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横见我长吁短叹,皱了皱眉,轻声道:“主公莫非因高将军等反对西迁而不自安呢?”
我轻咦一声,惊异地看着他。他垂下头,用力捏拳,“主公待属下不薄,高敬犯过大错仍能任用,又被主公冒死救出洛阳,应该感恩图报才是。没想到此人会如此反对西迁,他的心中,必有私心杂念。主公应小心堤防。”
我见卢横都这样说,更觉不安。再念及原先的想法,真是愚蠢得紧:这世界充满了险恶的斗争,你不去争取,必将被淘汰。我白手起家,所经所历还少么,怎会想到白白放弃自己的既得利益呢?高敬若无事便好,若有事,我便有一千一万个杀他的理由,而且绝不能心慈手软。
咬咬牙,轻轻挥了挥手,“姑且观之。不过此事你不可再告诉任何人,若他真是诚心诚意为我霸业着想,倒是颜鹰以小人腹忖君子心了。”
卢横颌首称是,刚要告辞退出,又似记起什么,道:“末将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是有关高敬的吗?”
卢横脸现愧色,低声道:“正是。主公明鉴,此事我搁在肚里很多时候了,总觉不吐不快。但讥讽诬构之词,万不敢发。”
我点点头,卢横道:“高将军帐下几位僚属,其一名韶让,乃南阳人氏。我赴京畿之时曾与他有过交往。高敬以为长史,颇显亲重。但此人素敬主公,亦想籍末将之力举荐麾下,但因末将怕因私废公,故而迟迟未曾开言。韶让言谈之中,常常流露出不满高敬的话语,令末将甚讶,便悄悄地打听了实情。”
我凝神细听。卢横沉吟回想片刻,道:“闻说三四月间,主公曾令高敬、许翼各领一军讨平四境。高敬战西北的一支羌人,连克四座村寨。但其放纵兵士大肆杀戮、劫掠,屠光羌人,还火焚其寨,片甲不留。直至许翼闻报规劝后方有所收敛。许将军顾念旧情,将所获民户军资、耕牛马匹分一半与之,以瞒过主公。高敬更将主公所赐悉分士卒,此事便再无他人知晓。韶让也是一次参加酒宴后,高敬大醉胡言中探知详情,他知此事重大,还秘密收买了原步兵营几名士卒,暗中证实,却果有此事!”
“什么?”我震惊万分,道:“这样的事他们竟然都瞒着我,可恨许翼也参杂其中!他难道不知道,治军的首要是纪律吗?高敬弃军令于不顾,残杀无辜,放纵士座劫掠,那我军跟流匪贼寇还有何区别?”
卢横跪倒道:“主公息怒!”
我亦知此事不能善了,强忍恨恼,半晌才道:“你先退下,此事不能再与任何人说起。”
卢横应命,退至房口,又回身禀道:“高将军亦有种种功劳,若能改悔,还请主公从轻发落!”
我正在气头上,闻言这才稍稍冷静了点,微微颌首。见他退出,这才想:高敬这个人当真阴冷得很!谁知道他甫一统兵,就敢违我军令,放纵军士劫掠、杀戮呢?士兵们得了好处,自然喜欢这样的将领。哼,他可就借此掌握自己的部队了!这人的心机,可真是深不可测啊。
高敬直至升任横野将军,都是我在朝廷一力推荐。我从来也没有因为他一两次错误而革他的职、杀他的头。可惜他屡屡让我失望。我应该早些知道的……又想到前次我升迁虎骑大将军,甲骑军争闹不休,连司马恭都其深为失望。我处罚得仍嫌太轻,更何况还顾全他的面子,把鲍秉也拉下去垫背,早知如此,我才不会轻易罢手呢。暗暗下定决心,便急召司马恭入府。
听完这件事,司马恭露出凝重之色,道:“竟有此事?高敬跟我交情最深,又同是羽林虎豹骑。该不会一时糊涂,做对不起主公的事罢?更何况主公与之深恩大德,形同再造,他断不会背叛主公。”
我苦笑起来,“你的想法真是太简单了!除你我之外,他就是我军最大职衔的官员了。不知为什么,我很少派遣他单独出战,也不太愿意让他立功。主要是因为他此人太过城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每次犯错,明知不能轻饶,仍是屡屡从轻发落。唉,恐怕也是我太纵容了,所以弄出这样的事情。”
司马恭一脸吃惊的神色。我摇头道:“你未觉察,说明你粗心大意。高敬奉承阿谀之词不比别人少,你们却听不出来,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而且他一意孤行,任谁都改不了他的初衷。就象在泥阳之战,若非他执意后出,我们焉能伤亡残重,以致连我都战死当场哩。”
司马恭仔细想了想,低声道:“末将记起一事,前次甲骑滋事邑中,与别军打闹争执,高敬的罪责不小,主公……”
我望了他一眼,立刻知道当时他淡淡带过此事,必是替高敬包庇。怒道:“你呀,就是改不了这种性子!是时你身为长史,怎地不知军律军纪之大呢?非要隐瞒不报。我也是很奇怪呢,若无长官飞扬跋扈,争权夺势,部伍怎会与别军争执短长?又怎会肆意为乱村邑?杨速从治甲骑,令行禁止,从无此类事情发生。而上趟一次我就斩押三十人!高敬在里头都干了些什么呢?”
