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高烧持续,汗水又布满额头脖颈,也许她仍躺在炕上?逐渐感觉出这是去草川乡,去修东梁渠。觉出岁月的风、尘土,掠过她汗湿湿的鬓颊。
那条沟野下方是女囚们的宿地,山壁脚挖有一孔孔窑洞,显出合作化高级社年代拉役征徭的特殊风土气氛。她和青堂几年没见面了,年年在外劳役,不得团聚,不可能有哪孔窑洞是他两口儿的洞!一孔窑洞分配住宿十余个女人,她未能与二嫂分到一起,这孔窑内她只认识狗剩妈妈。女人各自铺开自己的地铺,那是麦草铺的大通铺,在狗剩妈旁边留出一条儿位置是她的,她在洞门外望见自己男人从沟上方那边岔沟拐出,朝她走来。
沟里有背枪民兵巡逻,青堂背着她的行李被民兵盘问,稍后他才走近她,久别而团聚样地走近她的窑洞口,钻进洞内。洞内女人们眼睛都瞅望他,他把行李放在她的那条儿位置上打开,把羊毡棉褥和被子一件件铺展开,把她替换的衣裳叠整齐压在被子下面。女人们就一直静静地瞅望他蹲身在那里的动作,像是很羡慕她有这么一个知道体贴安顿女人的男人。狗剩妈在旁边搭话:“浮云大大,你知道我的那一口人安顿了?”狗剩妈是问她的老汉张保明,在男囚们住宿的地方。青堂说:“他已安顿停当了。”说罢,他不便多呆,起身出窑。淑芬把男人送出洞外,就不知道与他哪日再能见面了!
再见面时,或在山顶工地远远望见,或在收工回宿地的半路碰上,他已是头发垢乱尺长,脸颊黑胡楂密布。多时不得碰面,男囚们凿掘隧道,女囚们开渠挖土。晚间歇睡前也不允许去男囚们的宿地走动。偶尔能拿来他替换下来的破衣烂裤帮他洗干净,窑内油灯下缝补缝补。女囚的宿地再往下有条北向的沟,沟内流着股浅水,女人们向民兵告假后去那里洗衣,或自己洗洗头脸手脚,那里名叫北沟。淑芬每次去洗洗须约个伴,或同二嫂一起或跟狗剩妈妈一处,那条沟很瘮人,有狼,常听见狼嗥声。狗剩妈妈爱说笑:“快走吧,天黑了,让狼吃掉哩!你洗那么干净做啥,又不能跟你男人睡觉!”
窑洞内壁龛上摆放一只碎油灯,洞内弥腾着污浊的臭气,阴潮潮的土腥气,地铺麦草霉腐气味,煤油灯烟气味,还有女人的月经气味。
淑芬挨着狗剩妈妈躺在地铺上,这年狗剩妈也尚年轻,俩人睡觉前低声说说话:
“芬儿,你睡着了?”
“没有。”
“你说这渠做到啥时是个了?”
“不知道。”
一般民工五个月一轮换,可以回村返家,而监管大队的专政分子们却永不得歇换。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条渠从这年春一直干到了第二年秋末,才刚刚完成第一期工程;这条渠四十公里长,由草川乡柏家山蜿蜒曲折一直通到洛门镇关家山。遇山凿涵,遇壑架渡槽,凿涵二十余孔,架渡槽三座,灌溉山地八千余亩,到它的二期工程告竣之日,那已是十多年后了。而此时的女人们,只知自己在这杳无歇期的日子里月经流湿了裤,没有一条干净的裤可替换!
“唉,我的狗剩娃儿,才那么碎,就撇在屋里没人照管!”
“娃的大妈妈在家,不帮助照看么?”
“大妈妈”是指张建德的亲妈妈。
“唉,人家才不管你哩,两家跟仇人一样……”
星星未落,沟野远近传来各队的哨声或是扯嗓吼喝声,窑洞内钻出一簇簇携着麦草被窝气味的身影,黑咕隆咚登爬山梁。凌晨冷风寒气清新无比地吹醒昨夜的梦境,或许她梦见婆母,在屋里照看拉扯着她的碎娃儿。山顶工地一截截地向北推进,一天天远离宿地。当她背着黄土背篓汗溻了脊背的时候,忽瞅见从山下爬上来一个小丫头,小丫头沿着工地渠边朝这里走来。工地上很罕见这么小的女孩,八九岁样,认不出是谁家的从哪达来的!待丫头走近呼喊着“妈妈——妈妈!”她才一惊,看清那是她的腊梅!
