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当面说一声。妈妈,我爱您,我把女儿对母亲的爱唯一给您!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也没能说出来。
妈妈是养母,这是我出嫁前她亲口告诉我的。当时她的脸上做出平静的笑,但我能感觉到她说得很艰难,声音泛着潮气,眼光躲着我的脸游移不定。我想,对此妈妈一定进行过复杂的心理斗争,如若不是不想失去一位母亲的坦诚,那就是晓得了我对此已有觉察。
其实,除小时候和伙伴们玩恼了被耍笑为“抱疙瘩”而对自己的身世有些疑惑之外,真正一板一眼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大姨一我的生母。我当时对她的话既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也没有依然回绝,只是一脸近乎麻木的漠然。我想,如果我像妈妈一样在土里苦扒苦挣,如果我没有眼下这份让很多同龄人艳羡的工作,那么大姨即便不对我避犹不及,也断然不会有意识拉扯起这些事的。
妈妈命苦,初嫁便做了填房,前房还留下一个五岁的男孩。这继母可不是好当的,深不得浅不得,谁见了都是审视的目光。特别是爷爷,那眼光简直就是一根根尖锐的利刺,谁见了都不免有火烧火燎的感觉。因而,妈妈像这个家添置的一件不大中意的家具,里里外外全是挑剔,她却似乎习惯了,没怎么表示过抗议的意思。
我出生时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因为前面已经有两位姐姐,大姨他们一心希望生个夹牛牛的儿子娃,没料想是我这么个和姐姐们一样的懒货。妈妈伺候月子时,就感到大姨对我带搭不理的,喂过奶便放在炕狗窝任我可着性子哭,还重三沓四地唠叨“三儿子三怪,三女子三害”这句老辈子流传下来的重男轻女的说道。因此,没经妈妈怎么恳求,我满月那天就被她抱回了家。
时令正是春末,打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氤氲着一层绿气,给人生机勃发的感觉。妈妈在裹我的小棉被上盖一方大红头巾,身后牵一只奶袋鼓胀的纯白色乳羊,听一路鸟雀婉转的鸣唱,披一身温暖和煦的阳光,款款地走进家门。
“我姐忙不过来,喜红就是咱家的闺女了。”
妈妈向家里人宣布,并给我取了个十里八乡差不多都有人叫的吉庆名字。据说,当时的妈妈,脸上是一家人从未见过的灿烂的笑,话也是一家人从未听过的毋庸置疑的硬气。一家之主的爷爷想到妈妈过门几年了还没有生,正需要冲一冲喜,也就同意了。
都说我命硬驱邪,不知属真属假,总之,第二年妈妈便生下妹妹。一下子带两个小孩,妈妈实在是累坏了,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睡一觉。”
现在提起这事,妈妈仍然条件反射似的打一个呵欠,仿佛那瞌睡仍在袭击她。即便这样,她还是拒绝了所有的劝说,没让别人带了我去,倒是打我记事起,妹妹就和爷爷奶奶一块儿住,而我则一直跟屁虫一般不离妈妈左右。
我们家的气氛老也不够和谐,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和我有关。全家人视妹妹如掌上明珠,谁见了都是喜眉善眼的笑模样,对我却十分冷漠,以至爷爷和父亲出山时摘回来的酸杏儿毛桃马茹子也不曾分给我一两颗。唯有妈妈例外,她常从妹妹手里拿东西给我吃,遇着自己带回什么好东西就多一半归我,因此老惹得妹妹哭鼻子使性子。连锁反应似的,父亲便粗脖子胀脸地训妈妈,爷爷也高喉咙大嗓门地发呱。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拽着妈妈的衣襟直往她脊背后面躲。妈妈要么不理碴儿,要么拉上我走开。
“心偏得都贴肋巴骨上了,就算喜红没爷没大,再咋个也不是没妈的娃。”
间或,妈妈也回敬几句,呛得爷爷和父亲的脸全都成了猪肝子色。
妈妈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由于活路紧,一年四季都窝在白市布帽子里,偶尔放出来一回,两条黑油油的辫子顺溜溜地垂在背后,随着她轻盈的步态有节奏地左右摆动,辫梢在腿弯处扫拂,给她平添了几分姿色,牵引着远远近近的目光。
那一年,村里来了担担子走乡串户的货郎子,货框里的几丈红绸子布鲜艳得夺人眼目,招惹来一帮子大姑娘小媳妇,我们这伙山妞妞眼睛都瞅直了,趁人家不注意偷偷地用手摸揣一下,一张张小脸上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稀罕。
“噢,卖针头线脑日用杂货,收烂铁废铜头发草药喽,”
围观的人一多,货郎子的叫卖声更加招摇了。
“喜红,咱回家去。”
妈妈过来牵起我的手,也把我的目光从红绸子布上扯开了。
“眼热那红绸子啦?”
