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会议在众将中的震动,不亚于“对敌十万”。其重大成果就在于军纪、军令重新被列入条陈,并准备着人誊写,以保证人手一份。另外,文案司马王据升任监军,有根据军令规程处罚行赏的权利,若不能做到令行禁止,那么往日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再次,战前进行全军整肃,要使每一个人都端正思想态度,以保证军容齐整、军纪严明,军队的统御治理大权,进一步进中到我的手上。
正当我有感于纪律、士气重要性的时候,一封以司空张温名义发来的檄书被递交上来。
我迎着众将惊愕的眼色,把书信展开阅读:“虎骑校尉颜:盖闻知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常窃悲伏波无贤,卒自弃于莽莽不毛,马革裹尸,传世之讥者也。猛禽以名字典军,有王佐之才,治世之能,为圣上优宠。今秉以征伐之任,率羽林而督五部,权救国难。奈何疑浮相僭,为灭族之计乎?”
我哼了一声,接着看了下去,“朝廷之于猛禽,恩亦厚矣,委以将佐,任以虎骑,事有柱石之寄,情同子孙之亲。匹夫媵母,尚能致命一餐,岂有身披青绶,职典大邦,而不顾恩义,生心外畔者乎?猛禽与阁僚语,何以为颜?行步拜起,何以为容?坐卧念之,何以为心?引镜窥影,何以施眉目?举措建功,何以为人?惜乎!弃休令之嘉名,造枭鸱之逆谋,揖传世之庆祚,招破败之重灾。高论尧舜之道,不忍桀纣之性。生为世笑,死为愚鬼,不亦哀乎!”
我差点要吐出血来,双手颤抖,心道:这狗东西竟然这样骂我,老子为汉朝卖命,甚至连自己的灵魂都差不多废了大半,现在只不过为自己的将来,甚至尔等的将来算计了一次,便招人诽谤,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了!
“感汝与猛禽俱起佐命,同被国恩,而中道分离,感慨之矣!君乃愚妄,自比六国。然六国之时,其势各盛,廊土数千里,胜兵将百万,故能据国相持,多历年世。今君天下几里?列郡几城?奈何以区区十步之地结怨天子?此犹河滨之人,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
“方今天下纷乱,贤良效命,复能宏我大汉盛时之景,威吾四方蛮夷之献,何不如哉?而猛禽独中风狂走,自捐盛时。内听骄妇之失计,外信谗邪之谀言,长为群后恶法,永为功臣鉴戒,岂不误哉!圣威昭隆,勿再以前事自误。愿留意顾父丈妻子,无为亲厚者所痛,而为见仇者所快。南阳伯慎顿首。”
我摇了摇头,把信件交与司马恭等传阅。司马恭览章大怒,道:“这小子竟以司徒全家为胁,逼迫将军,真该碎尸万段!”
我心道:上次我说汉末形同六国,应该是在杨赐和袁隗面前,现在张温也知道了,必然袁隗已改换门楣,自愿做大将军何进的走狗了。这样看来,岳丈大人真是危险啊。可惜他们不肯从我计策,共同出京,以致于现在我鞭长莫及,还给宵小之徒钻了空子,捏到了把柄。还有,这封表章把小清等也骂上了,恐怕让她们知道更是不妙。见诸将愤怒,勉强笑了笑,道:“这一封信写得挺好啊,不过即使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对他就会真有什么益处吗?你们也别太急,这肯定是他们的激将法,想把我军骗出城去会战呢!”心念一动,在婢女们搀扶下站起身来,“也好,也好,即然他们这么想把我们弄出去,那我们就将计就计好了,何必扫人家的兴呢?”
诸将开始有些不解,见了我兴奋的脸色,这才纷纷会意,点头冷笑起来。
“鲍秉!此次由你领兵打先锋,只准败不准胜。”
鲍秉接过将令,大声称是。我勉强笑了笑道:“恐怕这却为难了我们的鲍司马,想来他挥军打仗,却又只许败不许胜,还不在心里大叫倒霉嘛!”
众将齐齐附掌,鲍秉惭道:“现在下已知大人深谋远虑,必能稳操胜券,鲍鸿那个小儿,也就活不了太长了。”
我赞许地点头,又发下两支将令,“许翼、高敬,各统三千精兵,伏于敌军必经之道上,一旦鲍鸿轻率追来,便设伏击之!”
