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姐随了大姨,除天生丽质外,还有个银铃般的嗓子,也是该她吃这碗饭,她自小儿就爱唱,记性又好,广播匣子里放出的唱曲子听几遍便学个八九不离十,走走站站哼哼个不停。她落到后来这样,好坏都多亏了那个大队支书,由于姨夫不支事,大姨一个人忙不过来,大表姐八九岁上就得做很多零碎活,打猪草带弟妹收鸡蛋喂狗倒尿盘,到十一岁上家务活全包了。天麻麻亮便被大姨叫起,揉揉眼睛灵醒过来,取下门洞里挂的铁镰往胳膊下一夹,再抓一把头天夜里铲的黄米饭锅巴,双手鞠着边吃边往外走。村外小河上的桥栏杆比她低半头,一个红砂石条长长地卧在上面,她把铁镰头压在石条上,来回跑几个趟子,镰刃子便被磨出一丝丝耀眼的明光,拾根柴棍棍一试,利利的被割断,她于是很高兴,跳着嚷着和伙伴们一起去村后的山坳里刮柴。—般到八九点钟,大表姐就得背着柴往回走,远地里看不见人,只看见个柴疙瘩在一点一点蠕动,走近看那捆柴还不足大人一小抱,背柴人却被压得等不及到院里就从崖背上丢下去。
大表姐每天下午的任务是磨下全家人吃两顿的面。那时是大集体生产,牲口忙得要命,各家除年头节下紧让一两晌外,平时一律是人工。大表姐抱磨棍都抱出经验来了,帮忙的大表兄个儿小,往前操出不上力,她就在磨棍上绾根绳子让他拉,并且不把要磨的粮食全倒在磨顶上,而是一勺子一勺子地添磨眼,这样便省劲不少,干累了他们就停下来,大表兄歇着大表姐萝面,如此交替着进行。先用细箩再用粗箩最后换成铁箩,往往是磨完了也几乎箩尽了,剩下的麸皮和打扫的土面一共还不够一大把,调盐一样撒到糜衣里喂猪。按说大表姐做这些也不为奇怪,农家的孩子都这样,可偏偏节外生枝,让大姨改变了主意。
那天大表姐仍旧去刮柴,仍旧是以往的程序,平淡得不消描述。可就在她抱攒柴打捆子的时候却出了事。也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反正她心里打了岔儿,本该面朝地坎塄外面坐,她却面向里坐了,脚蹬柴捆手拽绳子刚一用劲,说来也真倒霉,手搓的冰草绳子齐茬茬断了,大表姐被闪下一丈多高的坎塄,老天照应,多亏下面是新翻的地,要不折胳膊断腿还不是小菜一碟。大姨这下受惊不小,抱住大表姐哭得泪人儿一般,拐子姨夫若能顶个人手,用得着这小人儿造孽吗,如果有个一差二错,她可怎么活哩?大姨豁出自己这身骨头,一咬牙把大表姐送进了学校。
大表姐上学没几天,她的歌唱才能便受到老师的重视,成了学校宣传队的提弦演员。她越发爱唱了,走路唱推磨唱做饭也唱,大姨常骂。死女子,一惊一乍的,灶神爷也让你给吓跑了。可她就是改不了,特别是下了学上山梁顶剜苦苦菜时,放开嗓子无拘无束地唱几段,召引得四下里放羊娃娃过路行人拾粪老汉下田地社员全都驻足静听,于是人们都晓得“白鹁鹤”的大女子唱得脆。
大表姐十四那年,上面来了精神,说是县文工团要招收小演员,让基层先摸底报名,大姨兴冲冲领着大表姐去了,谁知大队这第一关就过不去,支书端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给她们母女俩上开了政治课。
“这是招收毛泽东思想宣传员哩,政治是前提呀!你们家是上中农成分,本来就不咋的,这女子自身也不过硬,迷信得太,解放多少年了还认了个什么干大前前后后地绕达……”他右手摸着脖颈做沉思状,少时后对大姨说我看这样,若实心想去的话,就先把这些碍眼事做利落,把两个娃娃的亲事也先订了,我家祖辈贫农,条件硬邦邦的。你们回去再思谋思谋,完了给我个准信”。
这支书早就要把大表姐订给他家二小子,但李先生不同意,大姨也就推过去了,谁知在这节骨眼上他竟用这事卡人,而且还要撵李先生。其实,大姨早已想过,和李先生这样终久不是常法,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脸上不光彩不说,人家也得正儿八经的过日子,不能自个儿毁了再拉个垫背的,千里搭长篷没有不散的宴席,这露水夫妻做不到头,迟早得有这一天,只因真情难结,她一下子下不了这个决心,才一天天拖了下来,看来现在是时候了。
大姨的心事一经提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她将所有依恋强埋心底,劝李先生走,说是为了女儿。谁知这汉子是个情种,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迫使她不得不下硬手。连续十多天,大姨不和李先生照面,远远看见他来便上了大门,以致指使大表姐对他说。你去吧,我不要你这个干大,我要唱戏。这汉子终于在大姨唱《拉帮套的哥哥》那个夜晚的凌晨走了,胶皮轱辘车辗着他的心往前滚。
