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朱是个老光棍。他这一生只爱一样东西，那就是：酒。
他每天要喝一斤酒，雷打不动。早上二两，中午四两，晚上四两。从不多喝，也不少喝。
家里没有别人，白天喝了酒就去干活，晚上喝了酒就上床睡觉。他从不和别人聊天，也不随便串门。因为他 身上有股子臭味。
他很少洗衣服，就连脚都不洗。夏天还好些，他有时去河里凉快，顺便把脚和衣服洗一洗。到了冬天，衣服 也不洗，脚也不洗。偶尔干活流了汗，脚上黏糊糊的，他就找个有土的地方，把鞋脱下来，把脚在土里蹭一蹭， 也就完事了。他说：“土是最干净的啦，你没见我们吃的所有东西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土最干净。水不行，我 们把脏东西都丢水里去了，如果不烧开的话，水是不能用的。”有一天，镇里搞乡村环境整治，让老朱把自己屋 子周围的柴堆、粪堆和垃圾堆处理掉。他不以为然地说：“农村就是农村，又不是城里，弄那么干净干什么？” 镇里来的督导人员说：“老朱，你可不能这么说，农村人怎么啦，城里人怎么啦。现在生活条件提高了，农村和 城里没什么区别了。”当看到他脏兮兮的衣服的时候，督导人员说：“你没事的时候也洗洗你那身衣服，臭烘烘 的，几年没洗了吧？”他却说：“咱是老百姓，又不是城里人，要那么多讲究干吗？”
邻居百舍都说他是个疯子，也没人和他答话，也没人和他争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经常光着脚走路，脚上的老茧很厚，脚上像穿上了皮鞋，即使走路踩在了尖石头上，他也感觉不到疼。
老朱一直不离开村子。就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也就到镇上的大集市上买点过节的东西。亲戚也少，有几个 近亲戚，看到他那样，也不和他往来了。至于外边的发展，他是一概不知，也不去过问。
可有一天，他听见有人在谈论县城，把县城夸得花似的。他有些动心了。他已经有二十年没去过县城了，他 决定去看看。
他找了一个文革期间很流行的书包。虽然有些旧，有些脏，但装东西还是很实用的。他拿出一瓶酒，先喝了 二两，余下的把盖拧紧，装进书包里，好留着中午和晚上喝。又带了几百元钱。他想在县城住一宿。
他不想坐车，坐车还要钱。他走着去。他优哉游哉的顺着公路走着。很多人看到他滑稽的装扮，纷纷驻足观 看。他不理不睬，低头走他的路。对好奇的人的目光，有些反感，心里骂道：“都瞪着个牛蛋眼看什么的呢，不 都是中国人嘛。真是的。”
县城有些远，很长时间没去了，路都变了，他多走了不少路。原来的模样一点都没有了，到处是宽阔的车水 马龙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店，穿着时髦的人群。
他想找以前很气派的百货商店，他每次来县城都要去那里，可他找了很久，就是没找到。不知不觉，天就黑 了，路灯齐刷刷的亮了起来，晚上和白天没什么两样。可正值初春，寒风料峭，走路的时候一身汗，可一旦停下 来，浑身湿冷湿冷的，不由得打起寒战来。他于是去路边买了两个烧饼，一包花生米，拿出带来的酒，在路边喝 了起来。中午没吃饭也没喝酒，有些饿，身体有些疲惫。闻到酒的香味，精神头来了。不知不觉间，八两酒、一 包花生米、两个烧饼，就都进了肚。
他想站起来去找个睡觉的地方，由于从来一顿没喝这么多酒，头有些晕，身体也有些软。
他摇摇晃晃地走着，看见道路两边都是富丽堂皇的店铺，由于不识字，不知道哪是住的地方。走到一个地方 ，见有个行人走来，便迎上前去问：“请问，哪里有店？”
以前人们出外住宿，叫住店，住宿的地方叫店。他还沿用以前的称呼。
“这就是。”那人指了指旁边的洗脚房说。说完，就捂着鼻子跑开了。
老朱晃晃悠悠的走了进去。一漂亮的姑娘迎了上来，立即又闪到一边去了。她站在远处指了指楼梯说：“先 生，请上二楼。”老朱迈上楼梯。那姑娘又喊道：“二楼，一位。”
楼上的服务员看见老朱，不由得吓了一跳：这是什么人啊。可顾客是上帝，不管什么人来，都要服务。于是 把他让进一间屋里，问：“随便安排呢，还是您叫号？”
