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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CHAPTER 3比战场更残酷的地狱:“巴丹死亡行军”(2)

当时战俘们所能够做到的,也就是将这些不幸者的尸体入土掩埋。但是,雨季很快来临了,倾盆大雨劈头而降,尸体又从填埋不深的墓坑里给冲了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守这个监禁地的日本人,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不闻不问。他们之所以建立“奥唐奈营”,只是为了将关押在此地的“健壮”战俘,转运到日本本土和满洲(Manchuria)[16]作劳工。那些身体羸弱者、伤病缠身者,都被送往数英里外丛林中另外的“营地”,如臭名昭著的“甲万那端营”(Camp Cabanatuan),这些战俘在那里等待死亡,或者被“释放”。

理查德·戈登,美国陆军中士

“奥唐奈营”战俘营

菲律宾,吕宋岛

1942年5月

投降次日,黎明微光初露时,日本人大声喊叫着命令我们起床,随后驱赶我们踏上向北方的行军路程,每次大约300人组成一队。每个人都得自己照顾自己。一名负伤的中校已经不能站立,日本人将他放在担架上,要求有人志愿抬着他走。我是四名抬担架者之一,我们整天都抬着中校跋涉。因为天热和体力消耗过多,我们不断请求帮助。但是,人们都躲着我们,谁也不肯伸出援手。夜晚,我们把那人放下后就四下溜走了,因为我们明白,如果第二天还要继续干这个活,我们的体能将无法支撑如此长途的行军。

我们认为,日本人不会允许诸多部队单位在一起行进,因为在控制方面,战俘的建制单位如果保持集中,则要比管理零散的战俘小队要困难得多。坦率地说,日本人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他们恰恰是要打破我们军队单位的建制。

第一天,一个有300人的松散人群走在前面,而第二天,则是另外一群人打头阵。我们想知道日本人将会如何对待我们。以前,在马尼拉的电影院里,几乎每天晚上播放的新闻片都在重现他们在中国所作所为的一幕。我们从银幕上看到日本人对中国妇女和士兵所干的一切——强奸、斩首、射杀——所以我们认为,他们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的。但是,我们又天真幼稚地以为,他们不会这样对待美国人,不会将这些残忍方式用到我们身上。然而,我们错了。

当埃德·金将军试图与日本人商量,使用我方车辆将我们运出巴丹半岛区域时,他遭到了日本人的拒绝。

日本人根本不给我们提供食物。在某些队列中,有些人可以得到少许米饭,但这样的情形我是没有碰到过。他们不允许我们离开行列去找水喝。即便是让我们停下来找水,那也是距离很远的地方。所以,当有些战俘离开队伍,跑向道路的另一边去找水喝的时候,日本士兵就大声喝叫着将他们驱赶回到队列中——如果他们不能及时入列,日本人就朝他们开枪。

就我而言,我尚且还在可以在煎熬中半死不活地挣扎,是因为我设法保存了一些饮水。我还有一个军用水壶,我每次只是往嘴里送一小点水含着,在口腔里打转,差不多是一滴一滴咽到嗓子里湿润喉咙,然后再将唾液吐回水壶里。我一点也不顾“艾米莉·波斯特礼仪”(Emily Post etiquette)的举止规矩了,[17]这是一种有效保存所需饮水的办法。

可是,大多数越洋而来的人没有经过训练,不能适应菲律宾的热带气候。菲律宾暴烈的阳光,释放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炎热,尤其是正午的直射日照,几乎能够使大地生烟。每天中午时分,日本人便会要我们停下来,而每次停止行军,他们就展开一番敲诈勒索般的彻底搜查。投降之前,我们全体人员都得到过警告,要求身上不要保留任何日本人的东西。我们甚至被告知,连日本人扔在巴丹的传单都不要保存。但是,许多人手里还都留有些钱币,那是在战斗中从被击毙日本兵身上拿到的。我手里还有一本日本兵的日记,投降之前我将它赶紧丢弃了。如果日本人从你身上发现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么你就死定了。

每次停止行军,日本人就让我们待在一片无遮无掩、四周寸叶不生的开阔地,还不许带帽子,坐在那里等待他们吃午餐。他们是故意这样折磨我们。阳光的直射让我们进入一种昏昏欲睡、恍惚呆滞的状态,想找个避开酷晒的地方是不可能的,根本就是无处躲藏。

我看见,一名年轻的美国士兵中暑虚脱了,颓然倒在滚烫的地面上。正在此时,一辆从北面开来的日本坦克驶至他倒下的地方,故意从他身体上碾了过去。跟在这辆坦克后面的其他坦克也忽然调转方向,如法炮制般地接二连三从这名美国士兵的身上碾过。

一名走在我们队列前方的菲律宾士兵,在我们的队伍经过时被迫跪在路边。当时,我亲眼看到一名日本兵将他的头砍了下来。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我还看见,一名日本兵用步枪的枪托狠狠殴打一位菲律宾妇女,原因是她试图将手里的食物递给一名战俘。