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啦?淑芬惊讶,丫头细胳膊挎着一只布包袱,娃的婆婆派场她来送几件替换的衣裳。淑芬好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已经长高了,可以从那么远的路上跋涉来了!这才觉出多少时光已在这征徭拉役中飞掠过去了!
腊梅搂在她腰身前,她略歇歇跟小丫头说几句话,把丫头拉到工地那旁去,土坡上坐下来。“丫头,这么远你咋能摸着路,路上没遇到啥事情吧,若碰上个坏人把你拐走!”腊梅说没撞上啥坏人,昨日走了一天,走迷了路,路上逢人打问,路上带的馍馍也吃光了。淑芬低头看,丫头脚上的鞋破露出脚趾,裤腿上挂着那么厚的尘土。民兵朝淑芬喊了声:“干活啦!”淑芬安顿丫头就坐在这土坡上候着,自己又去背黄土。
腊梅是在她外婆家长大的,长到六七岁,青堂才去把她接到南峪来。此前各种运动和徭役,使青堂淑芬顾不上照看这个丫头。淑芬走娘家时探望过一两次,小丫头在外婆屋把淑芬的大哥大嫂喊叫“大大、妈妈”,见到亲妈妈,都改不过口来喊妈。在这太阳偏西的时辰,淑芬一边背土劳动一边望望丫头,丫头连累带饿,卧在土坡夕阳下睡着了。直到听见收工的哨声,淑芬才丢下背篓走过去,拉起丫头给她拍拍身上的土,下山回宿地。走到山下她领丫头直接去灶房,跟队干部招呼一声即可让来探亲的家属吃饭就餐,好在工地伙食管饱,有汤饭还有馍馍。恰这日雷大队长在这里,淑芬赶忙领着丫头走上去,让娃称呼一声雷大大,说丫头来给娃大大送衣裳,问能不能请大队长批一张探视的“路条”。雷队长伸手在丫头毛辫脑瓜上抚摸了一把,果然爽快地掏出笔给她批了一张条子。淑芬非常庆幸,由于腊梅来这儿,淑芬才得以跟青堂见见面!吃饭的时候,雷队长踱步过来说:“让你的娃明天留一日聚聚,后天,队里派人回村置办伙食,就给你把娃捎回去!”淑芬赶忙说:“是,谢谢大队长。”
晚间天色尚亮,她带着丫头便来到监管大队男人们住宿的那条岔沟。那排蜂窝样的窑洞外四五个背枪民兵来回走动,淑芬上前递上路条,那位民兵才传唤张青堂走出洞外。青堂那模样使腊梅一怔愣,淑芬心头也一抽搐。他黑胡巴楂长头发脏脏兮兮,只有那双眼睛放出些亮色,让丫头很难辨认,淑芬摇摇丫头的手臂,丫头才一咧嘴哭出声:“大大……”青堂一弯腰把腊梅抱起来,抱着走进窑去。一般丫头长到这么大就没人抱了,也许是青堂想家了,想屋里丢下的碎娃了,也许是青堂这么多年没顾住抚养拉扯腊梅,觉着这个丫头可怜!
窑内男人们正谝闲抽烟,见她母女进来停望一阵,显出长年累月没见过女人的稀罕神色。淑芬悄悄坐在地铺边上,靠近洞门这爿,青堂也揽着腊梅坐在跟前,这爿的男人们便知道给他两口腾个说话的地方,而移到窑里端去,过了会还递来一盏油灯,说“有个光亮,能把女人的脸瞅亮豁些!”那边的汉子们便呵呵地一片笑声。
青堂问丫头:“你婆婆在屋里好着么?”这里农村说“婆婆”即是指娃的奶奶,也就是淑芬的婆母。这年,淑芬的公爹已经过世了。只有婆母在家拉扯娃子。青堂又问:“屋里粮食还有吧?”腊梅丫头一一回答大大的问话。淑芬觉着自己都快把屋里生疏得忘光了样!屋,距离她那么遥不可及。青堂说着话眼睛不住地瞅望淑芬,竟像把她的脸庞模样也忘光了!油灯昏暗的光映,他眼睛目光抚摸在她的鼻梁、嘴唇、脖颈和乳房上。淑芬觉出,她的男人念想她了,不知啥时才能回屋!