老朱看了看房间，只有沙发，没有床，不由得疑惑起来。但怕乱问人家笑话，也没说什么，就找了个闭角的 地方坐了下来。沙发很大，半躺在上边很舒服。他刚眯上眼，一个俊俏的姑娘进来了，端着一个木盆，放在他脚 下说：“来，脱鞋，洗脚。”
老朱睡觉从不洗脚，他是多少年的习惯了，可住店怎么先洗脚呢。“噢。”他想到，“店里的东西都是干净 的，不洗脚怕给弄脏了。哎，洗就洗吧。”于是，他边脱鞋边说：“你放这里吧，我自己洗就行。”可他话没说 完，那女孩哇的一声吐了，接着一手捂着嘴，一手捏着鼻子跑了出去。
原来，老朱的脚实在太臭了，刚脱了一只，那刺鼻的臭味就把干净的姑娘熏坏了。
老朱犹豫了，不敢再脱另一只鞋。尴尬的苦笑着望着门外。
一会，又进来个姑娘，她还没走到老朱的跟前，就捏着鼻子跑出去了。
一直过了好一会，才进来了一个男孩，走到老朱身边，麻利地给他脱去另一只鞋，把他那皮鞋一样硬的一对 大脚放进木盆里。老朱不好意思地说：“好了，我自己洗就行。”
“你自己洗你上这里来干嘛。”男孩气呼呼地说。
老朱不敢多说了。他寻思着，可能现在住店都有人给洗脚？哎呀，城里人实在是太懒了，连洗脚都找人洗。
男孩也没怎么给他好好洗，马马虎虎的洗完，端起木盆说：“好了，下去交钱吧。”
老朱没动弹，他想，我才没那么傻呢。店还没住就先交钱？门都没有。
他想着，也有些困了，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天店里的客人不多。经理巡查的时候，发现一间屋里有鼾声。推开门，一股难闻的臭味扑鼻而来，接着看 见一个衣衫蓝楼的老人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他上前推醒了老朱，问：“老板，您怎么还没走？”
老朱迷迷糊糊的，揉揉眼说：“天亮了吗？”
“你说你这个人真奇怪，洗完脚还得等着天亮了再走。要都和你一样，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快走快走。” 经理说。接着，捏着鼻子说：“老板，你多少时间没洗澡了？怎么像从粪堆里刚扒出来的，浑身那么臭？以后上 这种地方来消费，把身上弄得干干净净的。你看你一个人，把我们一个房间都熏臭了。真是。”
那个经理气呼呼的甩手走了。老朱看了看窗外，好像天真亮了。就拿着自己的东西，下楼去。在门口，一个 打着哈欠的姑娘堵住了他说：“先生，交钱。”
老朱这才想起来，还没给店钱呢。于是问：“多少钱？”
“六十八。”
“这么贵？”老朱嘟哝着。但还是迅速地掏出钱来。因为他感觉，这个店住的值。睡了一觉，还又给洗脚又 给捶背的。
可他走出门外，发现天还没亮，不过是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刚才看见外边亮堂堂的，那是路灯照的。想再 回去，可已经出来了，钱也交了，人家保准不会让回去了。没办法，老朱背着书包，向回赶吧。
天亮了，村里的人都出来活动。人们看见老朱背着个书包，一身臭汗的回来了。有人问他：“老朱，干什么 去了？这么早就回来了？”
“嗨，别提了。”老朱说，“我去县城来，叫开店的糊弄了，大半夜的就让我出来，我摸黑走了一夜。”
村民笑了。说：“你去县城有什么感受啊。”
“城里可不一般了啊。”老朱说，“到处是高楼，原来的老房子一户也找不到了。公园里的灯亮堂堂的，像 白天一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群一群的在广场里乱蹦跶。还有几处唱歌的，你甭说，唱得还不孬。住店还有 人洗脚，有小伙子，有小姑娘，洗完脚还给你捶背，舒服极了。就是咱太脏了啊，要不然，让小姑娘的小手给揉 吧揉吧，还不定多舒服呢。”
说完，笑嘻嘻的看了看邻居，一句话没说，径直回家了。
后来，人们奇怪的发现，老朱干净多了。不但衣服洗干净了，身上好像也洗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身上 的那股臭味，完全没有了。他也不再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了。没事的时候，还经常和大家伙蹲个墙根，唠个闲嗑 了。人们都很奇怪，问他怎么回事。
