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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苦难深重的南梁(2)

离南梁堡几里路寨子湾的高生华,是横山人,爷爷、父亲都是揽工汉,5岁那年,父亲背个铺盖卷儿,弟兄们跟着跑,逃到林锦庙,刚安下锅灶,今天谭世麟的兵来一趟,明天张鸿儒(张廷芝的父亲)的兵来一趟,见啥拿啥,还要抓人,逼得没法住,全家才逃到南梁堡。13岁揽工,16岁自己下苦,租庆阳“裕茂隆”的地。这里都是倒山种地,今年种这块,明年种那块。每年种30来垧地,平常年月,能打十二三石粮,按南梁石说,一石也有五六百斤,十二三石合六七千斤,可一细算账,就不顶事了。租子是包产一石七,闹了荒年,一颗不收,也得出一石七。牛是租的,一头犍牛,出租两石二,一头母牛一石五,养下牛犊,也是人家的,每年向官家交一石八。光这三宗,就出去了六七石,把大半拿走了。谭世麟的民团,本地民团来要粮;张鸿儒的兵、张廷芝的兵,都来要粮,三天两头踢踏门,连个数目也算不来。这还不算零星土匪。每年藏藏躲躲,一口人留不上几斗粮。因为每年不够吃,总得去借。借谁的,还是借“裕茂隆”的。出个条子,借一斗,一年三斗利,利上再滚利。每年不够吃,得借两石,利息就是六七石。要穿件衣服,还得跑到“裕茂隆”店里去买,没有现钱,赊下,还是利滚利。就是不穿布,穿件老羊皮,也不行,租的羊,也是人家的,三七分,人家七分他三分。死一只,得赔一只,穿件羊皮,也得折价,利滚利。过个红白喜事,买个零用,锅碗瓢勺,欠下账,还是利滚利。这样下来,每年还不清,越累越多,照这么下去,连子孙后代,都卖给“裕茂隆”了。

这时,南梁地区又土匪蜂起。大大小小的土匪更是数不胜数,赵老五、薛大牛、毛不顺、梁占魁、陶老三、乔兴福、徐老幺、宋占彪等土匪多达52股之多。这些兵匪靠刮地皮供给,常聚众为祸,破堡劫财,杀人放火,肆虐乡里。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南梁人民,又常遭到土匪的抢劫,仅有的一点口粮、炕上的烂毡、破被,被一股一股的土匪抢去。军阀的部队过境,你来我往,其实和土匪没什么两样。

南梁北边,洛河川的张廷芝是一个封建大家族,盘踞在南梁的北面,他的父亲、几个叔叔以及他众多的堂兄弟多是反动军官、土豪劣绅。张廷芝是国民党军队的团长,他的父亲张鸿儒是个大财主,还当着井岳秀部队的副旅长。活动于吴旗、南梁一带,常纵部抢人,自己坐地分赃。还开着“赌场”,强迫穷人去耍,结果赢家都是他。南梁人民深受其害,无不切齿痛恨。

军阀混战,谁有枪谁就有权,谁有钱就有权。这些军阀,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随意委任官吏。那些有钱有势的土豪、地主便成了当地的最高行政头目。县下面有区、区下面有“排头”,一个排头管一片,替官府摊派粮草,收捐收款。还有“寨头”,就是堡子头,一个堡子一个头,大部分是官府指派。官府管不到的地方,老百姓就推选一个。一个排头管10家百姓,由他们为所欲为。

乡绅富户打出保境安民的口号,纷纷组建民团,以保庄护财。每个区都有民团,堡子里住着团丁。民团团头、排头和寨头往往就是同一个人,占据堡寨、抽丁派款,美其名曰“保境安民”。这些民团和惯匪没什么两样,打家劫舍,三天两头抢东西,这股子过去,那股子又来。南梁地区,主要的民团就有白马庙郭万城民团10余人,8枝枪;玉皇庙王占才民团,10余人,6枝枪;二将川民团阎登第,4枝枪;南梁民团,团总白子文;紫坊畔阎庄民团,20余人,20枝枪;荔园堡民团,驻阎家堡子,团总赵富奎,60余枝枪。在这一带流传着“司令庄庄有,副官满院走,官长多如狗”的民谣,这正是兵匪成灾的真实写照。这些民团头子、土豪、地主和反动官府、军阀互相勾结,巧取豪夺,敲诈勒索,肆意横行,给南梁人民带来了深重的灾难。

南梁一带的官府、军阀随意向贫困农民征粮征税,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有牲畜税、血税、印花税、维持费、粮秣费、枪炮修造费、棉衣单衣费、鞋袜费、年节费、民团捐、门牌捐,什么都得上税,样样摊捐。

有款名“懒款”,鸦片泛滥,荼毒人民,为政“寓禁于征”。吸烟有“膏捐”,贩烟土有“土税”,种烟有“烟亩罚款”——不种烟的罚“懒款”!

