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后,就展开了与传统文化交融的中国化进程。至隋唐时期,中国佛教宗派的形成标志着中国化佛教的成熟。在中国佛教中,禅宗是一个影响最大又最具中国特色的宗派,隋唐以后,禅宗几乎成为中国佛教的代名词。
作为禅宗的宗经宝典,《坛经》(亦称《六祖坛经》)在中国佛教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它是绝无仅有的一本被称作“经”的由中国僧人撰述的佛典。根据佛教的传统,只有记叙佛祖释迦牟尼言教的著作才能被称为“经”,佛的弟子及后代佛徒的著作只能被称为“论”。以《坛经》冠名惠能(也作慧能)的言教,足见“六祖革命”后,中国佛教的变革风习,也足见《坛经》在中国佛教史上地位之高,惠能禅宗影响之大。
一《坛经》题解
(一)《坛经》书名
关于《坛经》名称的由来,所谓“坛”者,乃土台、祭坛也,《说文》中说,“坛”即“祭场也”。这里的“坛”原是指《坛经》的作者——禅宗六祖惠能于唐仪凤元年(公元676年)出家受戒的戒坛,据载,此戒坛原为南北朝刘宋时,印度僧人求那跋陀罗三藏创建,并立碑预言:“后当有肉身菩萨,于此受戒。”(唐释法海《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略序》)至梁天监元年,又有智药三藏从西竺国航海归来,带回菩提树一株种植于戒坛之畔,预言:“后一百七十年,有肉身菩萨,于此树下开演上乘,度无量众,真传佛心印法主也。”(同上)果然,其后一一如谶语所言,作为禅宗创始人的惠能于此说法,将“戒坛”更赋予了“法坛”的意义,从此开一代新风,创一派宗门,并对当时的传统禅学进行了一系列根本性的变革,其影响之深远,变化之巨大以致在佛教史上被誉称为“六祖革命”。故而《坛经》的“坛”即取“法坛”之意;而“经”则由于惠能门徒“视能如佛”;惠能之法语,犹如佛经,如霹雳狮吼、振聋发聩,因此名为《坛经》。这充分表明了历代僧俗对六祖惠能的崇奉之心以及对《坛经》的推崇之情。
(二)《坛经》作者
惠能(公元636年—公元713年),唐代人,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位富于传奇色彩的人物。关于“惠能”一名的由来,据惠能弟子法海所集的《六祖大师法宝坛经略序》记载:惠能刚出生后,“黎明,有二异僧造谒,谓师之父曰:‘夜来生儿,专为安名,可上惠下能也。’……‘惠者,以法惠施众生;能者,能作佛事。’言毕而出,不知所之”。可知惠能是由两位奇异的僧人专程登门拜访,特地为之命名的,这预示着惠能是因弘法而来,今后将大兴佛法以惠施众生。“惠能”亦作“慧能”,二者通用。有学者认为“惠、慧二字,古文可以通用,但佛教在使用上却是有差别的:‘惠’是‘施’义,‘慧’则是‘智’,以‘法’‘惠济众生’,属六度中的布施,以‘法慧’‘施众生’则是六度中的般若”(杜继文:《中国禅宗通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28页)。本文取佛法惠济、惠施众生之意,故在下文中一律敬称大师为“惠能”。又因为惠能长期在曹溪弘法,故惠能又有“曹溪大师”之称。
惠能俗姓卢,据大多数《坛经》本子中“本贯范阳”及《神会语录》载惠能“先祖范阳人也”可知,惠能祖籍范阳,即今河北北京一带。父亲卢行瑫,原本为官,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被“左降迁流岭南”而贬为新州百姓(今广东新兴)。母亲李氏,也是法海所集的《六祖大师缘起外纪》中说:“先梦庭前白华竞发,白鹤双飞,异香满室,觉而有娠,遂洁诚斋戒,怀妊六年,师乃生焉。”其母于唐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二月八日子时生下了惠能,据说当时是“毫光腾空,香气芳馥”。
惠能三岁时遭父丧之劫难,从此家境“艰苦贫辛”,稍长,不得不“于市卖柴”,靠每日砍柴卖柴维持生计。惠能虽身处贫贱,却显示出卓尔不群、异于常人的风范。《曹溪大师别传》中说他“虽处群辈之中,介然有方外之志”,显示了一代弘法大师高远超迈的宏阔气象。
关于惠能出家的典故,历来有“闻经悟道”的记载:一日,惠能如往常一般,在市集卖柴、送柴,偶听一客诵读《金刚经》,一闻便悟,询问诵经人后得知禅宗五祖弘忍在蕲州黄梅县(今湖北黄梅县西北)东山寺聚众讲授佛法,劝告僧俗大众:“但持《金刚经》一卷,即得见性,直了成佛。”惠能当下便觉“宿业有缘”,决心前往投师学佛,于是便辞别了母亲只身前往黄梅,欲礼拜五祖弘忍大师并求其受业。