司马恭伏地叩首,道:“末将失职!末将只考虑到应为高敬瞒住此事,否则主公追究起来,他又是重罪。其实那时末将私下狠狠骂了他一通,就是他因不满主公迟迟不加封赐,而欲争功的呢。”
我全身都寒了,忖道:我颜鹰……真是瞎了眼,竟然以此人为将为官,封赏超乎众人。他有智计,他有武勇,他有胆略,可是他没有为官当将最基本的资格!缓缓道:“这事你没跟任何人说起吗?”
司马恭见我面露杀机,颤声道:“主公请务饶过高敬这一回!他虽是自作自受,但到底有功之臣哪。”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话。你没见到今天他一副要把我推翻下台,自立为王的劲头吗?他屡背我意,暗中阻挠西迁之举,许翼御兵西海,他也甚不乐意。此次又力陈运兵关中,取两都三河之地的策略,真是可笑之至!我以为他毫无私心,可是我看错了人。司马恭,你现在再也不能顾念什么旧情,我问你,如果高敬真的举兵反我,我们能控制住多少军队?”
司马恭殊非胆小之人,但闻此言亦是脸上色变。半晌方磕头道:“主公三思啊。高敬还未做过不利于主公的事情,若痛下杀着,岂不令士伍心寒?主公定要师出有名才是。”
我长叹了口气,道:“那好,你就别回去了,今晚睡在府里吧。小清已去密查高敬之事,所以我还要与你商讨商讨。你且去休息罢,军师那边,我自会派人禀明。”
司马恭见我如此决断,知道我的心意不可再改。躬身道:“末将但为主公所计,不敢三心贰意。不过主公若欲加其罪,刑杀忠属,便请恕末将不敢从命!”
我火气冲上头颅,但多少被他耿直犯上的精神打动了一些,冷哼道:“你忠心耿耿,我焉能不知?放心,若他不是叛徒,我又怎会动他一根汗毛?想到泥阳之战、京畿之危,我几死数次,甚至失却兄弟,对他仁致义尽。他若果真恩将仇报,你说是我不明理,还是他不明理?!”
司马恭呆了一呆,终于跪倒,磕头流血,“末将死罪!若有人敢觊觎主公权位、性命,勿论何人,吾当亲手杀之!但若他本无恶意,还请主公只废去其职,留他一条生路罢。”
我缓缓点头,略有点悲哀地道:“他也是我的属下,我怎会轻率行事呢?你下去罢,等清夫人回来,我再找你商议。”
当夜小清回来得很迟。她满脸肃杀之色,回到房里,先将身负的一条大草袋丢在地下。
解开绳结,竟然是个仆役打扮的男子,尚在昏迷之中。我急声道:“这是谁?你把他绑来,是不是跟高敬有什么关系?”
小清关上门,眼中的怒焰已经不可抑制,“高敬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一定要杀了他!”
我闻言一怔,心中顿时明白,她怕已晓得一些对高敬极为不利的消息了。暗暗浩叹自己真是用人不明,阖上双眼,不禁重重叹了口气。
小清语出惊人,道:“原来高敬早跟张让等诸宦勾结,出卖夫君了。上次王越会宾楼之厄,实是那叛徒出首密告的结果。”
我猛然睁眼,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什么!”心下一阵大乱:谁,高、敬?竟然是他出首,害得我身困洛阳,害得王越弟子全军覆没吗……竟然是他?天哪,我从来也没往他的身上怀疑过!
