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提示
博尔赫斯的生平与创作。《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情节梗概。时间的多维度。自我的多向性。对博尔赫斯小说观念产生影响的人和观点。
生平与创作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出生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古老家族。父亲是律师、心理学家、翻译家，有丰富的藏书，他的图书室给了博尔赫斯永久的影响。博尔赫斯少年时期在首都求学，涉猎过大量欧美文学作品，后又就读于剑桥大学，掌握了英、法、德等语种。在遍游欧洲各国和侨居西班牙期间，他与欧洲的现代派作家和西班牙极端主义流派交往颇多，受其影响颇深。1921年，博尔赫斯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先后创办杂志《棱镜》和《船头》，介绍欧洲现代主义文学。博尔赫斯在中学时代就开始诗歌创作，1923年，他的第一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出版，随后又有几部带有试验性的诗集问世，使他在阿根廷诗坛崭露头角。
博尔赫斯的第一部小说集《恶棍列传》出版于1935年。如标题所示，这部小说集描写了形形色色的恶棍和亡命之徒的形象。如《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中的莫雷尔靠盗马起家，后来干起贩卖黑奴的勾当，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最后病死于医院。《难以置信的冒名者汤姆·卡斯特罗》的主人公卡斯特罗在穷途末路之时，冒名顶替一个英国贵族之子，被揭穿后入狱。《女海盗金寡妇》的主角是一个中国女海盗，《作恶多端的蒙克·伊斯曼》的主人公是一个横行于纽约的黑帮头目，《杀人不眨眼的比尔·哈里根》的主人公是美国西部牛仔，靠杀人起家，最后被人杀死。其他作品的主人公的身份和经历与此类似。
值得注意的是，《恶棍列传》作为博尔赫斯的第一部小说集，其中的9篇故事都取材于前人作品，或是对前人文本的改写。如《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的故事取材于马克·吐温的作品《密西西比河上》，《难以置信的冒名者汤姆·卡斯特罗》和《女海盗金寡妇》取材于戈斯的《海盗史》一书，《无礼的掌礼官上野介》取材于米德福特编的《日本古代故事》，而《双梦记及其他》中的《存放雕像的房间》和《双梦记》两个小故事，则是对阿拉伯经典《一千零一夜》中第272夜和第351夜的故事的改写。作者对此毫不讳言，甚至在集子的最后附上故事出处的清单。
对已有题材和作品的借用与改写，一方面说明了博尔赫斯初出茅庐时的学习状态，另一方面也透露了博尔赫斯小说的一大特点，即根据典籍中记载的事件、人物线索，来铺排演绎故事。此外，这部小说集对奇异人生经历的兴趣，对冒险、仇杀、劫掠、暴虐的关注，故事的神秘奇幻色彩，冷峻中略带倦怠和嘲讽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以及罗列事实，随后又推翻它，“连续性的中断、一个人的生平压缩到两三个场景”（博尔赫斯语）等叙事手法，都在日后的作品中被发扬光大。
20世纪40-80年代，博尔赫斯先后出版了《小径分岔的花园》（1941）、《杜撰集》（1944）、《阿莱夫》（1949）、《布罗迪报告》（1970）、《沙之书》（1975）、《莎士比亚的记忆》（1983）等短篇小说集，收入60篇作品。博尔赫斯创作时间虽然漫长，但总体风格变化不大。他称自己的小说是“幻想小说”，这揭示了他小说的基本性质和特征。而博尔赫斯的玄想对象，不是具象的现实世界，而是宇宙本身，或者说宇宙的秘密。
《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是体现博尔赫斯小说“幻想”性质的典型作品。叙述人“我”从一本盗版的英美百科全书中发现了“乌克巴尔”这个条目，得知这是一个虚拟国家的名字。两年后，“我”从桥梁工程师叫赫伯特·阿什的遗物中找到《特隆第一百科全书》第十一卷，从而揭开一个名为“特隆”的虚构星球的秘密。原来在18世纪初期，人类中的一批精英分子秘密结社，通过撰写百科全书的形式，开始创建这个虚拟的星球。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努力，到1914年，四十卷本的《特隆第一百科全书》完成，它为另一套用特隆语言撰写的更为宏大的百科全书《奥比斯·特蒂乌斯》奠定了基础。《特隆第一百科全书》中，有关于特隆星球的各种知识：语言、宗教、哲学、数学、文学，以及海洋、矿物、火焰、飞鸟游鱼的知识，应有尽有，但处处与人类生活的地球不同。更有甚者，在博尔赫斯笔下，虚构的特隆世界的器物竟然开始大规模侵入人类的真实世界，并最终使真实世界分崩离析。