妈妈问,我“嗯”了一下,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一进家门,妈妈就从搁在窗台上的针线笸蓝里翻出剪刀,咬住下嘴唇,便听见“咔嚓”、“咔嚓”的铰动声,没容我回过神,她已经将齐茬茬剪下来的两根辫子提在手里了。这举动之迅捷似乎让她自己也有些愣怔,刚才还果断利索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剪刀也顺势落在地上。
妈妈就那样定定地站了足有一分钟,之后又将手里的辫子稳在刚剪断的发茬上,在镜子前看了又看。我至今也无法用语言来准确地描述她当时的表情,但它却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每每想起,我的心便一阵阵战栗。
于是,我刚入学的时候,就有了一件红绸子夹袄。妈妈还用剩下的布头在我用碎布渣子续成的书包上设计了一颗鲜红的“心”形,并给我的羊角辫扎了两朵跃跃欲飞的红绸子蝴蝶结。所有这些,使我在同学们中间显得十分优越,小姐妹们羡慕的目光层层叠叠地落在我的身上,就连学校宣传队找报幕员时老师也说“喜红挺攒劲的,让她上。”而今想起来,这“攒劲”多一半来自我的服饰吧。
为我上学妈妈可没少受作难。爷爷他们本来就不同意这件事,对一应花销根本不闻不问。我记得那时妈妈出山劳动老提着一个小筐,剜白蒿头子黄花苔(蒲公英),拾桃胡子杏胡子,挖细辛草枸杞刺根,但凡能换个一分二分的她都拾掇回来,一年四季挑挑拣拣翻翻晒晒,惹得爷爷老拿白眼仁子看她。我上中学后,个子长高了,妈妈才舍得让我干一些轻活。为了多攒点钱让我在学校里手头宽绰些,每到星期天,妈妈早早起床烙两坨玉米面馍馍,打发我到她劳动时能了得见的山上去挖药草,如果天气有雾,妈妈就每隔一阵喊一声“噢一喜红”,听到我应声她才放心。这些年来,我的耳畔时不时地就会响起妈妈的喊声,这时我真想大声应一声“噢一妈妈”。然而,我能做到的,只是暂停手头的事情,走出户外,瞩目眺望家乡,让心绪慢慢地平复下来。
我上高一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我始终没有揣摩透爷爷当时的心境,失子之痛会使他更加厌恶我和妈妈,对我俩横挑鼻子竖挑眼,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常常刻薄得让人怒火中烧,妈妈却一概忍气吞声。后来,矛盾焦点集中到了我身上,爷爷一定要我退学。
“家里有吃的没做的靠谁养活着哩,回家挣工分是正主意。毛头女子念那么多书能咋,还想当女王皇帝不成?”
