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女人嘛，屋里的事多，总要各处收拾停当，查看骡子、猪儿鸡儿，拴上院门，之后梳梳洗洗，才能上炕。这时屋内漆黑，她单独裹着被子在那边，孙志福睁开眼睛，想去抱她做那事。他伸出手臂抓摸她，把被角撩开些凑近她，她背侧躺在那儿僵滞不动弹，像睡沉了样。他呼叫她，她也不应声。他扳她的腿，一扳她又用力地回过去。这时她腿裆处就腾过来那股清馨馨的气味，鱼苗样腥腥的气味，使他浑身颤栗发抖，觉出他不在屋时她有过啥事！他粗气喘喘不敢声高，怕惊醒旁屋熟睡的娃子。“娃妈妈，你咋了，告诉我！”“没咋，你自己睡去，我不想。”他怔愣着，执拗地再扳开她的腿，她竟力气不小地挣开他，他哗啦——一把整个掀掉她的被子，她惊起身坐在炕上。“你到底咋了，为啥不想？”“不想就是不想，人总有不舒坦的时候。”“妈日的！老子在河滩为屋里置了那么一大摊家当，还不抵你裆下那股腥味子？”黑屋内晃动着她的白腿乳房和脸颊，噼里啪啦大巴掌纷乱昏黑地打过去，那股腿裆的气味嫉嫉痛痛腥腥浓浓地腾扑过来。她一点不还手，不躲避，任他抽打，两个人像在梦魇中，也没有哭声，接着又是一片噼噼啪啪地抽打，抽打在她腿上乳上脸颊上，黑夜撕扯成碎片晃动着肉身蒙蒙约约的白亮。“你打吧，你打吧，我不怪你，我不该不应承你，你打吧！”她的声低低的，像平素说话那样。他没有再动手，却周身抖战，缓缓颤颤地把头埋在她乳房上，吸嗅着滑落，滑在她腿裆处流出眼泪。她这才柔软下来，泣声叫他“娃大大，”他紧紧搂抱住她，这时他下面不行了，精液弱弱地流在了她身子外面。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鱼塘给他带来的愉快！他瞅着这片蓝盈盈的水，心里并没有映照天地的豁敞感觉，也没有拓展他脚下的路的感觉。
但是这片水又确实惊动了许多人，南山里从没人见过它，全县各乡也极少有水产养殖户。这时正是提倡发展“个体专业户”的年月，县委书记的小车开进南峪，乡上的康志应书记驱车陪同，记者们肩扛录像机，怀抱照相机拥拥簇簇地跟着，来到河滩鱼塘跟前。张建德引领一群村干部奔前跑后地招呼，村里大汉娃子也都跑来观看热闹。乡书记康志应介绍他跟县委书记握手，那照相机录像机就啪啪地追着“闪电”。孙志福事先不知道会有这事，也没个准备，扛着把锨、穿着身破烂衣裳，若知道该换一身干净整齐些的穿戴哩！旁边围观的村里人捂着嘴笑，笑他模样土气，跟县委书记合影照相，身后即是他的鱼塘水面。人们那笑容或许还说，莲花大大“扛河滩”又扛出了名堂！
入冬的一日，张建德来到园子里寻他，手里拿着一只牛皮纸大信封递给他说：“你的好事来了，党籍恢复了，重新当选了县人大代表，自己看看！”孙志福心里一热，眼皮潮湿，信封内装有党证，人民代表证和开会通知。孙志福曾经那样在乎这些东西，自它被罢黜之后，他就没断过企盼恢复，这两只红本儿，似烙印着那么一段辛酸曲折的光阴日子！
孙志福从套间屋取出一瓶酒，招呼张建德坐在窄炕上，俩人还像那年一样喝起酒来。那是哪年，他跟建德在这土屋窄炕上对饮，只觉这河滩里的时光那么快地掠过去。
“你仔细瞅瞅大会通知，不敢耽误，要准日子去县上报到。”张建德一边喝酒一边说。
孙志福又喝多了，一瓶酒喝下去大半。“唉，我看守鱼塘，咋离得开！”