初见五祖弘忍,惠能便显示出不凡的根器和超越常人的智慧。由于惠能来自边远的未开化的山区,当时可能还穿着地方少数民族的服装,在回答弘忍询问其来意时,声称自己远来“不求余物,唯求作佛”,结果受到五祖的责问:“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惠能以“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别”慨然作答,此见地与《涅槃经》之“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相暗合。故而深契五祖弘忍之心,认定惠能天赋异禀、根性大利。出于对他的保护,弘忍不便当众与之深谈,遂安排惠能随众作务,到槽厂破柴踏碓。惠能在槽厂马棚里一干就是八月有余,禅家有云:“劈柴担水,无非妙道。”主张将修身悟道化于日常生活之中,踏碓对于惠能而言乃是“忘身为道”、明心见性的契机。他不避艰苦,踏碓不止,甚至“自嫌身轻,乃系大石头著腰”,当五祖弘忍见到此情景问他“所痛如何”时,惠能回答:“不见有身,谁言之痛?”表明了求道之人为法忘躯的精神。
“得传法衣”是惠能一生重要的事件,这缘于惠能所作的偈颂:“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相比较于弘忍的上首弟子,当时已是教授师的上座神秀所作“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之“未见本性”的偈颂而言,前者深契心性常清净的旨趣,明了“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一切万法,不离自性”的道理,令弘忍大为赞赏。是夜三更,五祖弘忍密召惠能,登堂入室,为其演说《金刚经》并密授衣法。史料记载的“遂密授祖师以袈裟”一节即指五祖付与了惠能禅宗东土初祖菩提达摩所传的袈裟。对于这件袈裟,《曹溪大师别传》中曾描述道:“然此传法袈裟,是中天布,梵云婆罗那,唐言第一好,布是木棉花作,时人不识,谬云丝布。”法衣的付与标志着尚未出家的惠能已经承继了禅宗传法衣钵,得到了宗主的地位从而成为了禅宗第六代祖师。袈裟既是信禀之物,也是争端之源,它令惠能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遭人追杀、“命若悬丝”。
对于惠能得法传衣的缘起,吕澂先生做过推论:“……可以推想他(惠能)很有可能得到了弘忍的特殊传授。因为弘忍本人在道信门下就是很质朴的,但他却得到道信的传授,自己的门下人才济济,他(弘忍)也要效法老师的作风……而慧能恰巧也是那样纯朴,所以说他单独付法给慧能,这是有可能的,此外,他看到慧能是一方之师,以作征信,增加他的号召力,这也是有可能的。”(吕澂:《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中华书局,1979年,第221—222页)我们说,不论五祖弘忍基于何种缘由而传法衣,关键是由于六祖惠能的根器非凡以及五祖弘忍的慧眼独具,从而导致了惠能成为禅宗六祖,于行化曹溪、大开“东山法门”,创立了中国佛教史上影响最大的禅宗“南宗”,并对中国传统思想、社会生活、文化艺术等领域发生了重大的影响。
惠能得传法衣之后,辞违五祖,发足南行。遵守着弘忍临别所嘱“不宜速说”的师训,未曾立刻弘法,而是历经了很长时间的潜遁。关于这一段时间的具体说法,从三年到十六年不等,有说“将法南行,三年勿弘”(敦煌本《坛经》),有说“经五年,常在猎人中”(惠昕本《坛经》),还有“于广州四会、怀集两县界避难,经过五年,在猎师中”(《曹溪大师别传》),以及“避难猎人队中,凡经一十五载”(契嵩本、宗宝本《坛经》)。另外,《祖堂集》作四年,《历代法宝记》作十七年,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载“混农商于劳侣,如此积十六载”,柳宗元《赐师大鉴禅师碑》之“遁隐南海上,人无闻之,又十六年”。总之,六祖惠能没有立即弘法,而是一直隐遁混迹于猎师农商之间。直至“一日思维,时当弘法。不可终遁”,这是六祖惠能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到了可以有所作为的时候了。
