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行进到南宋,豪放词又达到了如日中天的繁荣期。南宋的偏安一隅,苟安于江左,北宋的沦亡,大多数文人词家南逃,亡国的耻辱,家破的现实,漂泊四游的境况,致使大部分文人墨客关注现实,将国破家亡的事实用词的形式反映出来。他们不满足于偏安生活,要求朝廷发愤图强,打回江北老家去,他们把这种思想熔铸在词作中,使词显得慷慨激越,凌气超人,图存救亡是这一时期词作的主题,并逐渐形成词作的主潮。虽然词作仍为抒怀娱乐的诗化功能不减,但更多的是深入社会现实,反映民生疾苦。在他们的词作中,抗金斗争与实际事物十分浓郁,充满着强烈的使命感,高喊出豪壮悲慨的时代最强音。或重过京都而伤悼今昔盛衰,不胜麦秀黍离之叹;或闻捷报传来即赋长调而歌,虽感抚沧桑但不掩其蹈厉之气;或痛斥权奸当道,国运危艰,一味苟安屈辱,致人才消磨,北伐无望,如此等等,皆缘事而发,个人的喜怒哀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这一时期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豪雄之势声贯一时,震耳发聩。陆游、张孝祥、陈亮、刘过、刘克庄、文天祥、刘振翁、蒋捷等一派,人多势众,我觉得豪放之声在南宋应是主调。辛弃疾当仁不让的是这一流派的杰出代表。
一、辛弃疾经、史、子、集的大融合
辛弃疾(1140—1207年)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历城(山东济南)人,是南宋最杰出的爱国词人,与陆游同为南宋文学双壁,又是宋代豪放派代表作家,与苏轼并称“苏辛”。他出生时,历城已被女真人践踏18年,深感做亡国奴的耻辱和痛苦。其祖父辛赞虽做了女真人一名小官,但常带儿孙“登高望远,指画江山,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美芹十论》)。其岳父范邦彦也是爱国之士,于1161年起兵反金,投奔南宋。这样的家庭熏陶和耳濡目染,使辛弃疾从青少年时代便立下了报国雪耻,恢复中原的宏伟大志。当金主完颜亮被宋将刘琦、虞允文击败并死于内讧之后,金人的势力大大削弱,于是乎北方沦陷区便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抗金起义,22岁的辛弃疾便率众两千余人投奔了当时最大的耿京义军,并被任命为掌书记。第二年,辛弃疾奉命南下,商谈归顺南宋领导以及协同作战事宜,高宗授其右承务郎。返回北方途中,得知耿京被张安国刺死,义军土崩瓦解,叛徒张安国当上了金国的济南知州。于是,辛弃疾率50余众袭击金营,生擒张安国,并把他押回建康,处以死刑。辛弃疾“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名振一时。
当辛弃疾奔南之后,意气风发,想为抗金复国大业一显身手。他在《美芹十论》中详细的阐述了自己的主张,给有关当局分析敌我方略,展示了极高的政治才能和军事才能,但却没有引起统治者的重视和采纳,并被排挤和打压。这是因为,他的才能过人,遭人嫉妒,统治者要安内,他的主张却是攘外,与南宋统治者的国策相左。另一方面,南宋统治者认为,抗金义军总不是安分守己之辈,同时,辛弃疾雄才大略,自信自负,有个性的武将更加遭到猜忌,随后遭到弹劾免职,随后大多时间身处乡居,表面恬淡自适,其实内心悲慨,难抑胸中块垒。为此黄宗羲评曰:“辛稼轩与弱宋末造,负管乐之才,不能尽展其用,一腔忠愤,无处发泄,观其与陈同父抵掌谈论,是何等人物!放其悲歌慷慨,抑郁无聊之气,一寄之于其词。”。可见,辛弃疾是一代英雄,是文武全才之辈。词作中常常以历史风云人物为倾慕对象,刘备、孙权、诸葛亮、刘裕、谢安等人在他的词中经常出现,并被歌颂赞扬,表明自己的雄心壮志。辛弃疾不仅是一位思想者还是一位军事超群的军事家,政治上又是一位杰出的思想家,正因为他的文才武略超群,所以受到无端陷害和压制,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是统治者的悲哀,也是辛弃疾的悲哀。