他一天到晚气咻咻地骂个不停。
妈妈坚决反对,在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就对答两句,于是你来我往的拉锯舌战时有发生,矛盾因此不断升级。我起先没听懂爷爷说什么“女王皇帝”,曾问过老师,才知道历史上还有武则天慈禧这些女人,也才掂量出爷爷对我的挖苦有多深。
妈妈改嫁的决定做得很突然。
“喜红,你大殁了,跟妈再走一家,你爷你哥他们的负担也轻一些。”
那个周末,妈妈对我说。她仿佛在谈别人的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当我想明白是咋回事时就放开声哭,央求着要走带上妹妹一块走。
“喜红你还小你不懂,带你们两个走两边家里都不会同意,爱妹妹的不只是妈妈,你却不一样,妈妈无论如何得首先带上你。”
她将我揽在怀里说。我听得稀里糊涂的却哭得更恓惶了,妈妈也有大颗的泪珠打在我脸上。
继父有两个儿子,都是半大小伙子了,吃饭做活差不多都能顶个大人,有这三个精壮劳力,我只管上学而不用担心没人挣工分分口粮,妈妈也能捉个轻头子活,加之继父是个有心计的男人(这概念确切些说是我后来形成的),挺善待我们娘俩,可能是受他的影响,那两个男孩对我们也十分亲近,因而和原先比较起来,这个家对我和妈妈倒是呵护有加。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去,一直到我高中毕业。
“你问了吗,女子愿意不?”
“还没有。喜红脸皮薄,猛打猛问这事我怕娃娃想不转。”
“怕啥,女子娃的事生就是娘母子操心的么。再说,书已经念出来了,接下来不就是个成家的茬口吗?”
“有蛋人倒实诚,就是比喜红小,看上去毛手毛脚的还是个孩子相……”
“看你说的,怕有蛋不往大长咋的?女大两银钱淌,盼不来的好婚配哩!赶明儿个儿是咱儿女是咱女,怕没咱老两口享的福,你还豌豆子心上下滚个啥口里?”
“那……我问问看。”
那晚我半夜醒来时,听到了妈妈和继父上面的对话,精明的继父要让我做他的儿媳妇哩!
当时的我只觉得透心彻骨的寒冷,裹紧被子还禁不住打战,一种寄人篱下的孤独和凄凉重重包围了我。
这些日子你生活在怎样的虚假和蓄谋之中?
黑暗中我咧嘴自嘲,却有泪水喷涌而出,快捷地冲进嘴里,默默吞咽下去,浓郁的咸味夹杂着淡淡的苦涩充溢了五脏六腑。
“喜红,你将来是伺候我呀还是伺候你大姨呀?”
接下来的一次谈话中,妈妈试试探探地问我。
“我要工作,你们谁都不要指望我当专职孝子。”
有了前面的经历,我明白妈妈问话的含义,所以一开口就堵住了话头。现在想来,当时妈妈的内心也一定很矛盾,否则她断然不会那样唐突地提起大姨的。这之后,我明显地感觉到家庭气氛远没有先前那样热和,妈妈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了。
“喜红,怪妈命苦没找下个实心人,妈认了,可咋着也不能让你再低声下气地看人家的眉高眼低。先回你哥那里去,无论如何你们是一个锅里搅勺长大的。”
在一个只有我们母女的夜晚,妈妈对我说,听她的口气,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相对无言地坐了很久。乡村的夜晚格外静谧,仿佛能捕捉到时光流动的声响。
“人家笑话你瓷得像块石头还想工作,”
还是妈妈打破了沉默,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我说猪娃子出世还头顶三升糠哩,谁敢肯定我女子就不能吃一碗公家饭…”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也哭了,眼泪捏菜水一般咕噜噜往下滚,把一肚子的难肠和委屈一股脑地冲出来。也许多亏了我们娘俩这一鼻子哭得淋漓尽致,不然的话恐怕不会有后来分手时的那种冷静和坚强,这可是近二十年中我和妈妈第一次明白无误的别离啊!
