妇联的态度起了决定作用。事实上,与张跃分手没有完全影响他的前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人处,省文联创作组不要他,林放所兼职的夜校终于将他正式收编,由最普通的集体所有制工人编制,转为正式的全民所有制干部编制。那时候,林放是南京文坛的佼佼者,是差点就获得全国短篇小说奖的优秀作者。有关评奖的流言蜚语圈子里广为流传,林放自己也特别喜欢这样那样的内幕消息,说别人怎么悄悄把他给挤掉了,说某评委如何特别喜欢他的小说,把某某当红作家如何开后门的丑闻当笑话讲。没得到奖毕竟是件遗憾的事,不过他信心十足,觉得自己已是无冕之王,觉得自己写的小说,要比那些得奖作家写的东西好得多。
那时候,我父亲在一家文学刊物当副主编。文学刊物很火爆,每天都会有大量投稿。风气十分民主,用什么稿子,不用什么稿子,主编说了不算,副主编说了也不算,必须一级一级报上来。小说组长这一档次变得很重要,大量小说都卡在这里,小说组长不签字,就不可能送三审。后来很火爆的两个作家,有两篇小说一直压在编辑部讨论,一篇是汪曾祺的小说《异秉》,一篇是赵振开的小说《旋律》,发表还是不发表,成了编辑部争议话题。当时,编辑部很多人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都知道是托熟人转过来的,而且都是我父亲的面子,都觉得小说的味道有点怪异。为了显示公平,为了程序公正,即使熟人介绍,也要进行认真讨论。结果过了很长时间,《异秉》发表了,《旋律》却被退还给原作者。
《异秉》是汪曾祺“文革”后最有影响力的小说之一,如果及时刊登,发表日期完全可以赶在他的成名作《受戒》之前。赵振开就是诗人北岛,《旋律》如果没被退稿,很可能是他公开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父亲去世前,对自己的编辑生涯要说还有什么遗憾,那便是没处理好这两篇稿子。他不是个能够抗争的人,虽然身为副主编,但是他这一票根本起不了决定作用。相对于后来大名鼎鼎的汪曾祺和北岛,林放当时要比他们红得多,他的小说在《人民文学》打响了,稿子刚寄到编辑部,大家便奔走相告,立刻定为重头稿件,准备隆重推出。
林放在附信中强调这小说是部不同寻常的力作,暗示它极有可能竞争全国短篇小说奖。考虑到有过一次不愉快经历,曾经退过他稿子,林放觉得这一次有理由要求,要求编辑部必须将他的小说放在重要位置上发表。结果就真的在头条刊登出来,林放不知从什么地方获得消息,说我父亲并不太欣赏这篇小说,这让他有些恼火,也有些抓狂,因为一直觉得我父亲还算是个有点眼光的老家伙,是识货的伯乐,应该比别人更看好他的小说才对。
“很可能你爹就没看懂我的小说,他可能也没有仔细看,”林放跟我抱怨了好几次,不止一次解释他的小说为什么要那么写,那么写高明在什么地方,“有了机会,我得跟你爹聊聊,我得告诉他,这篇小说必须要多看两遍才能真正弄明白,他们这一代人的文学观都得好好改变。”
有一天,林放突然出现在我家,正好有事路过,心血来潮便敲门进来,说要和我父亲切磋小说,要彻底改变一下他们那代人落伍的文学观念。好在父亲不在家,林放也因此失去了一个兴师问罪机会。那时候受林放的狂妄影响,我们对父辈作家都不怎么太尊重,在文学上都有一种浓烈的弑父情结。由于林放已不是第一次到我家,对这里早熟门熟路,连我们家的保姆都知道他是谁。
每次看到我们家保姆,林放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愤慨,因为他母亲曾给人家当过很多年保姆。母亲当保姆一直是林放心中的隐痛,用他的话说就是“这个才叫真正的伤痕”。林放母亲本是南京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是一名女大学生。抗日战争期间,在重庆与一位年轻的国军军官结婚。后来抗战胜利,还都南京,他们家在颐和路一带有栋很漂亮的洋房。再后来国共内战,林放母亲成了寡妇。再后来,南京解放,她不得不下嫁一位很普通的锅炉工,这个锅炉工就是林放的生身父亲。
