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法是,吴佩孚托人找到谭延闿和赵恒惕的好朋友童锡梁,从长沙来到衡阳,托他带话给谭、赵,表达休战之意。还有一种说法是,吴佩孚派后来成为他第一号谋士白坚武来到湖南永州,谭延闿的驻扎地,“暗示吴将按兵不进”。然后谭延闿派萧仲祁回访,据说吴佩孚“接待颇殷,饮酒和诗,意气殊洽”。交战的双方接上了头,休战就休得比较踏实了。一来二去,双方的主帅也见了面,吴佩孚就是在这个时候,跟湘军实际的统帅赵恒惕订交。赵恒惕也是湘中一员很有本事更有见识一个战将,吴佩孚钦佩他居然以数千收拢来的散兵,打败了张怀芝一个主力师,双方惺惺惜惺惺,彼此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两人生命结束。吴佩孚年谱的作者,对吴佩孚休战罢兵,跟南方合作这件事,描述得很有戏剧性:1918年“端午节前夕,接段祺瑞急电,饬进攻两广,并允以广东督军为酬,先生批一‘阅’字,明日邀全军团以上军官与湘军各将领驻衡代表高会饮酒,众大惊诧”。
吴佩孚按兵不动,急坏了段祺瑞和徐树铮。一面给了吴佩孚一个“孚威将军”的头衔,一面由徐树铮亲自出马,亲临衡阳前线,指望靠他的三寸舌,说服吴佩孚继续南下。孚威将军这类头衔,在级别上虽然跟督军一样,但属于空头衔,当然,这种头衔给一个下野的将军还是给一个实权的师长,意义是所有不同,但毕竟跟一省督军不能比。此时这种迟到的安慰奖,对吴佩孚根本是没有用的。时人有评论曰:
吴氏为识时之俊杰,胸中自有一定之主张,岂区区之虚荣,遂足以使之入于彀中哉!
不过,亲到衡阳劝驾的徐树铮,却以为自己的一番口舌功夫,已经打动了吴佩孚,大功告成。因为在劝说吴佩孚的同时,他以奉军副总司令的名义,调来了3个师的奉军,开到湘东,大兵压境。一向自以为智谋过人的小徐,一相情愿地认为,前有高官厚禄为引诱,后有虎狼之师督战,不愁吴佩孚不就范。安排停当,徐树铮给段祺瑞发了个电报,老段接报大喜,立马给吴佩孚发了一电,极尽笼络之意,开了总理给一个师长直接联系的先例。亲政府的《公言报》,也忙不迭地发表社论,批驳吴佩孚顿兵不前,是因为没有得到湘督,而心怀不满的言论。说是张敬尧做湖南督军,本出于曹锟的“推举”,因此,所谓曹锟、吴佩孚的不满,无非是谣言,“今吴氏奋斗如故,曹氏督率如故,则与中央发生意见,自非事实。”
没想到,几乎在顷刻之间,吴佩孚就给《公言报》一记耳光,他到了衡阳,按兵不动,并没有“奋斗如故”。小徐和老段的如意算盘,全都落了空。最糟的是,连已经向南开拔的奉军,也变了卦。原本他小徐能调动奉军,是因为在北军发动第二拨攻势之前,他策划让奉军从秦皇岛劫走了足以装备3个师从日本进口的军火,这些军火原本是北京政府以参战名义从日本订购的,小部分应该拨归山西陕西,大部分归陆军部统一调配。有种说法是,可能会拨给江苏督军李纯。徐树铮为了拉拢奉系,不惜破坏规矩,把军火情资违规给了奉系。在他看来,为了能调动奉军南下参战,必须出点血。下这招狠棋,他连段祺瑞都瞒着,老段知道真相后,也无可奈何。而小徐因此,得到了张作霖奉送奉军副总司令作为回报,徐树铮也就大着胆子,调动奉军3个师南下。不过,小徐忘了,作为军阀,土地和军队是命根子,如果这仗在华北打,有扩展疆土的可能,张作霖兴许还会同意,张作霖显然不可能喜欢自己的部队跨越数千里之遥,跑到湖南去打仗。这种打法,纯属于为他人作嫁,自己损兵折将,得不到半点好处。因此,南下入湘的奉军,到底能不能真的投入战斗,其实还很难说呢。接下来又传出徐树铮侵吞了奉军140余万军费的消息,这笔钱,明显是从西原借款中拨出来的。到底该不该给奉军,其实也不一定。但是有此一说,张作霖就可以拿着说事,不久,就借故把已经开到湖南的奉军调了回去,从此,此前一向跟着段祺瑞走的张作霖,跟皖系有了裂痕。
更可悲的是,与此同时,吴佩孚并没有被小徐说动一丝一毫。他有他的主意。吃败仗的张敬尧作了湖南督军,这一件事,就已经让吴佩孚看透了老段小徐这些人不仅不足于成事,而且赏罚不明。断然不可能再为他们火中取栗,南下两广,但掉头北上回家,暂时也不行,他要利用这个机会练兵扩军。一向目空一切的吴佩孚,根本没把进入湘东的奉军当回事。