我们就在这样的境遇下走了八天。日本人知道,我们由于严重缺吃少喝,但他们就是不让我们得到食物和饮水。

到第八天结束的时候,我们到达了一个巨大的金属材料搭建的仓库,那里原先存放有数千袋大米。但是当我们抵达的时候,仓库已经空空如也。日本人把我们驱赶进库房内,数千名战俘人挨着人,身体紧贴缩成一团站立着,那场景就如同上班高峰期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

当我们全体都被塞进仓库后,他们便关门闭窗。仓库处在阳光暴晒下,因为不通风导致的闷热,还有人群过于密集而互相之间的挤压,一些人没能活过那个晚上。幸存的人也开始衰弱下去,恶劣的生存环境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早晨,当日本人打开库房门,放我们这些几乎被挤压成照片的人出来时,我们身后留下了一大堆已经死去的同伴。日本人将他们的尸体扔进一个大坑里,再倒进汽油点火焚烧。

我们再度开始踏上行军的路途,向一个叫圣费尔南多的小城出发,在那里,日本人准备的“闷罐车”正在等待我们。他们连推带搡,尽可能多地将我们塞挤进货车车厢。我们成团挤站在车厢里,一点挪动的余地都没有。每隔一会儿便有人停止呼吸,但由于我们太过紧密,以至于那些死者依然保持着生前的站姿。当我们熬过火车的行程,终于走出“闷罐车”时,发现每个车厢里都有人死去。如同他们前面所干的那样,日本人再次将尸体堆成一堆,然后点火焚烧。

如果早知道,我们在未来的八天中会遭受如此残忍的虐待,我想,我们肯定会进行一次大规模集体逃亡的尝试,不管这要冒多大的风险。但是,在漫长的行军过程中,日本人不停地对我们说:“只要一踏上公路,我们就会停止行军,解决食物和饮水问题。”当然,这番话就如同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引诱你上钩的诱饵,除了反复糊弄我们之外,从未成为现实。

我们被押解行军至一个名叫“奥唐奈营”的地方,这里成为我们的第一个战俘营。我们被迫在太阳底下站着,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或更久,战俘营的指挥官才姗姗出现。他向我们做了一个全面的说明,总共罗列出10种情况,警告我们如果试图逃跑,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我们被搜身检查,如果日本人发现了任何他们所不喜欢的东西,物品的所有者就面临被当场处决的命运。

“奥唐奈营”条件之恶劣令人难以形容。分配给我们的是几间简陋的房舍,只有一条水管供我们这3000人使用。在那个战俘营,大批的人都面临断水的困境,许多伤病缠身的人,根本不能承受为了喝上一口水而排数小时队的体力消耗。

我们原本以为,进入“奥唐奈营”之后,我们的生存状态会有某些改善,但是结果却发现,我们是掉进了令人难熬的“加尔各答黑牢”(Black Hole of Calcutta)。

小尔夫·罗德里格斯,美国陆军下士

“奥唐奈营”战俘营

菲律宾,吕宋岛

1942年5月

投降前夕,我将两瓶复方樟脑酊止痛剂和一大瓶碘酒塞进我的药箱。这两样东西在后来的“死亡行军”途中我都用到了。我把碘酒稀释,将止痛药分发给大家,因为如果你得了痢疾腹泻,它能够减轻病痛。药箱里还有些酒精,可以处理你的小伤口。

日本人让我们一个靠着一个站在那里。大多数人都两三天没有进食了,有的人空腹时间还要更长。在华氏100度酷暑环境下,你根本走不了多远的距离,何况还是处于饥渴交加、心力交瘁的状态。大概是因为缺氧,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我昏倒了。第一个晚上,在我们之前到达的一些人填满了整个机场。后来入夜了,我盯着那些人看,他们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已经不能动弹了,还有拖着病体躺在地上的人在请求帮助。战俘人群里有军医,立刻上前去照看那些呼救者,但是刚一开始救治,就有“东洋佬”端着刺刀冲过来。

日本兵用步枪枪托猛砸一名战俘的面部,他的牙齿都被打碎了,鼻子也破了,满脸是血。我看见这个日本兵逮到一个战俘,他将一只水果藏在了身后,日本人开枪打死了他,随后这个日本人还在死者身上擦拭他的刺刀。

一次,日本人驱赶我们跑步——故意折磨我们就是他们的目的。上帝与我们同在,跑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让我们停下,当时大约是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在大路旁边就地而卧。我找不到一块舒服点的地方,因为看起来地下全是坚硬的石头。但是我意外发现,这堆“石头”其实是萝卜。我们所有人便都吃起了萝卜。我把上面的灰土弹掉,然后大口啃起了我的那一份。

安德鲁·米勒,美国陆军二等兵

“奥唐奈营”战俘营

菲律宾,吕宋岛

1942年6月

科雷吉多尔投降之后,日本人将我们用船运送到马尼拉湾对面一个名叫麦克拉林的小城镇,那地方正好位于我们开始作战的基地尼科尔斯机场的外面。

在这之后,日本人迫使我们开始行军,战俘们在押解下要走完杜威大道(Dewey Boulevard)的全程,前往比利比汤监狱——其性质等同于美国的亚特兰大或莱文沃斯联邦监狱。[18]他们如同放牧般将我们所有人驱赶到那里。接下来两天,日本人开始把我们分批带出去,每次1500人,强迫我们登上火车,将我们运到一座准备夜间露宿的小市镇。最初的四个小队,每队有1500人,其中三个抵达甲万那端,我们已经有6000人被运抵那里。