“离不开也得离开，鱼塘丢给成栋照看几日，我见那娃长大了，啥都会干了。”
俩人一碰杯喝干净，又斟满杯子。志福两眼盈满了泪，也许他听到栋娃都长大了，引起那种伤感，就像那红本儿上烙印的感觉，那么富沧桑感，光阴感，刺激人的神经，容涵着那么多往昔故事！
建德说：“噢，你一喝酒就流泪，领导抬举你哩，让你去住宾馆吃酒席哩，你掉的哪门的泪？想开些，谁心上都有难场的事，你瞅瞅人家马书记，做得够多么大气！男人家，不要为那些鸡巴毛的琐事伤感情，一切都会好转。如今你的福运来啦，致富了，娃大了，也抛头露脸了，一辈子能有这个结果，也就算圆满！”
孙志福泪眼望见那片鱼塘，觉着它那么空空落落的。
河滩里，由上游往下游斜斜地有一条窄径，即使在没有月亮的夜晚也很显亮，那是孙志福踏出来的。
夜晚他也要来鱼塘踏看一遭，手里握支手电筒，但那是个样子，他并不打亮它，怕费电。他有时感觉到贷款的压力，盼鱼儿快快长大，据说三两年内起不了塘。如今鱼儿尚是指甲盖儿大、寸把长，瞅着它们游动让人怜怜悯悯的，天气越冷这怜悯之情就越深。塘面尚未结冰，他怕它冻死，结了冰喘不过气，咋活？鱼塘三块水面连着，折映着星空山影，寒风一吹，涟纹黑黢黢地波动。
他至今穿着很早年景留下的破棉袄，身子冻得团缩，但他沿塘走一阵子就觉不出冷了。他的腿脚走得很稳健，发出夜间旷野的足音，他闭着眼睛走都不会失足掉进塘去。听见水下冒出几许气泡，或幻觉瞅见鱼儿跳水，蹿得老高，扑通一声儿又扎下水面。间隔几日给塘内撒一次鱼食，是他从外地购买的饲料，开始总须咬牙投入，将后他就自己调食。其实鱼吃得也粗，跟人差不多，“杂面酸饭”切几块块洋芋就是了。草苜蓿嘛，豌豆秧嘛，冬天干草碾碎拌上些麦麸嘛。但是下方那块小塘须格外经心，那是一塘鲈鱼，品种名贵，鱼苗价昂。这鲈鱼的吃食也另有讲究，说它爱吃一种从外国引进的鲜草，草名叫“意大利花”。志福也买了这种草籽，待春天辟半亩地种植它试试。
抬头时，忽望见塘那边立着个影子，隔塘而站，掏出手电想照一照，又怕光柱晃了她，使她慌张跌下塘去，因为他看那影子像是个女人，像是娃妈妈！他朝那边绕过去，逐渐走近的时候那影子却是一棵晃动的树影。他伫立了好半晌，夜空星星密布，眨动。这时确有声响：“大大！”旷野漆黑，水面茫茫，那声远远的呼叫，声音很熟悉，而已被遗忘很久了样。那是成檩的声音，那声“大大”叫得很老成，很怯弱，很令人心酸，使孙志福心头倏然间好一阵挖挖抓抓。他再低头垂视塘面，不仅看见成檩的面容，还瞅见了成檩的亲妈妈。孙志福不禁想，他照看他母子，从来没有像照看他的鱼儿这样经心仔细啊！他想他该去马坞看看成檩，不知他在那边情况咋样了，他早该去，只是没脸去。等孙志福有了钱，看能不能把他领回来。
孙志福不觉已返回园子，密麻麻的星星，篱笆树丛，柴门，土屋，不知到他老死之后这里的一切还存在么？这两间土屋像静候他归来，虽是门低窗小炕窄，而油灯一点那窗照样透出一团融融的黄亮。炕已填烧停当，伸手摸摸，炕席传来一股温馨的暖热。他爬上炕，盖上被，噗地一口吹熄灯。