《通天塔图书馆》中，博尔赫斯想象宇宙是一座由无数六角形回廊组成的巨大图书馆。每个六角形回廊的四个边一律放置着五个长书架，一共20个。每个书架有32册大小一律的书；每本书有410页；每面40行；每行80来个黑色的字母……书写符号的数目是25……所有的书籍不论怎么千变万化，都由同样的因素组成：空格、句号、逗号和22个字母。六角回廊没有放书架的一面是一个小门厅，通向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六角形回廊。边上的螺旋形楼梯上穷碧落，下通无底深渊。这座图书馆中的书籍是无限的，周而复始的，不断重复的，它包含了全部语言结构和25个书写符号所允许的全部变化。要确定甲书的位置，就要先找到乙书，而为了找到乙书，必须找到说明乙书位置的丙书，以此类推。自开天辟地以来，图书馆就已经存在，而即便人类灭绝，图书馆仍会存在下去。
《阿莱夫》中的“阿莱夫”一词，本是希伯来字母中的第一个字母，在数学中代表无限；对哲学家来说，它的意思是学会说真话。在这篇小说中，指的是一个直径二三厘米的小圆球。主人公“我”在已故情人贝雅特丽齐的表哥卡洛斯家的地下室中看到一个名为阿莱夫的圆球，宇宙万物都包罗其中，浩瀚的海洋，黎明和黄昏，沙漠、金字塔，一切事物的秘密，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都清晰可见，它们的体积却没有按比例缩小。阿莱夫就是宇宙本身。
《沙之书》中，一个异乡人来到“我”的住处，向“我”推销一本书。从外观上看，它八开本大小，布面精装，虽比一般同等大小的书重许多，但外观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在卖书人的指点下，“我”才发现它的页码排列不按顺序，让“我”惊讶的是，这本书无始无终，找不到第一页，也找不到最后一页。页与页之间总有揭不完的页码，犹如恒河沙数，无穷无尽。这个有形的书中包孕了无限的世界。
在博尔赫斯晚年，其文学创作逐渐获得国际声誉。博尔赫斯1986年因病去世。
情节梗概
短篇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的英国。第一人称叙述人“我”叫余准，是原青岛大学英语教师，现在是德国间谍。余准和他的同伙维克多·鲁纳伯格奉命侦察英军火炮阵地所在地。他们侦察到了那座城市，但在战争中，他们无法把这个城市的名字通知给德军。正在这时，余准的同伙被英国军官理查德·马登逮捕了。由于害怕自己也被捕，余准开始逃跑，同时他也想好了把情报送出去的办法。他来到火车站，刚好赶上一列到站的火车，火车刚开动，马登就追到了车站，却迟了一步。
余准到达目的地阿什格罗夫村，月台上的小孩子指给他去一个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家的路。小孩叫他总是往左拐，而找到迷宫的中心的办法通常就是向左拐。这使他想起自己的曾祖父——云南总督崔彭对迷宫的嗜好。他的曾祖父立志建一座谁都走不出去的迷宫，写一本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为此放弃了高官厚禄，穷13年之力来完成它。曾祖父后来被一个外来者刺杀，他留下的小说看起来杂乱无章，所造迷宫也从没有被发现。余准到了斯蒂芬·艾伯特博士的花园别墅，仿佛是期待已久似的，艾伯特博士迎了出来。艾伯特说欢迎来“小径分岔的花园”参观，余准说那正是自己曾祖父的花园。艾伯特把余准带到屋里，给他讲起余准曾祖父的故事，并宣告自己解开了那座迷宫和小说之谜。他说小说和迷宫是一回事，小说就是迷宫，迷宫就是小说。帮助他揭开谜底的主要是余准曾祖父留下来的一封信的片段：“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这使艾伯特想到那部杂乱无章的小说的内在结构：一般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种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比如这样一个情节：一个叫张三的人，掌握着一个重要的秘密，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要夺取这个秘密；张三决定杀掉他。