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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孟婆汤(3)

隔了一周,当他再来安息路看曹小姐,却发现大门紧锁,门缝里看到院子里积满落叶。他向邻居打听才知道,老太太已在七天前死了,就在他离开后的那一晚。

司望跪倒在台阶下,磕了三个头。

他泪流满面地蹬着自行车,来到安息路的另一头,那栋三层楼的老房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经有个神秘的老头住在这里,经历过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

几天前,他拜托了叶萧警官,调查当年住在这栋房子里的老人的真实身份。

“中国最后一个托派。”叶萧在注意司望表情的细微变化,“你问他干什么?”

“只有他见过少年时的申明。”

“可他在1992年就死了,享年92岁。”

“我知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第七章

2011年,平安夜,周六。

马力站在二十层楼的阳台上,用望远镜看着楼下的街道。到处是热闹的气氛,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圣诞树,90后小情侣们依偎而过。他注意到有个奇怪的男子,独自穿皮夹克戴风帽,宛如职业杀手向他的公寓而来。

门禁的铃声响起,他回到门后看着可视系统,果然是那个神秘人。隔着二十层楼面,对方放下严实的风帽,露出十六岁的脸。

“是你?”

“马力,我是申明。”

他是那个叫司望的少年。

“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与车牌号码,很容易能找到你。”

“你知道我在家?”

“感觉。”

马力无奈地打开门禁,好多天没出门了,穿着随意的居家服,胡子茬儿爬满两腮,头上早早出现了几根白发。尽管如此,他却是能让萝莉们疯狂的大叔型,只要去一趟好乐迪这种KTV,肯定能要来几串年轻女孩的电话号码。

半分钟后,司望走进了他的家门。

“Happy christmas!”

少年说了一句流利的洋文。

马力茫然地点头,他在鞋柜里翻了半天,扔给司望一双毛绒拖鞋。司望注意到他家里有小孩的鞋子:“你结婚了?”

“离婚了。”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走进宽敞的客厅,脚下是锃亮的柚木地板,酒柜里装饰着昂贵的青花瓷,沙发都是真皮的。

“孩子几岁了?”

“四岁。”他从电视机前拿出孩子的照片,“女儿,跟着她妈,在广州。”

“你想她吗?”

“习惯了,女儿每个月回来一次,就是有些陌生。”马力给他倒了杯牛奶,“干吗想起今晚来找我?”

“两个原因:第一,我回到南明高中了;第二,我想你还有许多事瞒着我。”

“你出去吧。”马力从他手中夺回杯子,把高挑瘦弱的司望推到门口,“我真昏了头!你根本就不是申明老师,只是个患有精神病的高中生,我居然还把你放到家里来!”

少年站在门口不愿离去。

“对不起,我为你做过的事已经够多了!我要叫保安了!”

“你忘了在宿舍的窗台上,你用圆规刻过的‘死亡诗社’?”司望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闭目吟诵,“有人说,有一个字/一经说出,也就/死去。/我却说,它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才开始。”

“我不记得了。”

“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在南明高中的图书馆里朗诵过,差不多整整十七年前的今夜,当时在场的除了你,还有柳曼与欧阳小枝。”

马力刚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从冰箱里掏出一罐啤酒打开,自己喝了一大口。唇边满是泡沫,很有男人味的样子。

“谢谢你,没有把我赶走。”

少年摆出一副弱小可怜的样子,看来并不是装的。

“窗台上刻的字还在吗?”

“在。”

“真是个奇迹。”

“现在,我的班主任是张鸣松。”

“他?”马力摇了摇头,又灌下一大口啤酒,“真没想到啊。”

“有人说——是他杀了我!”

“不可能。”

“那你知道是谁杀了我?”

他使劲抓了抓头发,自言自语:“晕,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会碰到申老师的鬼魂呢?”