司马恭磨拳擦掌,道:“将军,那我呢?”
我微笑道:“长史每仗必要躬亲,实在劳累,此次就和王司马一起镇守后方,督运粮草吧。”
此话即为激将。司马恭跳了起来,很是委曲地道:“这……这恕末将难以从命。大丈夫当冲陷疆场,奋死杀敌,将军却让我运粮,这太没道理了吧。”
我佯嗔道:“难道王司马就不是大丈夫,就你是大丈夫吗?”
一句话就说得他哑口无言。众人相视一笑,王据怕自己引起长史不满,赶忙劝道:“大人也是为你着想,司马长史,还是不要再争了吧。”
司马恭面红耳赤,道:“我,我司马恭可不是说王兄弟不丈夫……”
我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道:“好吧好吧,那此次就交给你个麻烦点的任务。你带一千人马,从敌军后出现,要让鲍鸿以为至少有万余部队。那样他就会把重点放在眼前的这一仗上,全力攻击峄醴,你懂吗?”
司马恭皱着眉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我笑起来,“你想想,鲍秉去诈败,故意丢盔弃甲地,但是鲍鸿也非等闲,必定不敢轻易深入。此时你在后面装出急不可耐的样子,故意露出声形,他必然怀疑是否我布了埋伏。他深知我兵力弱于他,你那儿装得越多,他会越以为峄醴空虚,这样便会倾巢来攻了。”
司马恭大喜,哦了一声,“对对,他一来攻,许、高二司马便左右夹击他,鲍秉兄弟也趁势拉出甲骑,冲他一阵。那就大胜了!”
众人哄笑起来。我突地笑容一敛,道:“可惜甲骑统领杨兄不在了……”见众人神色俱为一黯,哀叹道:“但愿此仗大胜,不要再有兄弟受伤、阵亡。我颜鹰此次要亲率铁甲骑兵,猛击贼子,为杨兄弟报仇。”
诸将一齐奋声道:“愿随将军!”
“好,卢横,我命你领铁甲卫队为预备队,哪方吃紧,便往援之。”
卢横轰然领命。当下各自解散回营准备,我自觉精神一振,勉强回房。
夫人们早在房内等我了。孔露、杨丝赶上来扶住我坐下,嗔怪地道:“都病成这样,还和将军们聊这样长的时间,你这一天还没吃过东西呢。”
孔露连唤婢子。我靠在她怀里,微微闭着眼道:“我没有食欲,还不想吃。”
孔露仍是唤人给我送来肉汤,眼睑一红道:“早不吃晚也不吃,相公难道想急死露儿么?”
我伸手摸摸她的面庞,笑起来,“什么时候露儿变那么多愁善感了?为夫真想好好疼疼你呢。”
杨丝、小清一齐嘻笑。孔露俏脸一红,扭头不言。
我枕着她的大腿睡倒,舒服得呻吟起来,“还是我们的露儿知道疼人。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露儿便想推开我,却又不忍心的样子。满面菲红地望着小清、杨丝,娇嗔一声,“不来了,相公这样讥笑露儿么!”
胡扯了良久,这才提起正事。我将张温的书信拿出来给夫人们一看,顿时她们七嘴八舌地口诛笔伐起来。
小清道:“哪有他写的这样?夫君所为,只不过迫于无奈罢了,其实对他们已经是仁至义尽,够客气的了!现在这老家伙把夫君骂成这样子,我们就应该好好还击他一下。”
孔露也恨恨道:“我们可从没给相公出过什么坏主意。要说坏呀,就是他们这些达官显贵,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敢做。”
我噗哧一笑,道:“露儿,就事论事罢,别扯得太远了。”
孔露一点我的额头,不好意思起来,“你呀,什么都为你着想,还不领情。”
我抓起她的手轻轻一吻,笑道:“好了好了,跟你开开玩笑嘛。”
杨丝却是满面阴郁,道:“爹娘都在京畿,还有二哥,常与张司空、大将军往来,真怕他们有什么危险。”
小清赶忙安慰她道:“不要怕。颜鹰早就有办法了,一定会令二老没事的。”
我心里苦笑了一下,仍是故作不在乎的样子,道:“张温还没有胆量做这种事情。岳丈大人贵为三公,又曾是皇帝的师父,名扬海内,为世之重臣。张温这样写,不过有些狗急跳墙的意思罢了。真让他去追究杨公罪名,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杨丝释了意,轻声道:“那妾身就放心了。其实,上次我就想把爹娘都接出京来,只是他们都坚意要留下来,所以……”
我神色一黯,忆起了战死洛阳的杨速和不堪就辱投河身亡的新儿,心中大痛。孔露见到我的脸色,赶忙轻轻拽了拽丝儿的袖子,她会意地收了口。这些天,她们有意无意都回避着京畿方面的话题,不想再触痛我。而她们的意思,我又怎会不明白呢?