后边可能有几种结局：张三可能杀死了这个不速之客；张三可能被他杀死；张三和陌生人两个都安然无恙；他们可能都死，等等，一般小说只选择其中一种。而这部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许多不同的结局。每一种结局都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就像花园的小径一样，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平行，一会儿汇合，衍生不已。而且，这部小说头尾衔接，回环反复。它实际是通过小说的形式建起的一座关于时间的无形迷宫，单一的线性的时间线索被打破了。
正在艾伯特博士给余准解释这部小说在设下的关于时间的迷宫的含义时，余准看到了追捕他的马登沿着花园小径向他走来。余准问艾伯特博士，能不能让他再看看那封信，当艾伯特起身去取那封信时，余准对艾伯特的后背开了枪。艾伯特死了，余准被马登逮捕，判处绞刑。但余准的情报也发出去了。因为余准杀死艾伯特的事件随即见诸报端，余准的上司从中悟到了要轰炸的城市的名字叫艾伯特。
分析与评论
初读这篇篇幅很短的小说，犹如进入一座迷宫，种种有悖读者生活常识和思维惯性的问题形成了难解之谜，对我们的阅读形成巨大的挑战。如小说中，汉学家艾伯特对余准说：“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崔彭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艾伯特认为崔彭对时间有高深的理解：“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使您光临舍间，在另一个时刻，你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所说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余准在和艾伯特谈话后，“觉得房屋四周潮湿的花园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艾伯特和我，隐蔽在时间的其他维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
这三段话的重点落实在自我和时间的多纬度上。如何理解？它与作者希望表达的主旨有何关系？再如余准要去杀艾伯特，但这和这位汉学家向他展示的他对余准祖先对迷宫的营造有什么关系？艾伯特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关于时间的多维度和自我的不确定性表达了什么意思？
《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核心问题其实是自我的存在形式及其与时间的关系。在博尔赫斯看来，现实中具体可感的人的存在是虚假的，自我和时间呈现出无限的复杂性、相对性、多维性，世界也因此呈现出多元性、或然性。博尔赫斯对自我的理解，受叔本华哲学的影响很大。叔本华认为，人的自我可以通过对内心的关照，认识自我存在的内在充盈来领悟；同时，还可以在他者身上反观自己的存在。在对自我的认识上，博尔赫斯还受中国古代哲人庄子影响。《庄子·齐物论》记录了一个广为流传的“庄周梦蝶”的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博尔赫斯把庄周梦蝶故事的本质理解为自我的相对性。在博尔赫斯的自我认识主题中，泛神论观念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博尔赫斯十分喜欢美国诗人惠特曼，他认为惠特曼是一个不朽的泛神论者。惠特曼的《草叶集》中，最独特的抒情方式就是对“自我”的讴歌。诗歌中的“自我”形象是通摄一切的核心，它不仅指诗人自己，也指一切事物，包括“非人”的形式，如高山、大海、新兴的城市等。在惠特曼的诗歌中，灵魂还可以超越肉体，自由地进入到另一个躯体，与他者同一。万物有灵，灵魂不朽。按照我们的日常生活体验，个体的人是确定而独特的，他存在于特定的时空中，具有不可重复性。但博尔赫斯却展现了自我的另一面，他描述了个体的人的变幻和生生不息。一些人类先贤们在抓捕自我的不同影像方面有出色表现，但博尔赫斯走得更远。
