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天,Eli又在经纪公司碰到G,两人仍旧保持着不疏不亲的友好关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G告诉他,自己和一个日本人在东村合租了一间公寓。他通过一个时尚杂志编辑打听了一下她说的那个日本人——一个懦弱的同性恋摄影师。他在心里对自己笑了笑,如果她只想赶赶时髦去做某人的*** Tag①,那很好,就去做吧。他的日子也可以回复到原来的状态——简单,充满快意。
接下来的那几个礼拜是Eli认识G之后过得最痛快的日子,以至于他听说G缠着别人借车,二话没说就扔给她一把钥匙,一九五六年产的捷豹XK-140,他最喜欢的一辆车,甚至都没问她要开去哪里。那辆车她借用了一天一夜,还来的时候没有什么损伤,甚至还加满了油。他有些讨厌她这样懂事,宁愿她出个小车祸,把车子毁了,他便可以借此对她大发雷霆,把她吓哭,再拥进怀里。或者,出个大车祸。他展开黑色的想象——让他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死在一起。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知道,G的确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懂事。
大约一周之后,Eli把那辆捷豹开去做例行保养,工人在驾驶员位子底下发现一粒深橘色的胶囊。他抱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把那颗药拿去给一个相熟的药剂师看。那人斜睨着他,故作暧昧地笑道:“也够开个两人派对了。”
他感觉到一种别样的钝痛,觉得自己被愚弄了,甚至被背叛了。他不能理解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G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做这样的事情太普通了,也完全不关他的事。但他却兴师动众地跑去教训了她一顿,哪怕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这样做。
夏天来了,夏日少女蜂拥而至,秋季时装周的甄选工作如火如荼,G几乎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一切都跟往年没有什么两样,似乎又重回平静。
直到八月的一天,G突然来Clef的办公室找他,想要回自己的护照,说她不想干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她,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件事——一个很受器重的东欧女孩子,受不了这个行当的辛苦,想要回家,经纪公司想说服她留下,结果她拿出刀来威胁要自杀。他跟G也说起过这件事情。
“你也想玩儿这个?”他调笑道,半秒钟的静默之后,才发现她是认真的。
他没有答应她的要求,让她回去好好想想,至少做完手头上那个工作,去蒙淘克扮演一回三十年代的海滨女孩儿,就算帮他一个忙。她并没有让步的意思,最后却还是答应他了。
G走了之后,Eli隐隐察觉到自己说话的口气带着一点哀求的意味。她可能也听出来了,因为可怜他,所以没有坚持。这个念头让他气恼,却不能让他停下来。他开始到处打听她的事情,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让她这样突然地想要离开。
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一点也不特别的原因——男人。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变美变丑,发奋堕落,来或是走,通常都是这个理由——男人。
①*** Tag,俚语,指常与同性恋男人为伍的女人,新名词“腐女”似乎就是来源于这个词。
但这个庸俗老套的理由却让他失去其他感觉,让所有一切都变得寡然无味。他想起和G在一起时那些混乱的片段,她的眼睛、呼吸,以及身体在他身上留下的沉重却又极其柔软的压迫感;某种姿态下,她的背和腰的轮廓,她后颈的皮肤,细薄的汗毛,脖子上戴的那条细软的银项链,她的手和手指,与之交错,直至十指紧扣;她在床上从不闭上眼睛,有时似乎能看进他意识深处,有时却好像根本不在场。如此之多细小的毫无意义的印象,最初只是浮光掠影,却始终盘旋不去,在不经意时嵌进他记忆深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同样是血与肉的身体如此着迷,以至于做了许多他曾经以为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他到处打听她,甚至开始跟踪,到头来却发现她的生活还是像从前一样简单——工作,回家,偶尔出去逛街,在宠物商店对一只半岁大的金毛猎犬一见钟情,一有空就去看它,却又总是不买,直到眼睁睁看着它被新主人带走。她似乎还是那个假装成大人的小孩子,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也很年轻,亚洲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是个在东村一家小餐馆里工作的厨师。一般情况下,Eli会觉得此类人什么都不是,却又意外地发现,他曾在十七岁零九个月的方杰雯身上看到过的那种不属于任何时代的、难以归类的风格在这个男人身上一一重现着,甚至更加清晰强烈。
原本的钝痛慢慢变得尖锐,他挣扎了很久,才不得不承认,曾经以为的那种即时的欲望根本没办法在其他女人身上得到满足,甚至连G本身也不能在一朝一夕间让他满足。他要她的永远,以及全部。