“就当是个梦吧。”

马力一把推开司望,从沙发上跳起来,打开窗户,看着平安夜的绚烂江景。他摸出包香烟,一点烟火在嘴边亮起,蓝色烟雾迅速被冷风卷走:“小朋友,你有精神分裂症吧?还是妄想有一个鬼魂趴在你肩上?我告诉你,你刚才说的那一切,都是幻想出来的,根本就没有的事!没有张鸣松,没有柳曼,更没有欧阳小枝!”

他恢复了冷漠的脸,烟头转眼就要烧完,直接从二十楼窗户扔了出去。

“我不是小朋友,我是你的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我是申明,如果我还活着,今年四十一岁。”

“太冷了!”

马力的嘴唇又发紫了,随手把窗户关紧。

“你说欧阳小枝是我幻想出来的?我现在每天都能见到她,若你愿意回南明高中去看看的话。”

“不,我永远都不想回去!”

“欧阳小枝,现在是我的高一语文老师。”

“她怎么会当老师?为何又要回到南明高中?”

“今年刚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原因。”

“小枝不知道你是申明?”马力随即改了口风,“不知道你自称申明?”

“我还没有说……也许很快就会告诉她。”

司望在客厅里走了几步,看到一套豪华的家庭影院系统,还有个漂亮的CD夹,限量版《霸王别姬》DVD封套露在外面:“你还在看这个?”

“哦……早上刚拿出来的,本想晚上无聊时看看。”

马力记得1994年,学校组织大家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出来后申老师还掉了眼泪。

“我还想看一遍。”

感觉这话像是撒娇,他顺从地拿出光碟,放进DVD机器播放。两个人坐在沙发前,关了灯看家庭影院。投影屏幕上出现了体育馆,霸王同虞姬着妆携手而入……

160分钟后,马力送他下了电梯,直达B2层的车库,还是那辆黑色的保时捷卡宴。

送他回家的路上,经过苏州河上的武宁路桥,司望突然喊道:“停车!”

“这里不能停!”

“停!”

马力是最听老师话的,踩了刹车停在桥栏边。

“谢谢。”司望打开车门跳下来,挥挥手,“再见!”

“你没事吧?”

他放下车窗问,少年在桥灯下笑道:“放心!我不会跳河的!你快点回去吧。”

黑夜里的保时捷卡宴远去,桥上只剩飞驰而过的车流,再没有半个人影时,司望趴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静水深流的苏州河,声嘶力竭地狂吼起来……

§§§第八章

2011年的最后一天。

“我是幽灵侦探。”

“好吧,现在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不要再看柯南了!”

“叶萧警官,我没跟你开玩笑。”

“天黑了,你该早点回家,不然你妈妈又要打我电话了。”他正看着卫生间的镜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司望同学。”

镜中也能看到另一张脸,过完十六岁生日不久的脸,已到花开堪折的年龄,眉目里射出桀骜而冷静的光,几年后将比叶萧更帅那么一点点。

“我是申明。”

这短短四个字,以成年人的口气说出,音色依然少年,却藏着死去十六年的怨念。

叶萧关掉剃须刀,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半边胡子拉碴,通过镜子看着他的脸。

只停顿几秒,噪音再度响起,他加快了剃须速度,却用眼角余光瞄着。

“感谢你向警方报料,终于知道个惊天大秘密了!”

叶萧住在一栋高楼的28层,正对彻夜通明的未来梦大厦。窗边有把带有瞄准具的军用狙击步枪,司望好奇地拿起来摸了摸,被他一把抓回去:“小心!这可是真家伙!”

“你想要刺杀谁?”

对面未来梦大厦顶楼的窗户,有几扇正亮着灯光,真是绝佳的狙击位置。

他把步枪收进橱柜,严厉地告诫:“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的话——”

“我会保守秘密的。”司望大胆地跟警察讨价还价,“前提是你要相信我说的一切!”