老朱说：“咱庄稼人活着，不是有酒喝有饭吃就行了。现在农村生活条件也好了，咱也得学学城里人讲卫生 。不讲卫生到哪里都不愿意留你，还笑话你。再上城里的时候，我可得穿板正点。”老朱说。
二
老朱自从进了一次城，生活习惯大有改观，不再总是喝酒了，也不再邋里邋遢的不讲卫生了。没事的时候， 还经常找人多的地方，和大家伙聊聊天。这要在过去，是万万不能的事。
有一天，几个人又在一起闲聊了。老朱吃过饭，也过去了。
一个调皮的村民看见了老朱，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老朱，听说你进了次城回来就变样了，我看看，呕 ，真变样了啊，身上也没味了，衣服也干净了。”
老朱不说话，只是“嘿嘿”笑着，在人们身边蹲下来。
“你说你老朱啊，这辈子真是白活了，连个女人的边都没沾过，你亏不亏啊。”那个村民又拿老朱开心说， “小姐都走到你跟前了，又让你给臭跑了。你要早就穿得这样干净，那好事。啊，哈哈。”
“别乱说，人家哪是小姐啊，人家是给洗脚的。”老朱连忙纠正。
另一个村民说：“老朱，你年轻的时候怎么不找个老婆呢，是不是因为你脏和懒，或者是你生理上有残疾啊 ？”
“嗨，你胡说什么？那时候不是穷吗？”老朱并不说是自己懒或者其他什么才没找老婆的，于是辩解说，“ 我年轻的时候，也成过一个对象，还很漂亮呢。”
“你吹吧。”那个村民看到老朱眉飞色舞的样子说，“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个小毛孩，你才多大啊。”老朱说，“成亲那年我才十七岁。见面后，饭也吃了，东西也互换了，两个 人也拉话了，什么事情也都定了，就差没结婚了。可由于家里穷，人家要件新棉袄我们都买不起，人家生气不跟 了。后来又遇上五八年大跃进，紧跟着又是三年自然灾害，连饭都吃不上，还成什么亲？这不时间长了，年龄也 大了，也就把那事给耽误了。嗨。”
“你是不是现在还想啊。”那个村民还步步紧逼地说，“现在想也有办法啊，城里美容店里有的是漂亮的小 妞，你拿一百块钱，就说按摩，她就会和你睡觉的。要不就去开开荤？”
“别胡闹。我多大年纪了，还想那事？”老朱瞪了他一眼，嗔怒的说。
不过老朱嘴上虽那么说，可心里想：要真有那么好事，就花一百元钱去试试，不能叫人笑话我一辈子。
回到家，老朱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那个村民的话。
“真有那好事？”他想到，“我老朱一辈子没经历过男女之事，真白来世上一趟啊，要真有那好事，我何不 花上一百元钱去体验体验呢，不就一百块钱吗。”
于是，第二天一早，老朱又进城了。
他穿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找了个干净的布包，带了二百元钱，拿了一瓶酒。上次步行着去，太远了，几 乎走了一天，今天要坐车去。
“不在乎那几块钱的车费钱。”老朱自言自语说，“一百块钱都舍得花，几块钱算什么。”
坐车走就是比走着快多了，老朱正想事呢，车停了。
“快下车，快下车。”卖票的人一边推老朱一边说。
“我进城。”老朱不相信这么快就到了，怕又让人糊弄了，坐在车座上没动说。
“到了，到了，你没看见人都下车了吗？”卖票的烦躁地说。
老朱下车了，四周看了看，感觉很繁华，比他们镇都好看多了，就知道差不多是县城了，他拿着包就去找他 想像着的美容店。可找了许久，他不知道美容店是干什么的。于是，他找了人问：“我问一下，美容店哪里有？ ”
那个人看了看老朱土里土气的样子，不屑地说：“这不，整条街上不多得是吗？”
“我怎么看着像是理发的啊。”
“美容店也理发，还按摩呢。”那人说。
一听这话，老朱高兴了，对啊，我不就是想来按摩的吗。
他走了一圈，找了个门口站着一个漂亮小姑娘的店，他有些想入非非了。他走了过去，女孩看了看他，目无 表情的说：“要饭去饭店要，来美容店干什么？”