他想知道这个男人究竟是什么人——Han,二十三岁的芭蕾舞演员,一度住在精神病院里,那颗深橘色胶囊的主人。
Eli以为自己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透彻,同时也觉得有些讽刺,如果不是因为Ming,G根本不会认识这个人,他们的生活本没有交集,Han不过是想从原先的环境中逃离出来,体验一把神秘未知的生活,一旦厌倦了,便会抽身离去。
与此同时,Eli发觉还有其他人正企图弄明白G的背景。他们一起使了些手段,眼睁睁地看着这段短暂的恋情结束。
九月末,深夜的街头,G拖着两条腿,走在马路中间。他一直跟在后面,很久之后终于追上去,降下车窗,大声叫她。她在几步之外的地方回头,木然地看着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他是谁,车前灯的眩光把她照得异常苍白,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以为她会任由自己被撞死。他下车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塞进车里。
她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没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听,以为那不过就是小女孩失恋的故事,几个礼拜之后也就淡忘了,只有他们两个人才会永远在一起。
他嘲笑她,对她说:“这世上你未曾见过的东西、没到过的地方太多了。”
她便也笑着回答:“那就带我去看看吧。”那笑容里却带着一点凄然。
于是,那年秋天,他们就在巴黎了。
在巴黎,她是方杰雯,十九岁零五个月,一百七十九厘米高,黑头发黑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带着些微的虹彩,光艳而坚硬。
Eli告诉她:“在此地,你是张新面孔,需要更多的Tears,充满你的影集。”
她知道他说的Tears指的是杂志上的照片,却还是笑着说:“我不是个眼泪很值钱的人,别的没有,Tears倒现成有很多。”
有人被她的玩笑话逗乐了,可能只有他知道,这玩笑背后藏着什么。
他们在巴黎最初的几个礼拜,住的是一个酒店套房,两间卧室紧挨在一起。她有时候会哭,总是在夜里,甚至做梦的时候。半梦半醒之间,他总是能听到她抽泣的声音。他知道这些眼泪都和他没有丝毫的关系,他没办法让她夜里不哭,只能用工作把她的白天填满,让她无暇去想,更快地忘记。
十一月,风逐渐变得冰冷,让人完全记不起夏天的温度。杰雯很久都没再哭过了,他以为她终于忘记了。
他带她去枫丹白露,那是最纯正的秋天,天空又高又蓝,砂石路两边高大的阔叶乔木落下暗黄色的枯叶,在地上慢慢堆积,逐渐变干,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她笑着跑起来,直到透不过气,才在草地上坐下来,拿下围巾,交到他手上,贴着皮肤的那一面还带着身体的余温。他在她面前跪下,伸出右手抚过她的脸颊,靠近她,轻吻她的嘴唇,她一开始没有拒绝,但很快就推开他。
他没有退让,看着她说:“我不会离开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早就很清楚了,是不是?有一天,我们甚至会成为朋友,一起去旅行,谈论人生经历,过去的,以及将来的,但你应该学会分享和回应,而不是让我永远等下去,别让我永远乞求下去,请别让我永远求你……”
她怔怔地沉默了很久,轻声回答:“对不起,我做不到。”她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起身走了。
那天之后,杰雯很快就搬去了模特公寓,跟几个根本不认识的东欧女孩子同住。Eli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在夜里哭泣,至少她的每一个白天都是满满的,光艳照人。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找她,但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知道她在哪里。至于日程表上那些少有的空白时间,她在哪里,在做什么,总是他不能释怀的心病,他做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坐下来跟她慢慢地算,两点钟离开摄影棚,公寓离那里不过六站路地铁,五点钟还没回去,这溜走的时间去了哪里?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逻辑让这越来越像是一种软禁。但不管他怎么对她,杰雯都默不做声。
就这样直到次年的四月,Eli安排杰雯去拉波勒的海滨拍一组广告照片,出发的前一天,她失踪了。Eli几乎立刻就报了警,但因为不到四十八小时,警方没有立案。之后的一天一夜,他什么事都干不成,到处找她,却始终没有结果。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有人打电话告诉他,杰雯已经在拉波勒了。
他赶到那里,闯进她的房间,把她反锁在浴室里,不管她怎么叫嚷,翻遍她所有的行李和随身带的包,找到的唯一可疑的东西不过就是一张在里昂转车然后开往米兰的高速火车车票,和一本斯卡拉歌剧院的演出介绍——纽约市立芭蕾舞团上演《吉赛尔》全本,演员名录里不起眼的位置有一个熟悉的名字,Han Yuan。
Eli对着那张薄薄的折页冷笑,他知道自己爱杰雯,爱她的一切,他愿意为她做一切,但只有一件事情是他不能改变的——她不爱他。他打开浴室的门把她放出来,她气急了,跟他大吵了一架,几乎歇斯底里地哭喊:“你以为你是谁?!你什么都不是!”