政失常轨,法悖天理。

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到陕北采访后,在《西行漫记》中这样写道:

“陕北的农民赤贫如洗,土地贫瘠,工业极不发达。”“这里最显著的特点是偏僻。”“从黄帝、孟姜女时代起,这里的老百姓就住在不怕空袭的窑洞里。”

“不付土地税被认为是件体面的事,因此有钱的地主都免税……特别可恶的一件事是,征收在灾荒期间外出逃荒的农民在此期间积欠的税款,在欠税付清之前,他们被剥夺了土地所有权。”“农民所付土地税和附加税达收入百分之四十五左右,其他捐税又占百分之二十。”“不仅税捐如此繁重惊人,而且估税方法也似乎很随便,至于征收方式则浪费、残暴,在许多情况下,贪污腐败。”“在过去五年内甘肃税收平均超过八百万……比中国最富饶的、也是收税最重的省份之一浙江还重。”“特别在甘肃,不止一两种重要的捐税,而是名目繁多的许多杂税,每种收集一笔小款,几乎没有一种货物、没有一种生产或商业活动不收税的。”“我遇到的一个外国传教士告诉我,他有一次曾经跟着一头猪从养猪人到消费者那里,在整个过程中,看到征收六种不同的税。”“甘肃的另一个传教士告诉我,他看见农民把家里的木梁拆下来(在西北木料很值钱)运到市场上去卖掉来付税。”

民国四年(1915)南梁又增收新税5种。这样残酷的横征暴敛,却谁也不能反抗、拖延。有不按期交纳的,排头、团丁上门催逼,警吏严刑逼收,每次还得要再加收鞋脚钱,如有人反抗不缴税捐或迟交,轻则鞭打绳拴,抓进私牢,重者诬为“通匪”,酷刑致残或者弄得家破人亡。两家大地主,都住在200多里以外的庆阳城,出动大批团丁下乡收租子。团丁随意多收多要,横行乡里,百姓也没有办法,只好交,否则就拉到庆阳上门去交,或者遭殴打。这里流行着一首《催粮员》的民谣,读了它,真有些“苛政猛于虎”的感触。

催粮员,真有钱,

一年能刮几千元。

行动骑的是大马,

带的差役比狼馋。

皮鞭拷,房梁悬,

先纳两块上路钱。

小百姓,实在冤,

出酒钱,出肉钱,

还有跑路鞋袜钱,

卖了牛羊又卖田,

还得卖儿完正捐。

谭世麟、张廷芝等大小军阀还用扩兵的办法搜刮钱财。扩兵的办法是,穷人“摊兵”,就是给每户派当兵的名额。如果不愿去,出钱也行,摊一个兵要出50元。穷苦百姓谁愿意去当兵,千方百计弄钱,只要能不去当兵。中农以上人家“摊官”,地主、豪绅“摊大官”。官可以做,但班长要出100元,排长要500元。

官、兵、匪祸纷至沓来,土豪劣绅、地痞恶棍肆意搜刮,南梁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更加苦难深重。政治上没地位,生活上贫困,人民可以说是穷的光溜溜的,没有衣裳穿,身上的破棉袄都是碎块块,包不住棉花。炕上没有铺盖,有的连块席片子都没有。稍好一点的还有件光板黑羊皮袄,白天穿,晚上盖,下雨天毛朝外。家里穷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看门的瘦狗。

人民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借歌浇愁,抒发自己心中的怨愤和无奈。这首《卖老婆》民谣,就唱出了普遍性的社会时政民情,诉说着一个家庭的无奈。山区人有两不卖,一是土地,一是老婆,当时的贫穷可略见一斑。

叫声张老哥,

我想卖老婆,

老婆跟我受可怜,

穷光景实难过。

大的七八岁,

小的两三岁,

撇下怀抱的,

谁要给给谁。

不是我心狠,

实在是家穷,

娃他妈你别伤情,

先设法逃活命。

“甚至上有些‘富’农,虽然在红军到达之初态度并不友好,但也是无所谓的,而且认为‘随便什么政府不会比原来的那个更坏’。”这是斯诺发出的感慨。

1928年大旱,秋田无收,冬小麦不能下种,发生严重饥荒。1929年(民国十八年)持续大旱,从春到夏,又干旱了100多天,滴雨不见,地都荒了,田野寸草不生。夏无收、秋无望。民国十七年三月九日落雨至十八年四月十九日,长达13个月未曾下雨,这就是南梁人民永远忘不了的“民国十八年大年馑”。

南梁地区全境绝收,到处是灾荒,农民吃野菜、荞麦柴、猪衣子、树叶、树皮、草根,甚至吃观音土充饥。一个一个穷人被活活饿死,—个一个穷人被观音土活活胀死。天天都有人家哀号送葬的哭声。每百斤白面要卖到25块银元,麦子、小米每斗售价达15块银元,秋谷粗粮每斗也要10块银元的天价,草根树皮几被食尽,百姓尸体乱陈。

为了活命,卖掉了财产,卖掉了土地,又被迫卖儿卖女,让儿女去逃条活命,来换得斗儿八升粮食。许多穷苦人家拉着打狗棍,拿着要饭碗,带着儿女沿门乞讨,逃亡异地,妻离子散。