既然已经下了狠心,大姨决计做到底。反正这亲事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先揭过这一张再说,无论如何不能耽搁了女儿的前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这样,大表姐和支书二小子的亲也订了。
文工团来人考试,大表姐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没唱完,即被拍板,有支书大人成全,政审也没问题。于是,大表姐如愿以偿,金嗓子有了用武之地。
人家孩子都越长越出息哩,支书那二小子却越长越成了个仄棱子货,仗着他爸那个官,打庄骂社胡作非为。大表姐虽说涉世不深,可那王八羔子的浑劲儿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她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却不敢提出退婚。当地有个风俗,同着亲戚四邻订了婚的双方,无论哪一方因任何原因要毁约都是不能被容忍的,否则,惩罚的办法是另一方用拌上瓦碴的狗屎给对方族里的任何人抹。别的不说,万一破了相,自己这职业可就没法干了。就在这进不愿退不得心乱如麻的当口,上面要给她解决户口,这对人老几辈见也没多见过吃粮本本的大表姐可是天大的好事,然而福兮祸所伏,又让那支书给等上了。他的条件很明确,要开户口证明,得先结婚。这似乎很简单的选择,可难为了大表姐,犹如一架天平架在她的心上,两边称的都是她的命运,何去何从,她掂量来掂量去也没掂量出个什么高招,无奈,十八岁的她在成为公家人之前先成了大队支书的儿媳妇。
大表姐不爱这捆绑丈夫,心里没那浑小子也就不常回去,那恶少一肚子气没个发泄处,就闹到团里去,三句话不如意便恶语咒骂拳打脚踢,结果更僵,大表姐索性一去不返了。这事可把大姨劳心得够呛,她找到女儿又劝又骂。
“都生米做成熟饭了难道还散伙不成?都是闲的过,像我一样忙得揣鞋拾帽子的,还有工夫磨牙碰嘴淘闲气?世上百人百姓性的啥人没有,哪能全打你心上过,远的不说,你大一辈子没给我拿进来过一分钱,一张嘴还向我要吃要喝,像你的话跳崖都来不及了,可我能撂挑子不管吗?不也熬过来了,猪娃子上世还头顶三升糠哩,他披了张人皮总有个人命,不愁没法过,人上世凑凑合合的多……”常常是泪眼婆娑语不成声。
都说女人性子软,可一旦倔起来却一个个全是认死理的主儿,大表姐下了决心,任八对牛也拉不回头,把个大姨劳扯得心系子疼,睡梦里也骂骂呱呱地劝说。
支书二小子见大表姐没有回心,就越发起劲地闹,一直闹到舞台上,锣锣鼓鼓敲得山响,他还拉住不让化妆,致使犯了众怒。大表姐呈上状子法院来调查时,连个说可以调解的人也没有。大表姐不是孙悟空,那支书也不是如来佛,她终于跳出了他的手心,并找了个如意夫君。
大姨于是不再对大表姐牵肠挂肚了,但她并没有轻松多少,又张罗着一前一后娶了两个儿媳妇。人多了,外面的活用不着她打手,家里活却做得多了,紧跟着又拉扯孙子,总显得忙忙迫迫的没个消闲日子,直到出嫁二表姐。
二表姐是自瞅的对象,三天头上“回门”时,两口子就熟熟惯惯的,大姨看在眼里便放了心。像是庄户人家养的骡马不识闲,大姨也许天生就是驾辕的命,卸了套反觉不自在。按说,儿女们一个个有了自己遮风避雨的窝,做母亲的便该省心了,得高兴才是,可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妈把你们都抓养大了,如今儿有儿房女有女房,有孩子的也都离了手脚,我到该松劲的时候了……”大姨把四个儿女叫到跟前说,似乎还有话,嘴唇翕动着却没有说出声,眼圈儿红红的。以后的夜里,人们又听到了《拉帮套的哥哥》,直到二表姐另家。
村那边新打了两口油井,灌灌车一天到晚狠劲儿窜,把公路拱得坑坑桂佳。二表姐夫开手扶拉石子铺路挣了钱,农忙季节就雇人上地,他的孩子也过了费手的年龄。大姨不再常去二表姐家。据说,村子里又听到了《拉帮套的哥哥》。
上河里水往下河里流,
拉帮套的哥哥顺河畔畔走。
手搭额用了一程,
揪得妹妹心系子疼。
古来拉帮套因了穷,
哥哥是一心儿爱上妹妹这个人。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里头数不过咱两个可怜。
泪眼眼盼来了哥哥的人,
又狠心儿插上了木扛扛门。
不是妹妹我心肠硬,
拉帮套的日子不常久。
叫一声哥哥你不要贪望我,
攒下银钱娶老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