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让家回去时,我已烂醉如泥。张让也许要留我过夜的,被我坚拒了。跟他一起睡我贞操不保,还是爬回去,搂着我亲爱的老婆睡稳妥。迷迷糊糊中,觉得小清和颜雪在说话,而杨丝他们却拿着绳子,要勒死我,后头跟着一大串拿刀的屠夫,有何进,有张让,还有袁隗、杨赐、蹇硕……
醒来后头痛如裂。小清正站在窗口向外望着,外头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原来是厚厚的积雪。我正思忖着该不该和她报告昨晚的丑事时,颜雪端着火盆走进屋来,轻笑道:“大哥醒啦。昨夜恐怕喝得太多了罢,要不是夫人搀着你回来,真怕大哥会睡在路上呢。”
我笑着坐起身,把脑袋左晃晃右晃晃。小清进来,原本绷着个脸,见状也不由噗哧一笑,道:“你呀,天天在外面疯,还喝那么多酒,真是自作自受。”
颜雪走过来帮我穿衣、套鞋,一边笑道:“夫人莫怪他,大哥还不是想让我们早一点离开洛阳嘛。真希望我们马上就能出发。”
小清嗔怪地捏一捏她的脸蛋,道:“叫你别帮着他,又忘了不是?你这人哪,就是心肠软。”
颜雪做了个鬼脸道:“我还不是替夫人您操心吗?”咯咯笑着跑了出去。
小清脸红耳赤地骂了声“死丫头”,便被我揽在怀里。我笑着道:“夫人无意中透露出天大的秘密来,真叫为夫感动得心潮澎湃。昨晚上我可做了不少梦哩,第一个就梦见了你,哈哈,哈哈!”
小清啐了我一口,“别臭美了。谁在路上瞎嚷怪叫,谁又在家门口上吐下泻,还不都是夫君你吗?”
我脸上微有些发烧,道:“我没胡言乱语些什么吧。”
小清似笑非笑,“有。还说要娶杨丝和孔露为妻呢,快快老实交待。”
我吃惊不小,抬头看去,见她神色不象那么回事,这才放下心来,“老……老婆,千万别瞎说。这些话,我就是做梦也不敢想呀,更何况我只是醉了。”
小清瞟了我一眼,银铃般地笑起来,“好啦好啦。见你也怪可怜的,就饶过你一次,不过下次别再这么喝酒了,知道吗。”贴在我耳旁,轻轻吻了吻我的面颊,低低道:“你什么时候答应把孔露救出去的?”
我见老婆大人发问,赶忙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那夏宦的恶事虽未亲见,也添油加醋地说得活灵活现。小清怒道:“真有这么无耻的人!明明是个阉徒,怎么能娶妻呢。”
我叹道:“这就是封建糟粕啦,那些个太监们,虽然有权有势,但没了男性尊严,没了生育能力,自然耿耿于怀,要朝别的地方变态、发泄罗。我瞧张让就是这样,奶奶的……夏恽也不是个好东西,老子若是皇帝,把他们统统发配到美国去,永生永世不得回来。”
小清不禁莞尔,“你也真想得出来。不过孔露太可怜了,你还不如索性把她接到家里来住,这儿有我保护她,谁也休想碰她一根毫毛。”
我肚里暗暗窃喜,想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把她带得来可别吃醋。故意皱眉道:“这……似乎不方便吧,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家,跑到我这儿来,岂不形同私奔?再说我早已派了东门俚去镜玉楼,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小清恼道:“你不是一直以解放妇女权益自居吗?怎么临到事上,也象那些老腐儒似的,前怕狼后怕虎了?”站起身又思忖了片刻,“东门俚武艺不及杨速,智计不及许翼,真不知道他怎样去保护别人……夫君,你笑什么?”