如果不是我神经过敏的话,我觉得哥哥肯收留我的唯一解释,是因为我是个快要出嫁的姑娘。在我们这个偏远落后的农村,买卖婚姻是庄户人男娶女嫁所信守的一条亘古不变的准则,而一位女子的彩礼对一个生活并不富裕的农家来说,多少是有些诱惑的。那时候爷爷已经过世,哥哥成了一家的掌柜,所有这些都是我从他那张时冷时热的脸上读出来的。好在这段日子并不长。
那年秋天,乡上下来了三个招聘干部的名额,我以总分第一名的成绩硬邦邦地端上了铁饭碗,命运从此出现了转机。然而,妈妈和那个家庭的关系却没有一丁点改善的迹象,这使我心里很苦,总觉得自己是妈妈的灾星,如果没有我,妈妈的命途中便不会有这么多磕磕碰碰。我无法改变这种现实,能够做到的就是把“给妈妈养老送终”作为与丈夫成亲的唯一条件,并共同履行着这一诺言。
我不敢菲薄大姨的生身之恩,但她有意识地亲近我却的确是从我参加工作以后开始的。时至今日,我们两口子都有了一个官衔,大姨在与我的关系上也彻底地亮了相,每当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儿女时,总也忘不了告诉三女子三女婿都是什么什么“长”,言谈中满是做母亲的自豪。对此妈妈十分反感。
“你大姨也真是,你明明是我女儿,她却硬要扳着指头算成她的老三。”
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
“其实我当初供你念书根本没想到你会干什么工作当什么官,看到村子里那些女娃娃黑天半夜地出山劳动,妈就是舍不得让你遭那份罪,想叫你多躲上几年。”
我能听懂妈妈的意思,即便我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村媳妇,妈妈也一样是现在的妈妈,但大姨却不一定是现在的大姨。
这个时候我应当开解一下妈妈的,可老也找不到恰当的语言,就只是沉默,我想妈妈一定很失望。上次,妈妈简直有几分愤怒了。
“你说你明明是我的喜红,你大姨大庭广众的凭啥说你是她的女儿?”
她直戳戳地诘问我。
“我说你管这种闲事烦不烦啊?她爱咋说让她说去,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没好气地撂下一句,进卧室躺下了。
但我马上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话太生硬,妈妈这一次不光很痛苦,一定是失望了。我一会儿想着该怎样给妈妈消气,一会儿又想起以前的事。
我从小爱发高烧,妈妈就一整夜一整夜地守着,用烧酒洗,用湿毛巾敷,两只眼睛经常熬得血红。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只病过一次,是重感冒,她舍不得用为我准备的学费钱买药,硬用土办法发汗治疗,大热的天气,被几床被子包着,差点把人捂休克了……
我闭着眼睛,任思绪在记忆中徜徉。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捋起我的刘海,习惯性地在额头摸了摸,又悄悄地出去了。一种身为人女的幸福充盈了我的身心,我禁不住一阵激动,眼泪夺眶而出。
“妈妈,您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妈妈,我只做您的女儿。”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并准备立即说给妈妈。但不知为什么,我做了很大的努力,还是没能够郑重地把这些话告诉妈妈,也万万没有想到我会永远失去这个机会。
接到妈妈病重的电话,我心急火燎地,一分一秒也待不住了,连夜赶回家,已是凌晨两点多了。哥哥嫂子、妹妹妹夫等家人亲戚全部在场。但凡有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妈妈已到了弥留之际,她仰躺在土炕上,目光呆滞,双臂紧紧地抱在胸前,生怕谁抢走什么似的,声音生涩而微弱地重复着一句话“我一的一女一儿一,我一的一女一儿一”,惹得妹妹时不时将憋着的哭声放出来,又被那些年老的长辈们半是嗔怒半是乖哄地强压下去。当地有个说法,人去世时,儿女不能哭,否则老人扯心得一时半会咽不了气,就得多受些罪。
大概有一两分钟,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样瓷勾勾地站在窑脚地看着这眼前的一幕。知道妈妈病重了,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重到这种程度,以至于不容我多看上几眼,多叫几声妈妈。妈妈已没了声音,只是嘴唇依然在蠕动,我敢说,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我最明白妈妈最后这句话的含义。
“妈妈——”
我走出方才的恍惚状态,哭喊着扑上前去。妈妈的眼中突然有了光泽,定定地瞅了我几秒钟之后,永远地合上了。
“妈妈,你的女儿回来了,我是你的女儿,你的喜红……”
我匍匐在母亲的脚下号啕,诉说着这些我以前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