“美容店？”老朱兴奋了，微笑着，两眼直勾勾地看小姑娘的脸和胸。小女孩吓得倒退了一步说：“你想干 什么？”
“我按摩。”老朱犹豫了一下，猛地说。
女孩狐疑的看了看老朱，似信非信。但看着老朱认真的样子，又不像开玩笑。心想：也正常，现在都富裕了 嘛，农民也讲究生活情调了。于是，女孩一弓腰，一招手说：“先生，您请。”
老朱被领上楼，又被领进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女孩关上门出去了。不一会，另一个女孩来了，推开门刚想 说什么，可一抬眼看，吓得“妈呀”一声又夺门跑了。
老板过来了，问女孩怎么了，女孩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老，老头耍流氓。”
老板推门进来了，见老朱光溜溜的身子蹲在床上。
“你这是干什么？快穿上衣裳。”老板说。
“我按摩啊。”老朱也有些紧张，拿出一百元钱怯生生地说，“我有钱”。
“你按摩脱光屁股干什么？”
“人家不说按摩就是和女的睡觉吗？不脱衣服怎么睡？”
老板一听，明白了，原来这个老头是想那个事的啊。于是气呼呼地说：“你赶紧穿上衣服，我们这里不兴那 个。现在什么时代了，你以为是解放前吗？快穿上衣服，不然的话我喊警察了啊，让你蹲监狱。”
一听要蹲监狱，老朱慌了，利索的穿好了衣服。他心里想，可不能因为按摩蹲监狱，那不是花了钱找事吗。
老朱只好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他想：看来那小子是坑我的，现在都新社会了，怎么能有那些事呢？
三
老朱这次进城，是想办一件大事：在城里买一件衣服。因为再有几个月，他侄子就要结婚了，到那时来的客 人多，他要招呼客人。穿得太破了，人家会笑话。买件像样的衣服，既是对客人的尊重，也是自己有钱的见证。 他也要让所有的亲戚朋友都知道，老朱已经不是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酒鬼老朱了，现在已经变得有钱，很体面 了。
可是，虽然老朱来过几次县城了，对县城有些了解，可县城实在太大了，就是来一百次，也避不了要犯错误 。这次来，他又犯错了。
首先下车他就犯错了。还没到站，他就下车了。他看见有座大楼，就对司机说：“下车。下车。”
因为还没到站，司机没准备，等到停下车来，已经又跑下去了有一公里。
老朱下了车，一下傻了眼：刚才明明看见有个卖衣服的大楼，现在怎么不见了？
老朱顺着街道走，挨个门头去找，他寻思着，那么长的一条街，一定会有卖衣服的。不过也奇怪了，他顺着 街道走了快一上午了，就是没有一家卖衣服的。他纳闷了，怎么回事？上次来的时候，卖衣服的到处是，今天难 道都搬走了不成？
路边有个小亭子，几个人站那里看一张纸片。他于是过去，问：“借光，我想问一下，卖衣服的在哪里？”
那人抬头看了看老朱，一看装扮，就知道是不识字的农民。于是说：“你走错了。这是奇石一条街，都是卖 石头的，卖衣服的在西边那条街上。”说着，还指了指方向。
老朱千恩万谢。可他刚想走，另一个人过来了，走到小亭子前对里面坐着的人说：“来，买两块钱的，明天 来领五百万。”
“好啊，明天五百万就是你的了。”里面的人边递一张纸片边笑着说，“好好拿着啊，这可是五百万，你要 丢了，明天可就领不成了。”
老朱停止了脚步，等那两个人走了，他也凑上去想看个究竟。
“买彩票吗？”里面的人说话了。
“买一张多少钱？”
“两块。”
“那明天给多少呢？”
卖彩票的奸笑了一下，说：“说不上，巧了就是五百万。”
“那我也买一张。”一听两块钱买张纸，明天能领五百万，这样的好事哪里找啊，于是掏出来两元钱说。
“你买什么号？”
“买能领钱的号。”
卖彩票的笑了，说：“我要知道哪个号能中，我还在这里卖彩票干什么？”
“那怎么买？你不跟刚才的那个人说，明天他能来领五百万吗？”
“那是有可能。”卖彩票的有些急了，说，“你要买赶紧说号，不买赶紧走。”
能领钱那能走吗？老朱忙问：“买什么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