“我那新儿也不知尸首漂到了哪里。唉,我这当叔叔的真是无用……”
孔露取出绢帕,轻轻抹拭我的眼泪,道:“新儿是好孩子,我们这些当婶婶的未能照顾好她,应向相公请罪才是。”
我摇摇头,“现在无论是谁的罪,新儿她都活不过来。我只期盼她会游泳,也许被呛昏了,慢慢又会醒来。就象冬眠一样。”
清儿知道我的意思,但仍与另两位夫人一样,以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我忽然坐起来,叫道:“你们别这样看我!新儿也许真不会死呢。”
杨丝举袖抹泪,泣道:“那水这么大,河那么宽、那么深,我……我……”
我垂头丧气地重又坐下,又重新说了一遍,“不管如何,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来人啊,传卢横。”
当日,卢横的十名手下化装成平民出发赴京师,他们的使命是:找到杨新姑娘,不管是人或是尸骸。
小清见我痛苦的样子,安慰道:“别难过了,新儿她在天有灵,也一定不会怪罪于你。因为她一直把你当成父亲看待,你知道吗?”
我浑身一颤,吃惊地想自己潜意识中,何尝不把杨新当作女儿呢?处处都唯护她,处处都倍加疼爱,而且还发出“她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的玩笑,其实谁都知道我是说真心话。
我悲从中来,努力克制自己流泪的冲动。当日,我文思泉涌,嘱文祭奠新儿:
公元一八五年秋,葬仲弟妹杨新衣冠于峄醴左丘。
呜呼!吾年二十六,而汝尚未笄,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其信然耶?梦耶?其传之非其真耶?信也,吾弟之盛德而夭其妹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弟之盛德而夭其妹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日,玄发将生白矣,齿将动摇而落矣,毛血日益衰矣,志气日益微矣,但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年几何?汝之兄年几何?又怎可撇离乳父兄长,冀其功成业立耶?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幼零丁,孤苦无依,少丧父母,中丧二姊,衔哀困顿,流离失所。吾与汝兄,惺惺相惜,誓为兄弟,情同手足,吾上无父母,下无亲朋,得汝之时,欢喜竞日。后汝失劫于恶霸马家,汝兄尝痛切而言曰:“杨氏血脉,惟此而已!”汝时在押,死生茫茫,而吾与汝兄,披甲歃血,引道就薨,欲拼己力,复汝全整尔。当其时也,吾得汝之切,思汝之至,感动天地,致吾终无累及晚辈之忧矣。
经年风雨,数载拼战,汝至切情深,待吾若父。吾虽虚长十齿,然亦不知小大,累落及家。汝哀尤之深,离别垂泪,吾自感彷徨,情致哀哀。吾念己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汝及汝兄成家也。吾与汝俱少,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汝去之日,但言“必待吾归”,然吾食言,终遭大难,汝兄及汝夭亡,痛断肝肠!呜呼,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殓不见其尸,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百里之地于渭、河之野,以待余年,竞日思忆汝及汝兄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耶,其不知也耶?呜呼哀哉,尚飨!