叶萧是个单身汉,住在一室一厅的高层公寓,收拾得比黄海警官整洁些,但也有不少泡面与垃圾食品。家里丝毫没有烟味,酒与咖啡都没看到,是个烟酒不沾的禁欲主义者。

“1995年,申明死后,他的幽灵还没消散,在这座城市飘荡了十六年,隐藏在一个叫司望的男孩身上。”

“突然袭击跑到我家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既然,这个秘密已经保守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无缘无故要告诉我呢?”

“我怕我活不到十八岁那年。”

“有人在威胁你?”叶萧看了看门上的猫眼,“我会保护你的。”

“不,最近我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死了——不是遭人用刀割断喉咙,就是过马路时被卡车撞飞,或是从楼顶失足坠落……”

“你害怕自己一旦死了,这个秘密就会永远埋在地下,你也没机会为自己报仇了?”

“叶萧,你好聪明啊。”

“小小年纪,少拍马屁!若你真是1995年死去的申明的幽灵,为什么不直接去把杀人凶手干掉呢?”

司望苦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凶手从背后刺死了我,我没有看到对方的脸。”

“我会抓住他的。”

“有线索了吗?那个开音像店的中年男人?只有我能帮助你破案!因为,我是申明,我是1995年的第二个受害者,我能说出许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十六年来,从我作为司望生下来的第一天起,就发誓要找到凶手,这些年我跟着黄海警官一起调查,我比你更有资格侦查此案!”

“好吧,那你同时也是杀人犯,是你杀了教导主任严厉,不是吗?”

这个反问让司望微微一颤,表情变得很可怕,似乎回到杀人现场:“是的。”

“有时候,我也会怀疑,你心里会不会藏着另一个人,因为在你的眼神里,我会看到成年人的影子,经历过难以想象的痛苦——只有我才会理解你,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猜你承受过失去最亲爱的人的痛苦。”

“痛彻心扉。”

“叶萧,可你没有尝过自己被杀的痛苦,那与肉体上的痛苦无关,而是在死后变成另一个人,告别身边的所有人,要从婴儿开始重新长大,原来活过的二十多年全都白费了!”

“虽然,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但你可以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你妄想出来的。说吧,幽灵侦探。”

“十六年来,你们有个最大的疑问,1995年6月19日,申明为什么好端端地要跑去魔女区送死?”

“不错,弄清楚这个原因,或许就离破案近了一大步。”

“但这是一个秘密。”

听到这样的答案,叶萧失望地摇头,把房门打开:“你可以回家了。”

“等一下,还有个问题,关于张鸣松。”

“其实,我早就跟张鸣松谈过了,他说当年黄海跟他谈过无数次,有几次还把他带到公安局,是教育局的领导把他保出来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杀人狂?我也无法判断。”

“去他家搜查一下不就行了?”

“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要申请搜查令谈何容易?尤其是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叶萧脑中的逻辑非常清晰,马上把思路拉回来,“跑题了!你所有的话都无法证明,还是在妄想,司望同学。”

“要是不相信我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叶萧却想到了申援朝,还是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吧:“说说申明的亲生父亲申援朝吧,如果你还有记忆的话。”

“我是申援朝的私生子,这件事是他最大的秘密。当我还活着的时候,他总是提心吊胆,生怕这秘密被人发现。但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每个月都会资助给我生活费。当我还住在地下室里,他经常送些书给我,从连环画到世界名著。印象最深的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年轻时珍藏的硬壳精装书,封面是彩色版画式的保尔·柯察金,骑在马上戴着红军尖帽子,眉目刚毅眺望远方。这本书我看了至少十遍,封面几乎磨烂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念得滚瓜烂熟,仍记得攻打彼得留拉的红军队伍里出现过的中国战士,我用红色墨水写在扉页上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

“我见过这本书,在申援朝的家里,放在他的书架上——他说是在申明死后,从南明高中的寝室里拿回来的。”

“真好啊!他居然都还给我留着!”

叶萧仔细观察少年的脸,完全是中年男人的表情,若这还是假的,那么真是影帝了。

忽然,他拿出纸与笔说:“你能重新写一遍吗?”