宇宙存在一个客观的物理时间，它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永恒不息单向发展。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指出：如果我们能够获得超过光速的速度，挣脱三维空间的束缚，我们就可以使时间倒流。也就是说，在一定条件下，三维空间中看似客观的物理时间也是可以改变的。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伯格森的心理时间说更对文学产生巨大影响。伯格森在《创造性的进化》（1907）一书中认为，人的意识犹如一股绵延不绝的洪流，无时无刻不在运动变化之中。这股意识的洪流包含了各种感觉、情绪、意志和思想，它“随着绵延的积累而不断增长，如同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伯格森指出，意识的洪流所挟裹的时间（即心理时间）不是机械的、单向度的物理时间，它是立体的、多层次的：“如果我们将绵延视作融为一体的许多时刻，就像被线穿在一起似的，那么，不管这个被选定的绵延有多短，那些时刻的数量是无限的……这种绵延发展到极限便是永恒……意志生命的永恒……一种集中了全部绵延的永恒。”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伯格森对心理时间的论述极大地开拓了20世纪小说家的视野，激励他们去探索小说叙事时间的新维度。博尔赫斯的创新是把对时间的种种可能性的认识变成文学现实，并将其推到极端。
《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余准、艾伯特、马登等人物，都不能被视为现实世界中具体可感的独特的“这一个”，他们的自我丧失了实体性，是流动变化的，是多向度的，是可以互相转换的。这种处理方式继承了庄子、惠特曼、伯格森、伍尔夫的衣钵，在博尔赫斯的其他小说中也屡见不鲜。如《环形废墟》中一个外乡人通过做梦的方式创造出了另一个自我。《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论证了上帝、耶稣、犹大的同一性。《神学家》中的奥雷利亚诺与胡安是死敌，但他在与胡安为敌的过程中，却发现胡安已经融入了他的生命。在上帝眼里，他与胡安是“同一”的人。《另一个人》和《博尔赫斯和我》采用双重身份，让两个博尔赫斯之间发生故事。在《有与无》中，他表达了每个人既是众人也是“无人”的思想。
《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时间是多维度的、复合的、分岔的。这一点，我们可以依据艾伯特的逻辑，从日常生活经验出发提出一个同样的推论。例如星期五上午有两节课。作为学生的你，有去或不去两种选择。你选择了去上课，之后会发生一些什么事；你选择不去上课，之后也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故事就这样沿着两条线索发展下去。而接着又有选择，故事就变成四条线。接着又有选择，故事就有了八条线索。如此照几何级数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故事的版本就会累积到一个天文数字。再看这个故事的开头，其实这个开头的“第一个选择”，也是你此前众多选择中某一个选择发展来的结果。这样往上推、往下推，就形成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同理可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余准做德国间谍就是他众多选择中的一种。从这个时间向上追溯，我们假定余准24岁那年有一个机会离开中国去德国，这样余准就有了两种选择：出国和不出国。余准出国了，出国那条线索中的一支发展到现在，此时此刻，他在艾伯特的家里，正在望着花园。而余准没出国这条线索分岔后的一支，发展到现在，此时此刻，他正在中国某个高校的教室里上课。这样，就有了两个余准在同一时间维度中存在。而事实上，我们知道，出国和不出国这两条线索在随后的发展中又有无数的分岔，就有无数的余准在同一时间维度中存在，这就是小说中所说的“房屋四周潮湿的花园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艾伯特和我”的意思。博尔赫斯认为，还有其他无数的时间维度存在，互不干扰地存在着。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无数个选择，如果都能选择，他就有了无数种可能性。