我心里早有计较,打点了若干银钱,又请小清陪伴,一同入宫见太后。
昨日在常侍府里已和张让分析得再清楚不过了,眼前最大的事是稳住何进,一边笼络董后。这两帮人决不能失去制衡之势,否则就不会有现在这样安稳的日子好过。张让不是太蠢的家伙,讲些大道理便略有所悟,不象董重那傻鸟,三个耳光也打不半个闷屁来。
踏着漫天的大雪,车马艰难地行至禁中。眼下我的大名更因加官进爵而颇有震动之势,因此执掌禁宫的南屯司马校验文符无误后,当即恭敬放行,唯恐招惹了我这天子跟前的红人,增添麻烦。
驾御马车的更是洋洋得意地叫道:“虎骑校尉大人随属二十二骑省宫──”
再行得片刻,已至御厩。一名官员率众扶侍我们下车、又命将车马赶于厩中,这才微笑长拜道:“在下未央厩令胡凤,特来拜见颜大人。太后闻得大人进宫,已移驾长秋殿静候佳会。”
我忙道了谢,正命家将们在御厩房稍歇,便有小黄门奉太后口喻前来引路。心道:老子救了董重,立刻待遇就不同了。御厩令前来问安,小黄门奉旨引路,真是爽快无边!心中大悦,再不管多大的风雪了,说说笑笑,便来到长秋殿前。
门外早有人长声道:“虎骑校尉颜鹰大人参谒太后──”
我整整衣冠,回头和小清相视一笑,只听殿内有人叫道:“传颜鹰觐见──”
我大踏步跨进殿内。此间与嘉德殿不大一样,金壁辉煌,以丝绉覆于四墙,高阔的门庭、圆柱,豪奢的大块地毯。正面乃御榻红阶,两幅巨大的屏风隔于案后。两抱香案,缕缕生烟,而殿内显是生过火炭,温暖如春。
董后端坐于御榻之上,见我叩首跪拜已毕,这才道:“颜大人免礼。”又道赐座。我见她眼光微感诧异地停留在蒙了面纱的小清身上,忙笑道:“此乃拙荆楚氏,只因自忖形惭,怕惊了太后,故而隐去面容。”
小清立刻知机地拜倒,“愿太后事事顺心,吉祥如意。”
董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伸手示意她起来,“原来颜大人之妻,难怪这么漂亮,又这么会说话。来人,赐玉如意一对。”
我见董后隔着面纱,仍能猜出小清的长相,不觉暗感不安。小清拜谢过后,这才接赏回座。董后朝身边道:“你们没事都下去,不得本后命令,不许进来。”
众宫婢、黄门跪拜退出殿去。董后声音又和蔼了三分,笑道:“颜大人如此寒天,难道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告诉本后吗?”
我心中犯疑,心道你别把我救董重的事情忘了,忙道:“微臣自升了虎骑校尉,还未正式向圣上、太后进过贡献。今日微臣特备了一百万钱,以资太后修葺宫室之用。”便将礼单呈了上去。
董后接过来看了看,不由得笑起来,“你真够奇怪的。昨日你机计百出,出力说服张让、赵忠,等若救了董重,该本后打赏才是,怎么你反倒给我送礼呢?”
我心道这就叫以退为进了。起身称太后谬赞,频频作揖,“太后言重了。昨天的事情,乃是太后洪福齐天,这才逢厄渡劫,令董将军逃过了何进的毒手,微臣只不过在里面出了点小力罢了,谈不上什么功劳。再说太后一直对微臣照顾有加,把微臣当自己人看。我若是忘了本,那还算得上是人吗?”
董后呵呵大笑,半晌才强忍住道:“你真是会说话。这一百万钱,可不是小数目啊。颜大人莫非其中还有含意么?且说来听听罢。”
我心道:这个老女人还真狡猾,银子送到她手里,主动权被她抓得牢牢的,却又毫无帮忙的诚意了。看来凡事做一办,给一半钱最是稳妥。长叹道:“太后既这样关照微臣,我也只好实话实说了。微臣有一桩心事,就是与家人失散长安。因而极愿西行。但我又不放心家小、舍妹,怕她们呆在京畿闷得慌……”
董后笑了笑,道:“你别再绕弯子了,你怕她们闲闷,就放在我这里好了。本后定会把她们照顾得好好的,等你寻亲回来。”
我出了一头冷汗,脱口道:“不行不行。”旋而便见董后释然大笑。
我暗叹自己运道好,怔了怔,忙叩头请罪,“太后圣明,太后圣明。微臣实是因为怕军中烦闷,又抛不开娇妻美妾,所以想请太后帮忙说个情,允微臣带着家属上路。”
董后笑声渐止,道:“区区小事,刚刚说明白不就是了?此事我定会作主,就说颜大人素有固疾,须得熟稔之人照料即可。这样可以吗?”