吴佩孚是军阀之林的后起之秀,要想出人头地,必须得有实力。比起同辈的小旅长冯玉祥来,吴佩孚获取出头的实力,不仅有外面的阻碍,还有内部的阻力。冯玉祥虽然也是个小旅长,却是独当一面,上面没有直接管他的人,而吴佩孚则上面有个曹锟,虽说曹锟在湖南战事发生之前,已经让他做了第三师的师长,但其中的1个主力旅的旅长,还是曹锟的旧人,资格比他还老。说明曹锟还不想让他完全说了算。让曹锟彻底放手,只有战争,开战之日,就是曹锟这个憨蛋放权之时。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吴佩孚乐意打这场仗的缘由。打起来,一切就得服从战事的需要。果然,通过指挥作战,吴佩孚成功地让曹锟同意换掉了第五旅旅长张学颜,整个第三师,都变成了他的人。
一个第三师,远远不能满足吴佩孚的胃口,他还要扩军。在湘南期间,不仅手下的第三师和4个刚编成不久的混成旅人员得到了补充,而且又编了4个补充旅,达到近3万人枪。实际上,比别的省份一个督军所能控制的武力还要庞大。关键是,这些人马都听他的。按军阀的惯例,部下一旦坐大,就会反叛主公,自立为王。但是,吴佩孚不打算这样做,他不是一个满足于据地自雄的军阀,他有天下之志。为了这个目的,他有野心,重建民国以来西学东渐、礼崩乐坏的道德价值。那种架空乃至反叛上司的人,在他看来,不过是给自己的部下树立了一个学样的典范,他要跳出这个“冤冤相报”的循环,开辟一个新局面。因此,他架空了曹锟,却坚定地表示忠于曹锟。
扩军需要钱,钱从哪里来?当时的军阀,养兵大多靠自己盘踞的地盘,也有时可以从北京政府那里要几文。只要北京政府需要他们行动,就得出钱。此番“武力统一”就是这样一个机会。按理,当时的北京政府虽有中央之名,但其实财力不及一个富的地方军阀,最主要的收入,关税和盐税已经专门划出供给支付庚子赔款,田赋自然是各个地方军阀自己收,一毫也不会上缴。除了北京市的捐税和几条铁路的收入,主要靠扣除当年庚子赔款的关税和盐税的余额,所谓关余和盐余来维持。实在有大项开支,就得发行公债,但公债老是不还,后来也就没法再发。但是,我们知道,在皖系当家的这段时间,公债还能发下去。而且日本给了西原借款,正因为有了这大笔的借款,老段才有本钱“武力统一”,所有前线的军队,也就有了向中央要钱的借口。据统计,在对南方作战战事最激烈的1918年这一年,北京政府的军费开支达到2.03亿元,这些钱,应该说除去中饱、克扣,大部分都奔了湖南前线。当然,老段的亲信将领,张敬尧和张怀芝这些人,肯定要拿得多一点,但对“作战有功”的曹锟吴佩孚,也得给一些。同在湖南的冯玉祥,据说只能领到该领数额的40%,也许最前线的吴佩孚会多一点,但肯定不会足额,否则曹锟和吴佩孚不会总是理由充足地函电交加地向中央索饷。
吴佩孚扩军练兵的经费,一部分当然来自北京政府的拨款,只要老段和小徐还幻想着吴佩孚为他们打先锋,钱或多或少总会来的。还有一部分来自当地的赋税,占了衡阳,衡阳周围的地盘就理所当然由他吴佩孚做主。第三部分来自于西南方面,主要是广西陆荣廷的补助。尽管吴佩孚自己不想打,但西南方面为了更加保险,乐意出血,当然吴佩孚也就笑纳了。
当时的多数军阀拼命敛钱,除了用来养兵,多半都汇往租界,存在外国银行,或者开办产业,一旦下野,就躲到租界里做寓公,几辈子吃不完。连吴佩孚的主公曹锟,都是这样一个人,最无耻的像张敬尧,连自己手下的兵都养得半死不活,有了钱,自己和自己几个兄弟就都私吞,汇往租界,让自己手下的兵,自行“打谷草”,靠劫掠为生。但吴佩孚不这样,他也爱财,但弄来的钱,都用来养兵、扩军、练兵。自己不畜私产,也不允许自己的部下这么干,当时的军阀圈里的人都知道,吴佩孚和他的部下没有钱。所有的钱,都用来购买武器弹药,用来养兵。相对而言,吴佩孚养兵,用的钱要比别人少,他的部下,穿的都很差,吃的也简单,后来直皖开战,媒体报道,说皖军吃的是筵席,大鱼大肉,还加面包汽水的早点,而直军吃的不过是馒头咸菜。吴部从军官到士兵,都很简朴,而且很少见有喝兵血的现象。