杨丝拿起一看,便哭了起来。道:“平日里可以整天看着新儿,妾从未想到现在会生离死别。相公的文章写得催人泪下,教丝儿的心里好痛。”
孔露和小清从旁宽慰于她。杨丝又道:“当日都是妾行走迟缓,这才拖累了新儿。相公虽不怪我,妾又怎能不自责于新儿坟前?请相公允妾持文祭奠。”
孔露脸现悲容,跪下来道:“妾也要去。”
我扶起她们,叹道:“我只是觉得,新儿死得太不值,真要追究责任,应该是我才对。当日若不带新儿赴洛阳,也不会出这样的变故,而你们原本就不会武,再加上乱军之中,自顾不暇,又何尝有能力照料新儿呢?不必如此了。”
小清道:“夫君所说的是肺腑之言,若你们都以此事牵挂心上,就算是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夫君啊,我倒是很想把这篇文章传读于营中,让大家都看看,恐怕这对于鼓舞士气会有益处。”
我连连点头,“现在我们需要的,不是悲伤懊恼,倒应该是一个或几个大大的胜仗。打出点精神来,为死去的亲人们报仇,这才是真的。丝儿露儿,你们别再伤心,还是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吧。”
两人泣声渐止。小清道:“现在夫君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令他太悲伤,只会坏了大事。你们先出去罢,我还有话要跟他说。”
杨丝孔露只得应了一声,怏怏地作礼退出。我微微奇怪,道:“清儿怎么啦?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单独跟我说么?”
小清皱了皱眉,半晌才不悦地道:“夫君生了这么些日子的病,都快把人吓死了。清儿再不许你一想起新儿杨速便流泪悲伤,再不许你整夜胡思乱想他们的事情了。真不知道你怎么能憋出这样一篇文章来,一定是偷偷瞒着我不睡觉,早就打好了腹稿。”
我喟叹道:“这实在是我的真心话。新儿还是个孩子呀,她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跟着我吃苦受累,还最终白白牺牲掉性命的?每每念及,我都会觉得是自己犯了大错。你难道不是这么想吗?”
小清见我的样子,反而没有了怪责的话。柔柔地凑上来,把我抱住,“好啦,人家也是为你好,别硬着脸不领情。讲真的,你也该换换脑子了,人死不能复生哪。你口口声声要丝儿她们不自责,可你自己倒时时把死去的人挂在嘴边,难道就不是给她们压力吗?丝儿本来身体就不太好,整日还费神照顾你,你倒好,让她们又哭又跪的,好受啊?”
“你……”我急得呛住,赌气地道,“行行行,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说行了吧?唉,你这人哪,说话都不打弯儿,想把我气死啊。什么时候我给丝儿她们压力了。我爱她们还来不及,只希望她们能快快乐乐的。当然,我也不知道会出这种事!这没法怪责别人的,要怪,只能怪我……”
小清冷哼道:“瞧瞧,又来了。不是让你别再提了吗,又怪呀怪了。”
我良久无言,隔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心中一动,握住她的手,放缓了声音道:“我知道你的心,清儿。我也爱你,我也想让你幸福,过着舒适无忧的生活。可是我也得警醒自己呀,莫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亲人们先我而去,因我而亡,那样会让我感到自己堂堂拥兵一方的军阀,竟连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那还有没有面子?”
小清噗哧一笑,凝视着我道:“你保护我还是我保护你?”轻轻一点我的鼻子,“你呀,最让人担心了。这次病了半个多月,丝儿露儿不知祈祷了多少次上天,不知哭了多少回鼻子呢。搞得连我……连我都有点害怕了。”
一阵温柔的感觉,令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谁叫你是我的好老婆呢。清儿,除了担心我,你就没再害怕过别的吗?”
小清想了想,赧颜道:“没了。只有你,只有在你身边,我才真正感到了七情六欲,才真正觉得自己是女人,是你的女人。”
我抱住了她,轻轻吻她的头发。算起来,跟她真正成为夫妻,已经一年多了。而我现在只是越来越爱她,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也许,我们所遇到的种种危险与磨难,只会更加深彼此间的爱意罢!我呐呐地向她表露心声,仍是象从前那样,有点傻傻的,却想把整个心都掏出来。
注:此部书名渊薮潜龙,渊薮(音叟)指深水或水草茂盛的湖。龙翱于海天,湖则浅小。况渊薮或指水边草地禽兽聚居处,言非龙巢。代指空负其才志不得展,作事束手束脚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