在政治上,军事上一再受到排挤之后,自己的雄才大略无法施展,建功立业的欲望始终得不到满足,追求的远大目标无法实现,经世济时的奋斗目标成为空话,失地何时收复遥遥无期,于是这些内容就成了辛弃疾词作的主线。辛弃疾一生写了大量的豪放词,《稼轩词》存词600多首。范开说他“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许,以功业自许……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可见词是他“陶写”“气节”“功业”的有力工具和平台,为此抗金复国成为其词的主线是必然的,这就匡定了其词的主要内容。
首先,建功立业是辛弃疾的远大目标,这是他豪放词的主题。在宋词中,他第一个将月夜行军,沙场点兵,战马悲鸣,将士用命引入词中,他青年时的风光英武,在其词中都有形象的描绘,对自己的寂寞也有生动的表达,从而形成了其词悲壮的意境,他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表现了辛弃疾的功名之心和气节个性,人称其“词中之龙”,词坛“飞将军”,虽是写给陈亮的壮词,实际是他理想与抱负的真实写照。他的英雄气概大多都是通过梦境来展示的,这首词也不例外。在回忆中,当年起义的战斗生活,驰骋沙场,杀敌报国的英雄气概如蒙太奇一样,一幕幕展现出来,并且每一个场景都是艺术化的,豪情壮飞的,显示出了英雄豪杰之气,词中的“剑”“灯”“号角”“弓”“马”都是建功立业的标志物,对渲染战场气氛,表现人物情怀极有张致。前九句的英雄气喷发汹涌,最后一句梦醒时分,心情是如此痛苦难抑,由慷慨激昂,豪情满怀一下转到沉郁悲愤,积淤胸中怨愤喷涌之后渐于熄灭,大好春光去矣,年已老朽,自己建功立业的雄心却成泡影,昔时抗金的战斗生活是艺术化的夸张,浪漫主义的描绘,展现了无与伦比的艺术境界。全词由现实到梦境,再回到现实,表现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撞击,在撞击后产生出的无限痛苦和悲伤,他的《鹧鹄天》一词也是对功名的炽热,全词“追往事,叹今吾”,心事重重,昔日叱咤风云的岁月永难忘,吟今日岁月虚度,功业难成,内心的酸辣苦痛可想而知,写这方面内容的词一般情绪化较重,牢骚话满纸,但又是无可奈何,这是充满悲情所致。
其次,山河破碎,南北分裂的悲叹。这一悲叹大多是在怀古伤今,感时叹世中表现出来的,他有恢复中原之雄心,时代却不给他提供机会,他的英雄之气,他的军事才干都无以表现,所以他悲抑难耐,南宋******根本不接受他的任何主张和策略,为此,他壮志难酬,表现出对南宋******的悲怜之情,所以他借其词一展雄风伟志,“西北”呀,“神州”啊,尽显他的风采人生,如他的《归朝歌·过南剑双溪楼》,《水调歌头·送施圣与枢密帅隆兴》,《满江红·建康史致道留守席上赋》,《贺新郎》,《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怀古》等等都是这种情志的展示,这里有歌颂,也有批判,有激愤,也有嘲讽,可以说是振臂高呼自己意志真情和豪放情怀的。这种无法压抑之雄心却无法展示,必然带来无法化解的牢骚怨气,这一牢骚怨气是失意后的另一种表达,也是对统治者的极大的不满中产生的,如他的《八声甘州》就是这一主题的明证。在词的小序中就说明了题旨,引用李广之事来影射自己,李广不被重用,自己也是如此,这是借古人之事来抒发心中的郁闷,词人选材精到,不露痕迹地表达了自己英雄气不畅的不平心情。他这种报效祖国的雄心,在晚年一直不减,始终处于报国无门和为国效力的矛盾煎熬中,这种心态始终无法改变和超脱,时事如汹涌波涛一样冲撞着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这方面,辛弃疾有如李白。李白的一生也是在矛盾痛苦中度日月,这种志向至死未渝。同样是豪放词人,北宋词人苏轼就豪放的有节制,虽然苏轼一生十分不幸,几近于死,但他豪放雄杰,慷慨悲愤之后是自适,苏轼能将自己的心态在儒、释、道三者中自然和谐调适,悲不过,伤不哀,激越之后会自然而缓缓落下尘埃。而辛弃疾虽然承继于苏轼,但在那种悲愤与豪迈,出仕与入仕,抗金复国的愿望与统治者软弱无能,猜忌贤良的痛苦中冲撞着,每一次冲撞之后都是更加的痛苦,他却始终在痛苦中奋进,在痛苦中勇敢前行,从来没有打退堂鼓的消极落寞情绪出现,始终表现的都是一副忠君为国的面孔,这一点正好表现了辛弃疾性格的顽强不屈,宁折不弯的人品。