1942年6月的最初四天,多数人都被从“奥唐奈营”转移走了。有许多人就死在了这个战俘关押地。

约翰·库克,美国陆军二等兵

“奥唐奈营”战俘营

菲律宾,吕宋岛

1942年6月

当我们抵达“奥唐奈营”的时候,那地方大约一天要死掉200人至250人。菲律宾人和美国人都在死亡线上挣扎。他们将两具尸体放在一副担架上,抬到埋葬的地方,堆放在一个敞开大口的深坑里。

我进入“奥唐奈营”时,大多数人都已传染上了疟疾和脚气病。还有患上白喉、痢疾、伤寒等各种病症的人。许多人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瘦得皮包骨。

一天早晨,轮到我在伙食团值班,和我一起准备早饭的是个名叫克拉克的小伙子,我们正在搅动一个米罐。我们是在“零号病房”(Zero Ward)[19]干活。被送到“零号病房”就意味着等死。那时,在我们骨瘦如柴的战友们中,大约有12人被安置到“零号病房”。天逐渐亮了起来,那些可怜的小伙子,拿着脏兮兮的餐具,在等候分发定量配额的早餐。就在要开饭的时候,我冲我的同伴喊道:“克拉克,过来。”然后,我用手指了指那个正在火上烧煮的罐子,里面烹饪的早餐中居然有一只老鼠。“克拉克,这东西我们可不能吃了,我们该这么办呀?”

克拉克说:“到炉子后面去,我把窗户关上,你在那边拍打罐子,把老鼠弄出来就是了,反正他们也看不见。”

我就按克拉克说的那样做了,把那只让人恶心的老鼠弄了出来,丢在一边,结果,有十几个家伙看到了我的举动,他们没有一个人放过那只老鼠。这些人立刻对老鼠“群起而攻之”,吃得连一点渣子都没剩下。

菲律宾群岛

1942年8月

在科雷吉多尔岛陷落数周后,菲律宾老百姓——其中许多人都有亲戚被关押在日本战俘营中——开始向外界传递一些关于“巴丹死亡行军”中所发生的事,以及集中营内部的恶劣环境。藏匿在丛林覆盖的火山岩山脉中的美国和菲律宾人游击队,将这些消息上报给美菲联军情报官员。菲律宾地下组织通过夹带偷运等方式,将少量的药品和一些供应品送入集中营。

克莱尔·菲利普斯是美国陆军中士约翰·菲利普斯的新婚妻子,巴丹投降时,约翰·菲利普斯被送往甲万那端,后来死在了那里。在日本占领下的马尼拉,克莱尔·菲利普斯暗自下定决心,要为丈夫的死复仇。于是,克莱尔同一个菲律宾抵抗组织取得了联系,后者为她伪造了一套意大利人的身份证明文件。由于罗马和东京是同盟者,这套假证件将有助于消除日本人对这位迷人的年轻女性的怀疑。

克莱尔,现在使用的名字是多萝西·富恩特斯,开办了一间夜总会,专门招待日本军官娱乐消遣。

克莱尔——现在或许可以称多萝西——给她的夜总会起了个日文名字:椿本俱乐部(Club Tsubaki),1942年10月,椿本俱乐部开张营业。在日语里,“Tsubaki”的意思是“山茶花”,因为山茶花看起来像玫瑰,所以,这个俱乐部的名字还有一层意思,即“装假”。一些漂亮的菲律宾女子被招聘到椿本俱乐部,她们从那些频繁光顾夜总会的日本军官身上,套出了不少情报。日本人给多萝西女士起了个绰号,叫“大钱包”,因为这位女老板有一个习惯,经常把客人赏的小费藏在乳罩里,而在这些“小费”中,其实就有不少是秘密消息。他们所不知道的是,一批批由菲律宾抵抗组织偷偷运进集中营的奎宁和其他药品,就是多萝西女士用他们消费的金钱购买的。

在克莱尔的间谍网中有一位关键成员,他就是极为受人尊敬的随军牧师、美国陆军少校罗伯特·泰勒。有件事差点让他们二人断送了性命——克莱尔曾经送给泰勒牧师一本《圣经》,但是却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克莱尔。

在一次例行检查时,一名监狱看守在牧师的私人物品中发现了这本《圣经》。没过几天,日本军事情报机关便拘捕了克莱尔。虽然日本人对克莱尔和泰勒牧师严刑拷打,但他们谁都没有暴露对方的身份。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考验,他们最终得以生还。

克莱尔·菲利普斯、罗伯特·泰勒牧师以及数百名其他抵抗者——主要是菲律宾人——以无畏的勇气,向处于绝境中的数千名战俘伸出援助之手。然而,令人感到惋惜的是,有关他们的英勇事迹,至今依然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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