张发奎回忆,当年他在粤军做小军官的时候,部队军官要扣10—20%的薪饷,士兵不扣,但实际上,士兵每月能领到几毛钱的伙食尾子就不错了,各级军官,都吃空额,而且克扣士兵的薪饷。其他的军阀也类似,奉军士兵,在开拔的时候会发双饷16元,但到士兵手里,仅仅剩下6元。但吴佩孚的部队,这种事不被允许。他的军官和士兵也没什么钱,但省下来的薪饷,没有进军官的腰包,都用来购买武器了。这使得直军的武器,虽然比起用一色日式装备的参战军差些,但差距并不很大。德国制造的野炮山炮,马克沁机枪,都有,就是比参战军少点,汉阳造的步枪,虽说比不上日本的三八式,但也没差到哪儿去。
吴佩孚练兵也有一套,不仅练士兵的作战素养,而且着重约束士兵,严肃纪律。中国军队的纪律,传统就很糟。在明清两代,当兵的人有兵籍,属于准贱民,因此道德约束很差,打仗往往就是士兵发财的机会,所以,民间之防官军,甚于防土匪,所谓“匪来如梳,兵来如篦”的民谣,并不是空穴来风。自晚清以来编练的新式陆军,原本是打算矫正此弊的,但时间一长,故态复萌,北洋军的军纪,好评不多,而北洋军的第三师在北洋军中,有着民元北京兵变的坏名声,臭名在外。吴佩孚一主政第三师,就决心把名声挽回来。
在军纪这个尺度上,世界上有两种军队能打仗,一种是军纪严明的,一种是军纪不严匪气很足,但凝聚力很强的。显然,受过现代军事教育的吴佩孚,追求的是第一种。尽管进入湖南的北军名声很差,祸湘祸得全国舆论大哗,但吴佩孚的部队却保持了良好的声誉。据当时的媒体报道,吴军在湘南时,有一士兵入娼家抢了一个水烟袋而被枪决,部队的驻地,还有人办喜事。说是匕鬯不惊也许有点夸张,但当地老百姓可以正常生活是可以肯定的。在湖南人编写的《湘灾纪略》里,对北军深恶痛绝,唯独对吴佩孚的部队大加褒奖。吴佩孚进驻衡阳后,有一阵传说吴部将要移防,闹得衡阳人心惶惶,吴佩孚不得不出告示,说明自己的部队不会走。吴佩孚的这种独树一帜,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声誉,在那个时代,一个既能打仗,又善于治军,部队纪律良好的将领,实在是凤毛麟角。那年月,军人还有一个普遍的毛病,就是吸烟和赌博,吸烟吸的是大烟,当兵的人,有这口嗜好的,从军官到士兵都有,赌就更甚,从晚清到民国,士兵好赌成风,积重难返。但是,在吴佩孚那里,绝无吸烟赌博嗜好者的位置,只要发现,一律赶走。仅这一点,吴佩孚的军队就比那些动辄肩扛双枪的军阀部队要强。
好名声的吴佩孚,不像同样爱惜羽毛的冯玉祥是个老粗,他是北洋军将领中,为数不多的具有秀才功名的人,按陈独秀的说法,他是八股秀才,诗、文都行,不是后来的策论秀才。在衡阳期间,吴佩孚结识了后来成为他文胆的张其锽,一直到1927年吴佩孚失败逃亡,张其锽都一直跟着他,直到有一天遇到土匪袭击身亡。张其锽是湘桂知名的名士,诗文上佳,跟当时的湘军的统帅谭延闿是进士同年兼好友,因参与谭、吴之间的联系,跟吴佩孚相见恨晚,遂入了吴的帐中,后来的五四运动中吴佩孚一系列文采飞扬的通电,据说大多是张大名士的手笔。这些通电之所以一出来就天下传颂,跟张的生花妙笔不无关系。后来吴佩孚的帐下,不仅有张其锽,还有近代著名的诗人杨圻,杨云史。相传,杨云史做了吴佩孚幕僚之后,给他夫人的信上说:“三年择妇而得君,十年择主而得吴。”可见当时文人对吴佩孚的欣赏。
在湘南,吴佩孚掌握了一支3万人枪的劲旅,也基本上搭起了属于自己的文武班底,武将们虽然土了点,像他的谋士白坚武批评的那样,没有洋学生,但个个对他忠贞不贰。通过进军湖南,他得到了常胜将军和儒将两大头衔,一跃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旅长,变成尽人皆知的名将。在他成为中国第一人,实现澄清天下之志的道路上,还缺一点道义的感召力,有幸的是,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给了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