刘辰翁在《稼轩词序》中说:“斯人北来,暗鸣鸷悍,欲何为者;而谗摈销沮,白发横生,亦如刘越石。陷绝失望,花时中酒,托之陶写,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复道。而或者以流连光景,志业之终恨之,岂可向痴人说梦哉。”由此可知,辛弃疾词是抒写功业气节的工具,与其他词人不同,一是气魄宏大,充满阳刚之气,缺少儒家的中和之美,清人陈廷焯评曰:“稼轩求胜于东坡,豪壮或过之,而逊其清超,逊其忠厚。”二是辛弃疾词锋芒毕露如野马由缰,不收敛,较着力,周济说:“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陈廷焯说:“稼轩词着力太重处,如破阵子,水龙吟等作,不免剑拔弩张。”。三是议论太多。因为,他的词是阐发其思想和主张的工具,所以议论成分较多实属必然,但这一点无形中就减少了文学色彩,为此明人杨慎说:“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此说固当。”。明人毛晋也说:“宋人以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善评也。”。四是散文化明显,人们评苏轼以诗为词,稼轩是以文为词,其笔力任意驰骋,诗、文、赋信手拈来,为我所用,为此形成了过于散文化的格局,受人诟病。清人吴衡照说:“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各家学说的引用,使其词“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我们认为,正因辛弃疾词这样洋洋洒洒,天地奇观尽现,才成就了他如波涛汹涌的长江,如万顷的海浪,气势无以可比,没有人能超越的昂奋激情与雄壮宏伟的气魄,与其说是他的短处,倒不如说是他的长处。如果没有这气壮山河的浩然气魄,那辛弃疾词就不是其辛弃疾词了,也不会形成豪放一派的思潮成风。所以说,后人评说还是停留在词为艳科的地步,他们觉得词一从娘胎里出来,就应是儿女情肠的工具,不应有豪旷粗强之声,一旦有了这些强音,就觉得不合规矩。从这种认识出发,我们就可以考查到,北宋苏轼豪放词不被他人看好的原因了。评论者有拘于旧规,有审美范畴,总而言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标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主题。我们认为,像苏轼、辛弃疾创立的豪放一派是对词坛的革新,是对词坛注入的强劲活力,有力地扩大了词的表现内容,体现了其人其词的博大精深,更代表了唐宋词的审美韵味,就唐宋词的传世之作来看,大多为慷慨激越之作,对社会,对时代有强大震撼力的还是那些豪放强音之作。正因为这种广泛的影响,当时就形成了以其为核心的豪放词派。他的成员有陈亮、刘过、刘克庄、陈人杰、文及翁、邓剡、文天祥、陆游等一大批豪放词人。
辛弃疾词的内容博大精深,艺术上也更为炉火纯青,他继苏轼之后,真正将词境变得更加雄奇阔大,彻底打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观念,摆脱了词的格律束缚,扩大了词的题材与表现手法,苏轼是以诗为词,而辛弃疾除了以诗为词之外,还以文为词,暗喻和比兴手法的运用,使词委婉含蓄。他的豪放词境界阔大,感情饱满,气势非凡,风格雄浑豪放,浪漫情趣十分浓郁,刘克庄说:“公所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四库全书总目<;稼轩词>;提要》也载:“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翠刻红之外,屹然别立一宗,迄今不废。”
辛弃疾的登高望远词别有情致,在词史上是将其内容扩大的另一题材,在他的词中,这一题材量多质高,表达的都是自己壮志难酬的悲哀,如他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