现实中的你和我，作为具体可感的生命体，在众多的选择面前，只能有一种选择而排斥其他。但因为博尔赫斯的虚构小说中，自我被抽离了具象形态，生命的实体虽然消失了，生命的本质却无限扩张了，它具有多向度，就可以选择全部的可能性。这样一来，小说的主人公就有了无限的生命。这个故事里余准和艾伯特都死了，但另一个时间维度里，比如说，在余准没出国的那条时间里，他还在上课，而艾伯特可能在参加某个晚会。还有另外无数个时间的维度和无数个可能性。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崔彭的小说中主人公在第三章死了，在第四章又能活过来；崔彭的那本书也是无限的，想写多长都可以。因为有无数种可能性，主人公在某一章死掉了，但不会永远地死掉，在以后的某一章，还会在其他的可能性中存在。这也是小说中艾伯特所说“某一个可能的过去，您或许是我的敌人，在另一个过去的时期，您又是我的朋友”的含义，也是“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这句玄妙的话的真意。从这样一个角度理解这篇小说的情节结构，开始时我们感到的困惑也就释然了。“小径分岔的花园”正是自我和时间多维度、多向度的象征，它与博尔赫斯喜欢用的另外一个意象——迷宫——隐喻是相同的。这篇小说的开头，余准便站在这座“小径分岔的花园”或迷宫的一个分岔口。他得知同伙暴露后面临多种选择：隐藏起来以保全生命；投案自首以求自保……他打死艾伯特以送出情报只是多种可能有的选择中的一种。他踏上这条路之后，又可以有许多选择。花园的小径或迷宫不断分岔，分岔，小说中叙述的结局只是这无数条分岔中的一条。
从自我和时间的多维度、多向度出发，同样可以解释小说开头关于英国军队进攻时间推迟原因的矛盾叙述。小说开头提到“十三个英国师（有一千四百门大炮支援）对塞尔-蒙托邦防线的进攻原定于1916年7月24日发动，后来推迟到29日上午”。对于推迟的原因，小说中有三个相互矛盾的解释：（1）利德尔·哈特上尉在其所著《欧洲战争史》中解释说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大雨。（2）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的证言，认为是他送出的情报导致德军轰炸了英军阵地。（3）作者又指出余准的证言不可靠，原因有二：其一，他的证言记录缺了前两页，不完整；其二，在作者所加的注释中，指出余准的证言有不可靠之处。含糊不确定的叙述让读者形不成一个肯定的印象，得不出明确的判断。
研究者早已注意到，博尔赫斯喜欢从某本著作、某个新闻报道、某本大百科全书或某部古代典籍的残卷中引经据典，作为他叙述的起始点。在对这一事件的叙述中，他也如法炮制，引用了历史书上的解释。余准的叙述与历史书的解释相矛盾，但他的解释是否正确呢？叙述人告诉我们，余准的审讯记录缺了两页；而且艾伯特讲，在另一个时刻，“我”说过目前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既然连当事人的有无都不能确定，那么这个案件难道还不成问题吗？还有，小说的潜在叙述人即作家自己已经通过注释的形式揭穿了余准的所谓“谎言”，说余准同伴的死并不是被马登有意枪杀，而是马登出于自卫，打伤了他，导致他的毙命。于是，这个故事就有了三个甚至四个版本。这些自相矛盾的叙述都可以联系到博尔赫斯对自我和时间的理解上来。既然自我（包括叙述者）和时间的存在是多维度的、多向度的，那么以人和时间为对象的历史有不同甚至矛盾的解释就不难理解了：这些自相矛盾的叙述发生在不同的时间和自我维度之中。
厘清了《小径分岔的花园》中自我和时间的多维度、多向度存在，还要继续追问：博尔赫斯到底想借此表达什么？难道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才智？当然不是。博尔赫斯对自我和时间多维度、多向度的展示，蕴涵了他对生命本体的追问和思考。通观博尔赫斯的创作，我们感到他就站在人生迷宫的一个分岔口：一条路有着生命永恒性的诱惑，另一条路通向虚无主义的深渊，他正准备着迈出选择的关键一步。
关键概念
心理时间 幻想小说
思考题
1.简述博尔赫斯小说的“幻想性”。
2.怎样理解《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时间的多维度？
3.怎样理解《小径分岔的花园》中自我的多向度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