我大喜,道:“太后送了我这样大一个人情,微臣定当粉身碎骨以报答太后。”
小清也连忙装作欢喜的样子称谢,太后转目视她,若有深意地笑了笑,“汝之夫君可比张敞,古今少有。你切切要好生伺侯着他,若他有不是之处,尽管来找本后,本后会为你作主。”
小清害羞般地呖呖道:“全凭太后玉言。”我见董后心情不错,忙趁势跪禀了雅姬孔露之事,连夏恽的丑闻,也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董后闻报不由得勃然大怒,拍案站了起来,“竟有此事!这夏恽处处以姓何的妖媚是瞻,几次宣召,都敢忤旨不见。今次正好以之咎其大罪,定要处以流徙,方趁心愿!”
我故作秘密地凑近董后身边,脸上作出不高兴的样子,“听说这夏恽很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前次在张让府中,他竟称太后收养子协不过为了争夺皇位,当召告天下,令太后退隐原籍。”
董后脸色大变,重重一拍案几,“这是真的?反了,反了!这些宦官愈得势,便愈加无法无天,难道本后就真没有办法治他了吗?给我传卫尉,本后要下之于牢狱,弃之于曹市,看哪个敢再说这样的话!”
我见挑起了她的怒火,忙谏道:“皇太后息怒。若见召卫尉,师出无名,反为宦官有可乘之机。若是在圣上面前狡辩起来,恐怕太后会更吃亏些。不如……”
董后虽正在火头上,也是清楚宦官手段,巴不得我给她个台阶下,忙道:“快说,有什么妙计吗?”
我心叫得计,眉头紧锁道:“夏恽这厮想得孔露久矣,现已日日去镜玉楼迫其就范,全无耐心。依微臣看,正可以就事论事,不如派人四处散布消息,就说孔露欲嫁武孙颀,再故意放风给夏贼。这厮必定急不可待,会亲往镜玉楼抢亲。哈哈,那时太后若因他事和三公、卫尉等亲至孔露处,偶遇夏恽在此胡作非为,太后以为我们该当如何处理呢?”
董后想了想,不禁心怀大开,“真是妙策!但本后该以何名目邀众公卿去镜玉楼,还不能让夏宦知道呢?”
我思忖着道:“这好办。孔露原本不是有封号灏国公主吗?公主者,王亲也,太后不如干脆认她为义女,这样便有名目了。”
董后轻摇了摇头,满脸不屑一顾之色,“这公主之名,乃姓何的小妖媚进言,皇儿才赐了她的。本后若认她为女,岂不是自找晦气,说不准还会有人说本后惧了那小妖媚呢。”
我不以为然地哈哈大笑,道:“太后想得太多了。那灏国公主的封号,虽说是何后请圣上赐的,但实际上是因为她忌妒孔露美貌,怕圣上宠爱,这才处心积虑地将她逐出宫去。现在孔姬有难而何后坐视,就是那小……何后得计的明证。太后身为国母,岂有子难而母不顾之理?这样做,一则显显太后风度,二则也正好气一气何皇后,再加上能痛殴夏恽这厮,一箭三雕,难道还不够趁心的吗?”
董后慢慢地舒展了心结,颇满意地点了点头。小清哪还看不出对方表情的转化,跪赞道:“太后不以亲疏,不念旧恶,毅然纳孔露为皇女,那时洛阳城中,无人不知何太后您是心慈和蔼的长者,孰优孰劣,还不显而易见的吗?”