也是凑巧,那天风雨大作,拍摄无法进行。之后的那一整天,她都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在床上没完没了地睡觉。
第二天,天终于又放晴了。春天的阳光很难有盛夏的味道,温度始终在十摄氏度上下浮动,但模特们却还是要几乎半裸地在海滩上拍照。
快到中午的时候,化妆师突然来找Eli,说妆化到一半,G说要离开一下,就不见了,再也没回来。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终于要离开他了,但同时也觉得气恼,她竟然会用这样一种不负责任的孩子气的方式向他示威。他到处找她,遍寻不着,最后推开化妆室的门,却看到她就缩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可能一直就那么静静地躲在那里,只是没人看到。她没换衣服,妆只画了一半,头发也没弄,拍摄时要穿的衣服扔在一旁的黑色大理石台面上,半透明的肉粉色雪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死去的水母。
他关上门,走到她身边,伸手推推她,却发觉她并没有睡着。他对她说:“你做这行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以为你不至于这个样子。”语气冷淡,带着点讽刺。
“我不舒服。”她无心再和他吵架,似乎连说话也说不动。
他觉得和她一样累,转身抓起那条裙子,扔在她身上,“穿上它,把今天的事情做完,至于明天你要去哪儿,要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二分之一秒的静默之后,慢慢站起来,脱掉身上的白色浴衣,套上那条裙子,他低下头帮她系好背后的扣子,没再看她的脸,径直走出去找化妆师。
下午拍摄的地点是一片天然石灰岩海岸,春天清冷的阳光下,灰蓝的海水拍打着人迹稀少的海滩,崎岖的峭壁下面,黑色岩洞在起伏的海浪间时隐时现。杰雯穿着那条极薄的裙子在风里站了很久,休息的时候才有人递一件棉袄过去,她却不像其他几个女孩子一样急吼吼地抢过去,反倒像没有力气完成那个穿上棉袄的动作似的,只是拿在手里呆站着。Eli走过去,从她手上抽出那件棉衣,披在她身上,她迟了半拍才感觉到,身上轻轻颤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到不值一提的反应却让他心里一阵痛。
快到傍晚时,杰雯站上峡角最远端的一块礁石,半透明的裙摆随着风在身后扬起。Eli就站在几步之外看着她,觉得她很美,同时也感觉到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他决定放弃,转身离开海滩,朝酒店的方向走过去。身后有人发出惊叫声,他没有回头,直到听见他们是在喊杰雯的名字,他掉头跑回去,她已经不在那块礁石上了。
“她掉下去了。”举反光板的男孩子叫嚷,“我没能抓住她。”
Eli推开他,从她刚才站的地方跳进水里。那正是涨潮的时候,但那块礁石距离海面还是有近三米的距离,他在一片伸向海面的黑色岩石下找到她,看不清她的脸,但预感到她要死了,因为她几乎没有挣扎,只是以一种慢镜头般的方式下沉。直到一个巨浪涌来,带着她拍向粗糙的岩壁,他用尽全力把她拉向自己,弓起背环抱住她,随之而来的便是贯穿整个右侧身体的撞击,却感觉不到痛。腥咸的海水灌入他的鼻子和嘴里,泛起泡沫,让他看不到任何东西,耳边只有浪涌的声音。他知道时间流逝的速度未曾放慢,但每一秒钟都好像变得很长。不知多久之后,两个身穿橘色连体泳衣的救生员接连蹿入水中,把他们分开,带上水面。
短暂的黑暗之后,他睁开眼睛,看到方杰雯躺在一块平展的白浴巾上,一轮心肺复苏术之后,吐出一点水,仍旧没有醒过来,青色的血管像大理石纹路般在皮肤上蔓延开来。几秒钟的静默之后,他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她却终于动了一下,胸腔深处传来细若游丝的啸叫声。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会永远爱着她,直到生命终结,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