淑芬把婆母捎来的衣裳递给他,说:“把你这身脏破的衣裤换下来吧,趁这时给我。”青堂说:“改日再换。”不知“改日”是哪天,碰面能那么便当哩!
青堂的眼神更加那样地瞅望着她,那种眼神淑芬早已熟悉,那是无比饥渴状的想女人的眼神。淑芬感觉出自己身子软软的乏乏的,身下面已经湿了。
窑外响起民兵的吼喝声,是告诉她到时间了。淑芬说:“娃大大,我该回去了。”她从地铺边站起身,领着丫头走出窑去。
天色黢黑,青堂向民兵告假,说去送一送,民兵准了。走出几步,他把腊梅背上脊背,说路黑,不要让娃磕磕绊绊的。淑芬想丫头大了,怕她不好意思。可是丫头好像很乐意让大大背一背,这个自幼失去亲大大的丫头,细胳腕柔柔地搂住他的脖颈。拐出岔沟往山下方走,直走到女人们那排窑洞的近处,瞅见巡夜的民兵走动,他才把腊梅放下身来,说:“去吧,跟妈妈去歇吧!”张青堂说罢,眼睛在黑夜中那样依依不舍地盯望着淑芬。
淑芬记不得那是腊梅被人捎回村之后的第几个晚上,她躺在窑洞内身子那么瘫软乏力,蒙盖着一层寂静昏弱的煤油灯影和鼻鼾声,她身下湿透了,侧卧在地铺上。这一晚青堂约她去洞外面,去她洗衣裳的那地方,那叫北沟。
她悄悄地候着窑内女人们睡实,候着洞外值班民兵撤岗。眼睛觑觑狗剩妈,又瞥瞥窑门垂挂的草帘。怕被人发现,被巡夜的民兵抓住,那将是很难堪的事,说为了那种事,熬不住了!是的,她的确熬不住了,顾不得了,若不去跟自己男人幽会她会抑郁死掉,活不过今晚去!她轻轻掀开被,穿上鞋,蹑脚走到洞门口撩揭草帘闪身出去。
黑蓝蓝的夜色中她摸黑朝沟下方奔去,觉出脸颊烧烫,淑芬从没做过这事!恍然听见一道狼嗥声,由远及近地划破沟野。是的那里有狼,狼也在那里寻水喝,不知青堂是不是已在那里候她,或许他正在朝那里走,或许刚走出窑洞就被民兵堵住了。也许淑芬见不到青堂,反倒被狼吃掉,那就,那就让狼吃掉她吧!
她两脚不知深浅地依近那股子水边,水面折映着密密麻麻的星星,再往前走,忽见前边立着个身影,她停住腿脚,这晚没有月亮看不清那个黑影是谁!她惊吓得想调头扭身跑掉,那个黑影低低地呼了声“淑芬!”她呼呼地喘气,他走近来一膀搂抱住她,满脸胡楂贴吻住她的嘴唇面颊,两具身子发抖战栗。他把她揽腿悬抱起来往沟那边走去,去寻一块平展些的可躺卧的地方。她手臂搂住他的脖颈,嗅到夜间的空气,嗅到她和他长久不洗不换积满汗垢的衣裳和身子味。他把她放在那爿“炕”上,脱掉衣裤相互呼叫亲吮,那股浓浓烈烈的腥馨气味飘满了整个这条沟野。她眼睛流出暖热的泪水,仰望着他的脸面鼻梁眼睛,觉出她和他的肉体那么无遮无蔽地承接着夜空星光,青堂那样用力地爱她做她,像触到两人的骨头拼命贴压着,她失声呼叫“我的男人,噢——,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