董后被说得乐不可支,呵呵笑了一番,“真是嫁夫从夫,也学得这样油滑了!你们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后还从未那么开心过。”
我见她已是乖乖入彀,哪还能忍得住笑。待议定了安排之后,方才告辞出宫。
一回府,便听说东门俚受了重伤的消息。
当两名婢子将他搀扶进来时,我吃惊得站了起来:只见此人上上下下,只见刀剑痕迹,颈上、手上甚至脸上尽有。左臂齐根断了,只草草包扎了伤口,显见退回府里的时间万分紧迫。
我忙抢过几步,将他扶到榻上,热泪涌入眼眶,“东门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东门俚脸庞浮肿,眼睛几乎都难以睁开,“小人给将军丢脸了。是……是夏恽的人……他们强抢孔姬……我们十余家将只剩两人,幸好……幸好小人拼命救得孔露小姐回来,要不然……不然真没脸……见到将军了……”
“不要说话,”我心如刀绞,见他断断续续地吐词艰难,更加痛恨那姓夏的狗太监,“你且安心养伤,我会想办法处理此事,你绝不要想太多……”
我命婢子送他回房,东门俚却挣扎着坐起身来,颤声道:“不必了。将军……东门俚命不长了,但小人能得遇将军这样的贤主,此生足矣!将军不必……不必为小人牵怀……小人下辈子再……再侍奉……”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涌出悲凄泪水,大睁着双眼,气绝身亡。
婢子们惊得呆了,立刻有人抽泣起来。我缓缓放平东门俚的尸首,心里愧疚惭升:正象小清所说,东门俚武艺并非出众,智计也不如别人,我是不应该把他派到镜玉楼的。现下出了这样的事,全是我轻率所致,半点怨不得别人。又恼又恨,不禁掉下泪来,“东门俚,老子一定要为你报仇!你看着罢,我要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拿他的脑袋给你作祭品!”
我大步走出房门,高叫来人。我只想着要召集所有人马,大干一次,把夏恽府围住,杀他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若是那狗贼站在我面前,真恨不得上去狠狠咬他几口。
小清从府前赶来,见我这副模样,不禁着急地道:“你想干什么去?”我怒吼:“老子要杀人、放火!你千万别拦我,这个仇不报,我真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我听说孔露已被救回来。又出什么事了?”小清见我发这么大的脾气,满脸惶恐,温婉地低声问道。
我捶胸擂足,“东门俚被夏恽那狗贼害了!”
小清连忙好言宽慰我,又紧紧搀着我,免得我太失态。孔露被人护持着才缓过神来,便听说了东门俚重伤身亡的事,痛泣起来,跪在厅外陈尸的地方哀哭不止。
“将军,此次若非东门俚,小女子早已死了。夏恽那狗贼要抢我回去,小女子焉能从他!”
小清见我愈愤,轻声道:“夫君冷静一些。夏恽如此有恃无恐劫持孔露,都因为她内无足兵、外无强援,而武孙颀之流更是不假辞色,这才够胆做出这样的事。夫君公然举众攻夏恽,一则使事态表面化,夏贼有了堤防。二则使诸宦清醒过来,对夫君定然态度大变,徒使夫君离京大计更加艰难。三则,大将军、诸公卿闻说孔姬出奔颜府,定以为她与夫君有暖昧关系,更兼武孙之流大加构陷,你认为我们会陷入怎样的境地呢?”
我闻言惊悚,流着泪道:“夫人说得很是。只是我一时之间,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东门兄弟自跟了我以来,起居宿卫,一直忠心耿耿。众弟兄们也都身受其利,然还未到能让他享福的那天,竟然已先吾而去了!”放声大哭。
众家将、众婢子们俱都哽咽起来,跪倒在地,“请大人节哀。”
我已是说不出话来。小清叹了一声,道:“这样罢,东门俚丧葬之事,待除去夏恽,出城以后再做安排。你们先将他的遗体秘密安置在府里。众位都要以大局为重,不可透露此事。孔露小姐,你受惊了,先在这儿暂住几天,待我们拟好了计谋,再派遣高手护送你回去。”
孔露悲声道:“小女子全听夫人的。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小女子决不敢以私心而避危难。”
我又看了几眼东门俚的尸首,望着他身上的伤处,想象着他奉我之命,舍命护持孔露,被敌人刀剑相加的场面,悲从中来。小清遣人将我送回卧房,好言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夫君还应想想如何将此凶险对付过去,方是正理。”
我低低道:“东门俚跟随我没有许翼、高敬长,更未经战阵,但却死在京师。以前李升叛变,队伍死伤殆尽,我也没有象今天这么难受过。这次都是因为我太过大意了,若我早些听到你的意见,也不至于让他死得如此惨法。”
小清摇摇头,探询地看着我,“别想了。那就让孔露暂时先住下来罢,若计划好了,就通知一声。我要亲自担纲保卫。”
我咬牙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由你去保护孔露,我就无虑了。实在不行,明天我就去杨府召回史阿。唉,我们定是需要些人手的。”
小清皱了皱眉头道:“如果他不想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