很快他就睡着了。睡着了也会望见鱼儿长大，长得尺把长，鱼儿已会交尾，撒下精白卵泡，稠稠密密像夜空的星星。水藻墨绿浮游，还开着几朵莲花，粉粉的红红的。忽瞅见一个女人走近来，走到塘边，宽大的青布褂，阔袖口露出一段白皙的胳腕，嘴唇子挂着茶水湿润。他问：“你咋来这儿？”她说：“来看看水命性的你嘛！我给你卜的卦灵验不？”他说：“灵验，灵验，真的灵验！”他手挈一根长竹竿，把散抛在塘内的草苜蓿、豌豆秧往塘心捣一捣送一送，她接过竹竿说：“我来。”他在一旁慌张道：“咦——，马书记，这咋敢？”她说：“咋不敢，你把我雇上给你守鱼塘吧，现今政策允许雇工剥削哩，你的党籍也恢复了，共产党员雇工正合适！”她把竹竿探得长长的长长的，蓝盈盈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
忽一转脸，那个撑竹竿的女人竟是，竟是刘月萍。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达！刘月萍年岁不见老，仍是她离开家时的模样，好像比那时还要年轻，额眉前尚留着齐齐的刘海儿，一双笑弯弯的眼睛。逐渐意识到那是他赴朝鲜之前。志福穿着一套县人武部发放的新军装，背着行囊，走在河滩里。志福的大哥大嫂止步了，月萍却要把他一直送到县城去。她弯弯的眼皮哭得像两只桃儿样红肿，胳腕上挎着只布包，盛着几块馍馍和煮熟的鸡蛋。他说：“你回吧，你还想把我送到外国去哩！”她仍跟着他不离开，她怕他不能活着回来！在县城聚集了一两日，她就守他两日，撵不走。直到一辆辆军车从她红肿的眼皮前面驰过去，尘土飞扬地驰过去。那时宁远县尚无火车，尚无陇海铁道线，只有到西安才能转乘火车。可是军车开过去了，他怎么还感觉跟月萍走在河滩里样？是不是他贻误了入伍报到的时间？慌张地问：“这是在哪达，咱两个？”刘月萍说：“娃大大，这是在陕西嘛。”“陕西？咱来陕西做啥？”他惊讶道。她略微停顿了会，说：“娃大大，你刚刚不是说自己来陕西买鱼苗，就便来看看我嘛？”
噢！他这才记起这里是陕西地面。她曾在这里流浪讨饭，这里有一位姓韩的大大，月萍曾详详细细地告诉过志福，说韩大大家就在陕西彬县，西坡公社，百堡大队，第七生产队。他走着，月萍引领他走着，难怪感觉像走在河滩里，陕西地面大多平坦，川大，广袤无际的二茬麦子和绿绿的秋苞谷。月萍眼圈儿浮着层泪花说：“来瞅一转吧，瞅瞅你的女人如今生活得好歹。”孙志福说：“月萍，你跟我回去吧，如今，屋里境况好转了，有一块二亩大的园子，还建了一片三四亩大的鱼塘，娃妈妈，回屋吧！”“回屋？不行。”月萍摇摇头。“瞅前面，大路拐过去快望见庄子了，我的屋在那达！韩大大和屋里的娃都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们了。来，从这条小路斜插过去，路捷近些，不远了。”他跟她插进那条窄径，两旁都是高高的厚厚密密的苞谷地，苞谷秆肥肥宽宽的大叶子擦擦蹭蹭的，她圆圆的脸腮低垂着，腰臀腿面丰满满的样。他握住她的手，觉着那么舒服，眼睛滑落去瞅她的腹部和大腿之间。这时她却说：“娃大大，我听说，你让成檩去外乡上门了？”说着她捂脸啜泣，身子颤得像片苞谷叶子。志福心如刀割，劝说道：“娃妈妈，你别伤心，我会去把成檩寻回来，我老了，我把鱼塘丢给成檩！”刘月萍呜咽着说：“谢谢你，娃大大，谢谢你有这份心！”苞谷秆子吱吱嘎嘎折出响声，他抱着她倒下去，咂吮亲咬着她的脸腮舌头，瞬间衣裤脱撇在那甸甸的翻旋摇曳的大叶子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