那时我在会宾楼没座多久,袁绍等纷至沓来,汉军三面围堵,纵火烧南北两壁,若不是会宾楼弟子死战,又得小清护持我与史阿逃生,早已丢了性命。是时王越还指出应有奸细,而我想破了脑袋,亦不可得。如今回忆起来,我秘往洛阳乃是机密事情,除司马恭外,只有高敬、许翼等少数人知道,若是这样排查,早已揪出是他了!
也许我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意往那方面想。此时,一阵心神大乱,不由执住小清臂膀,颤声道:“这,消息可靠吗?”
小清脸色阴沉,指着地下那人道:“此人乃中常侍张让的亲信,秘密来会高敬,以重礼巴结,要他除去夫君。他还言事成之后,以高敬为征西将军,统夫君原部。可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恰巧被我听个清楚,待此人秘密出城后,便被我拿下了!哼哼,没料到高敬这贼子确是反骨,装模作样推辞一番,便竟真的应允了!”
我的心里象被谁戳了一针,跌座榻上。小清连忙扶我,我摇摇手,面无表情地道:“找司马恭来。命卢横加强人手,十二分戒备。”
小清点头,作势欲去。我唤住她,“命孔露把宣夫人请来,就说谈论音律,莫要让人疑心。”
小清颌首离去。我看着地下那张让亲侍,忽觉说不出的厌恶。心道:高敬为何要与张让勾结?哦,我那时兵少将寡,他怕死!不对,他一定是偷偷去找蹇硕,而非张让,要不然张让早该知道我只是在利用他,怎会不显露于色,还任命我为府中总管呢?高敬必是找蹇硕通风报信,被许以蝇头小利,便迫不及待地卖身投靠了!害得我在京师辗转,几次三番丢了性命。为避火灾,大冷天还跳进井里冬泳,我容易吗?
恨得牙嗄嗄直响,强忍着往那人脸上猛踩一脚的冲动,又想:高敬不满我西迁之举,竟然勾结阉人对付我!好呀,我倒要看看,他用什么样的计谋!
司马恭一到,立时跪拜叩首,连称有罪。我搀起他道:“高敬之事,跟你无关。我将你留在府上,是怕你一时性急冲动,又被他知道了缘故。现在我要你来,一起亲审张让遣来的亲信。知道他们的计谋,我们才好下手除奸!”
司马恭十分痛心疾首,道:“高敬竟然如此愚蠹!末将现下就去把他捉来。”
我嘿嘿冷笑,道:“现在他还未跳出来,我们何必轻举妄动呢?此次我便要跟他斗斗智力。哼哼,我才不信将士们会跟着这反贼走。”
司马恭尚待答话,卢横推门进来,神色愤怒异常,“主公,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卢横最恨这样的奸贼,让我领兵去把他捉来吧!”
我挥挥手,“别喊得那么大声。记住,此事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乱来!你也不要将此事随意泄露出去,否则军法从事!”
卢横抱拳称是,道:“末将已按楚司马吩咐,调集卫队千人分五队秘密进府,现已四下安排妥当!”
“你负责安全护卫,我就放心了。高敬这贼子再胆大包天,也不敢这时候动我。他必会找机会下手。你且去布置,万万不可露出风声。”
“末将知道。”卢横领命,凛凛而去。司马恭沮丧道:“卢横跟随主公时日不及高敬,可忠心比之杨司马亦毫不逊色。唉,都怪我有眼无珠,错怪了主公!”
我自弄清事情真相之后,反而觉得精神亢奋起来。出言安慰道:“你也不必自责了,我还不了解你吗,除了战场上,平日里都挺心慈手软的呢。”
小清已将那人兜头一盆冷水浇醒。那人呻吟起来,方始觉得被绑得虾米一般,半身仍在袋中,不由大惊。
我朝司马恭看了一眼。他怒气冲冲地道:“你叫什么名字,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眼里流露出疯狂的蔑视表情,嘴角微抿,片言不发。
司马恭大怒,刷地抽出剑来。小清止住他,眼中闪烁出阴冷的光束道:“何必动武?把他交给我,不管他知道什么,最终都会老老实实说出来。”
我暗感此事棘手,只得点头任她行事。小清冷哼几声,将那人拖了出去。司马恭怒道:“如他真是张让的人,我刚刚就该把他杀了!高敬竟然勾结阉党,谋图主公权位,他还有没有良心?”
我心道:若不是着小清去打探情况,恐怕直到现在我还在猜忖哩!到时候他甫然下手,我们一个也逃不出去,别说丝儿、露儿了。不禁后怕起来,肚里大骂此人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