“现如今吃香喝辣的都是这帮‘右派’作家,这些人被共产党打成了‘右派’,现在一个个平反了,一个个都神气活现起来,一个个都他妈的玩起了伤痕文学,他们身上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伤痕呢?不就是受了点小小的委屈吗?不就是被共产党这个妈妈打错了屁股吗?”林放喜欢用一种非常不屑的口气,评论文坛上成名的“右派”作家,一个接着一个点名批判,“和我母亲经历的痛苦比起来,他们这些人遭受的那点苦难算什么,像你父亲这样的‘右派’,家里居然还有保姆。别跟我说什么五七年的‘反右’,别跟我说什么‘文化大革命’,像你们家这样,再怎么落难,都不能算劳动人民。是的,有的人确实被打‘右派’了,在‘文革’中确实挨批斗了,可这过去的几十年里,除了偶尔倒点小霉头,你们家不是照样用保姆吗,照样剥削阶级,谁给你们家做保姆呢,是我妈这样的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母亲好歹也上过大学,虽然她没大学毕业,可是你母亲呢,是你自己说的,你告诉过我,她连小学都没毕业。”
林放的手上始终在玩一把折叠水果刀,这是我母亲的一位朋友从法国带来的,刀口非常锋利,弹簧的力道极大,轻轻一碰,立刻着魔似的弹开。我不时地提醒林放,让他当心划手,可是他根本不听我,一边说,一边无数遍地将刀弹开,折叠起来,再弹开,反反复复地玩着。只要一提起文学话题,他就会喋喋不休,他就会咄咄逼人,说着说着,那刀在他的大拇指上拉了一下,立刻是一个不小的口子,裂开了,像孩子张开的小嘴一样。就听见低沉的一声惨叫,林放眼睛瞪得多大的,他盯着那刀口看了几秒钟,然后用手紧紧捏住,然后脸色由红变白,然后便问我距离最近的一家医院在什么地方。
如果林放不是忽发奇想来我家,如果不是反复地玩那把锋利的水果刀,如果不是被刀划破拇指,后来的故事完全是另外一个模样。我们立刻去最近的一家医院,挂急诊,进行伤口缝合。那是一家部队医院,虽然离我家很近,我还是第一次去,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部队医院并不对外服务。正是在这里,林放遇到了李明霞。李明霞是这家医院的一名护士,在一开始,她与别的护士并没有太大区别,年轻漂亮,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很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她那天只是在急诊室值班,急诊室里很空,除了李明霞,还有一名年轻的男医生。林放这样的小伤口在医生和护士看来,完全是小事一桩。
我跑去缴费和取药,再次回到急诊室,林放已在那里与医生和护士非常热烈地聊开了。他们已经开始谈论文学,林放握着自己尚未缝合的手指,高高地举在那里,在最短的时间内,已将当红作家的身份亮了出来。那是个文学异常火爆的时代,年轻男医生和护士李明霞眼睛发亮,对眼前这位正高谈阔论的林放充满了羡慕,他们碰巧刚看过他的小说。林放神采奕奕,居高临下地说着:
“都说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这话当然不错,可是作家自己首先要有灵魂。”
都过去很多年了,我仍然忘不了林放握着手指说话的神态。他的动作有些夸张,有些别扭,更有些做作,因为总是要努力把自己的两个手高高举起来,仿佛是要准备戴上手铐一样。我注意到他一边大谈文学,一边用眼睛穿过高举的双手,死死地盯着那位护士,也就是说死死地盯着李明霞看,表情近乎滑稽。动作虽然很别扭,丝毫也没影响林放夸夸其谈。我走上前把缴费单递了过去,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接下来,开始为林放缝合伤口,李明霞转过身来,十分严肃地挥了挥手,示意我到门外去等候。我很听话地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回头看了林放一眼,看到他皱着眉头,松开了紧握着的拇指,一时间,那伤口好像已经弥合了,然而很快,鲜红的血又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