司望惶恐地点头,抓过纸笔,用申明的笔迹写下——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回首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临终之际,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的印记。

叶萧看他写完这段文字,轻叹道:“保尔·柯察金……我也背过这段话,在十六岁那年。”

“为什么会变成警察?”

“命运。”

“就像我死后变成司望那样?”

“大概是的吧。”

“你认可我是申明的幽灵了?”

叶萧摇摇头说:“世界上没有鬼,但我可以帮助你,你也必须要帮助我。”

§§§第九章

贰零壹贰。

最寒冷的一月,南明路的管道工程旷日持久,谁都知道里头的猫腻,学生与老师们怨声载道。欧阳小枝坐地铁去上课,出了车站眼看又快迟到,有人抢在前头坐进一辆黑车,她冲过去挥手说:“等等我!”

车门打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南明中学高一(2)班的司望。

小枝坐了进来,尴尬地笑了笑:“司望同学,真不好意思!”

黑车开过几乎结冰的南明路,小枝冷得不停地摩擦双手,少年对前面的司机说:“能不能开下空调?”

“才几分钟的路啊?空调还没热起来就到了。”

“算了,我能忍住。”小枝的脸色更显苍白,口中热气呵到他身上,还有她头发里的香味,“谢谢你!”

下车时小枝在他耳边说:“迟到不是件好事,可别告诉其他同学哦!”

安老师正在学校门口等她,这位政治老师还没结婚,长得倒是一表人才,肉麻地喊了声:“小枝。”

这样称呼让她很不好意思,别人无论老师同学,都管她叫欧阳老师,似乎“小枝”这两个字,是埋葬在高中时代的专属名词。

“早上好,安老师。”

“你吃早饭了吗?”

原来,他已准备好了早点心。

“哎呀,谢谢你啊,还真是有点饿了。”

她接过安老师的早点心,两人并肩走进校门,而司望站在外面吹着零摄氏度以下的冷风。

小枝回头大声说:“司望同学,快进来,别上课迟到了!”

安老师喜欢欧阳小枝,差不多整个学校都知道,男老师们自然嫉妒,女老师们却表达了祝福,毕竟她只是看上去年轻,实际上三十五岁的大龄剩女,要找归宿很难。他的家庭条件也不错,就住在南明路附近的高级小区,据说跟校长有亲戚关系。

第一节就是政治课,安老师发现司望开小差,突然叫他起来回答问题。同学们正准备看他笑话,没想到司望的回答异乎寻常的流利,准确地说出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异同,又连带讲了斯宾诺沙的一元论与康德的“人是什么”命题。安老师目瞪口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阴阳怪气地说:“司望同学,你很爱看课外书嘛。”

下午,尽管期末考试将近,南明中学的文学社照常活动,欧阳小枝是指导老师。

1995年,文学社的指导老师是申明,某次他拿出一本李清照诗词鉴赏书,说知道她很喜欢易安词,便买了这本精装书送给她——这是小枝收到他的第一份礼物。

“司望同学,你在走神吗?别紧张,我们是文学社,又不是上课。听同学们说,你能背诵很多古典诗词,李清照的呢?”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司望没半点停顿,直接背了这首《临江仙》,同学们惊讶得交头接耳。

“好……”小枝下意识地翻了翻书本,她也背不全这首词,直觉地点头称赞,“好厉害!”

文学社活动结束后,司望刚蹿出教室,她在后面叫了一声:“司望同学,等等我。”

小枝跟着他走入操场,地上结了厚厚的霜,四下没有人影。他在女老师面前无话可说,低头一个劲地赶路。她有些跟不上了,嗔怪一声:“你要去哪里?”

停下脚步,已是操场的角落,那排曾经开满蔷薇的花墙,早已萧瑟一片。

“司望,你真是个奇怪的学生。”

无论老师还是同学都这么说。高一上半学期快过去了,他还是跟同学们格格不入,与同寝室的都没话说。据说有女生给他发过短信,邀请周末出去看电影,但他从不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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