灾后瘟疫流行,到处是乞食灾民,眼睛都饿绿了,饿殍遍野,野狗争食,惨不忍睹。

1929年3月,甘肃省主席刘郁芬致电南京政府称:

甘肃多地,连年天灾兵祸,田庐毁没,村落焚毁,树皮草根俱已食尽,人相争食,死亡枕藉;山羊野鼠,均已啖罄——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者,在百万以上。

同年,国民党南京政府内政部长薛笃弼视察甘肃灾情后,致政务院电称:

“甘肃灾民二百四十余万”,“平凉迭遭兵匪”,“庐舍荡然,釜罄如洗。草根树皮,掘食殆尽。死亡之余,或卧疾不起,或赤身无衣。此种奇灾,历所未有。”

“在赤日炎炎下,久旱无雨的黄土高原一片死寂,没有绿色,树木光秃秃的,树叶被摘光了,树皮也被剥尽了。路边横着骷髅似的死尸,没有肌肉,骨头脆如蛋壳。饱受饥荒缺衣无食的少女,半裸着身子被装上运牲口的货车运往上海。路边的尸体都是骨瘦如柴,稍有一点肉的立即被吞噬掉了。”

这是1928年至1929年大饥荒的一角。中国有600万人死于这次饥荒,当时,对这一事实的报道在《纽约时报》的内版占了半个专栏。

就在那灾荒可怕的年月,官府火上添油,只顾催索七捐八税。地主还贴出告示——不管饥荒还是干旱,佃户必须交租。甚至外出逃荒期间也要如数征收税捐,而且反动官府向农民征收的税比正常年景增加了近一半,军阀、民团的维持费等税捐增加20%以上。军队过境、摊派粮草、拉夫抓差,几乎每天都要出几条人命。

天灾、人祸、兵燹、匪患,官府、军阀、民团和当地的排头、堡子头、民团头的盘剥、压榨,更加深了本来就走投无路的南梁人民的苦难,把南梁人民抛在了死亡线上,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南梁人民奋起同命运抗争,自发地同官府做斗争。

南梁地区北边的洛河川成千上万的饥民,拿着大刀、矛子、锄头、扁担,打着大旗,浩浩荡荡,漫地卷来,抗粮抗税,围城打县,和官府对抗,官军打得厉害就散,官军走了又聚。个个还挂上红肚兜,说是喝过符水,就变成“硬肚”,刀枪不入。饥民成群结队,拧成股,随着沙尘滚动,男男女女,扶老携幼,从这个山头游到那个山头,从这条川走到那条川。草根树皮都被吃光,山沟里有丢弃的娃娃哭叫。饥民们造了反,联络一些侠义志士,抱成一个膀子,起来同官府、土豪劣绅对抗。

南梁杨树渠以打猎为生的赵连璧等人,组织饥民、占据梢山、撤旗造反、抢富济贫、打开地主劣绅占据的阎家洼窨子,开仓放粮,闹得地主老财心惊胆战。

乔河的田老五,聚集起百余名贫困农民,组织起“红枪会”,活动于二将川、白马庙川、玉皇庙川一带,烧香起誓,除暴安民,打击土匪,反抗官府、军阀,在华池参加“红枪会”的约600余人。

洛河川成千上万的贫困农民,连续聚集起来,向土匪豪绅“借粮”,抗拒官府的税款,爆发了轰轰烈烈的饥民斗争。

庆城人赵文华同陈珪璋、汪飞西等人,联合饥民暴动,打出“打富济贫”的旗号,闯州过县,饥民纷纷响应,盲目跟进,活动于子午岭山区。暴动队伍达到数万之众,后来发展成地方武装。赵文华战死后,陈珪璋当了司令,演变成独霸陇东一方的地方军阀。

南梁葫芦河两岸,饥民们成群结队拿着口袋装夺得地主的粮食,被称为“口袋队”;有的扛着镢头,挖地主的粮窑、仓库,被称为“镢头队”,饥民们挖掘地主藏粮,成群结队的去吃大户。

南梁堡的郑德民、石咀子的朱子清组织了“哥老会”、“扇子会”等,打击封建军阀势力。

我国著名记者范长江,1935年任《大公报》记者,在西北采访后写的《中国的西北角》一书中说道:

由于交通隔塞,政治黑暗,教育之落后,人民生计之困难,陕北、甘肃接境地区的农民,已养成一种反对政府的心理,平日除有提款委员以鞭笞与他们间或相见外,其他可谓与政府无丝毫关系。狡黠者往往利用此种社会背景,啸集山林,一以抵抗官府之无厌征收,再以图一般有为分子之共同出路。故此地带素为绿林豪杰活动之区。

这些斗争充分显示了南梁人民敢于反抗、英勇不屈的斗争精神,为中国共产党在南梁地区领导革命武装斗争,创建南梁革命根据地奠定了良好的社会条件和群众基础。

广大贫苦群众反压迫、反剥削、求生存的烈火一触即燃。正如:“干柴积薪,一点火星都不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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