惠能来到广州法性寺,正值当时颇有名望的印宗大师讲法,座下僧众正在进行“风幡之议”,惠能便以此为契机,以独到的方式在公众面前亮相并一鸣惊人,从而一举奠定其作为一代宗主的地位。《大正藏》第51册《历代法宝记》中记载:“遇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惠能亦在坐下。时印宗问众人:汝总见风吹幡于上头幡动否?众言见动,或言见风动,或言见幡动,不是幡动,是见动,如是问难不定,惠能于座下立答法师:自是众人妄想心动与不动,非见幡动,法本无有动不动。法师闻说,惊愕茫然,不知是何言”。《曹溪大师别传》中说“至仪凤元年初,于广州制旨寺听印宗法师讲《涅槃经》。……法师每劝门人商量论义。时嘱正月十三日悬幡,诸人夜论幡意,法师廊下隔壁而听。初论幡者:‘幡是无情,因风而动。’第二人难曰:‘风幡俱是无情,如何得动?’第三人:‘因缘和合故,合动。’第四人言:‘幡不动,风自动耳。’众人诤论,喧喧不止。能大师高声止诸人曰:‘幡无如余种动,所言动者,人者心自动耳。’”从记载中可知,对于“风幡之议”,惠能直入心性的见解曾令众人骇然,也令当时很有地位的印宗法师惊愕不已,于是将惠能延至上席,求教请益。惠能为法师及众人说“佛法是不二之法”、“佛性是佛法不二之法”等。印宗听后欢喜赞叹,愿事惠能为师,对其执弟子之礼,称自己讲经“犹如瓦砾”,惠能说法“犹如真金”。王维(公元701年-公元761年)《六祖能禅师碑铭》中记载印宗大师“乃叹曰:‘化身菩萨,在此肉身,肉眼凡夫,愿开慧眼。’遂领徒属,尽诣禅居,奉为挂衣,亲自削发。于是大兴法雨,普洒客尘”。
唐仪凤元年(公元676年)正月十五日,惠能在法性寺正式出家受戒,时年三十九岁。印宗法师为之剃发并请律师授戒。对此,《六祖大师缘起外记》记载:“是月十五日,普会四众,为师薙发。二月八日,集诸名德,授具足戒。西京智光律师为授戒师,苏州慧净律师为羯磨,荆州通应律师为教授,中天耆多罗律师为说戒,西国蜜多三藏为证戒。”
唐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八月,惠能示寂于新州国恩寺,春秋七十有六。《曹溪大师别传》记载:“灭度之日,烟云暴起,泉池枯涸,沟涧绝流,白虹贯日,岩东忽有众鸟数千,于树悲鸣。又,寺西有白气如练,长一里余,天色晴朗,孤然直上,经于五日方散。复有五色云,见于西南。是日,四方无云,忽有数阵凉风,从西南飘入寺舍,俄而香气氛氲,遍满廊宇。地皆振动,山崖崩颓。”是年十一月,六祖惠能大师的遗体被弟子迎回曹溪宝林禅寺,即今天的南华禅寺,寺内六祖殿现供奉有六祖惠能肉身像。
唐宪宗于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下诏追谥惠能为“大鉴禅师”;北宋太平兴国元年(公元976年),宋太宗加谥惠能为“大鉴真空禅师”;宋仁宗时,惠能又被追谥为“大鉴真空普觉禅师”。后来,宋神宗又追谥其为“大鉴真空普觉圆明禅师”。
以上是对《坛经》的作者禅宗六祖惠能大师行历的概述。惠能在中国禅的发展史上是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在佛教中国化过程中起到里程碑的作用,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是一个具有重大影响的历史人物。
(三)《坛经》的内容与结构
《坛经》一书是六祖惠能在黄梅得法之后回到南方,于曹溪宝林寺住持期间,应当地韶州韦刺史的邀请,在韶州大梵寺讲堂为僧俗一千余人说法,门人对其说法内容进行的记录和整理。全书言简意赅地叙述了惠能学佛的缘由和行历,概括了惠能的主要思想,记载了其去世前对禅宗宗旨的总结,主要描述了惠能如何由一个不识文字的砍柴少年而最终成为一代禅宗宗师的过程,通过这一脉络,阐明了禅宗的具体传承、南宗的禅法,以及南宗对般若、定慧、坐禅、顿渐、一行三昧、无相、无住、无念等问题的解释。
全书内容分为三部分:首先是惠能自述生平,叙述了其出身贫苦、黄梅得法、南归传禅的主要事迹;其次是惠能弘法所说的主要内容,即其以空融有、直了心性、顿悟成佛的禅学思想和禅法特色;最后是惠能弟子对他的请益以及他与弟子的问答。印顺法师在《中国禅宗史》中总结道:“惠能在大梵寺,‘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无相戒’。传说由弟子法海记录,为《坛经》主体部分。这在惠能生前,应该已经成立了。等到惠能入灭,于是惠能平时所接引弟子的机缘,临终前后的情形,有弟子集录出来,附编于被称为《坛经》的大梵寺说法部分之后,也就泛称为《坛经》。这完成了《坛经》的原型,可称为‘曹溪原本’。”《坛经》的内容历代有所增删,尤其是最后部分多为在后来流传过程中所添加的内容,多是惠能弟子和以后的禅宗门人所作,但我们认为这些是对于惠能大梵寺所说禅法的补充、延伸和发展,是为了契合禅宗后来发展的需要而创造产生的,是惠能后学在丰富和发展南宗禅法过程中集体智慧的积淀,是符合禅宗基本思想内容的。在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所称的惠能的《坛经》更适于称之为禅宗的《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