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左浑已是满面不豫之色,但终究没敢再说什么,心中暗笑一声,哼道:“那今天就算了。本大人也累了,早想洗个舒服澡,再美美地睡上一觉。明日上午,左县令要将渝麋防御情况陈单报来,本大人要审查审查。”
再也不管左浑的脸色如何,大摇大摆地去了。想来这姓左的定当大骂朝廷瞎了眼,竟派这么个昏庸无能的校尉来援救畿辅。
因而次日左浑上章,我亦装作渴睡的样子,迟迟不去见他。待司马恭进来看我的时候,那家伙早已气得拂袖而去,恐怕一下便对我的期望降为最低。
司马恭奇怪地看着精神饱满的我,问道:“将军为何推故不见呢?这左浑人挺不错的,治县有方,百姓称道。这几日都在城上,以备与贼寇决一死战,当真是朝廷的忠臣哪。”
我看着他,微笑不言。司马恭又小心地道:“此人虽短小陋劣,但志向宏远,才富识深。将军恐怕对他的看法……”
我忍不住噗地一笑,道:“你是不是又想到处充好人?难道我不比你更清楚吗?我这样冷遇他,是帮助他,不是害他。他若真象你讲的那么好,为什么到现在还只是个县令哪?光有才识,却容易得罪人,这样的人,称不上好官。好官就是要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力量,能做公的做公,能做卿的做卿,不比管理区区一县更能施展抱负吗。光会心怀怨望,却不懂为官之术,顶什么屁用?”
司马恭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忙笑着称是,“对对,大人原来心中是这般计较。末将愚蠹!那这左浑……”
“先把他编进营中,暂任参军。打仗没有个统一的领导不行,若是他有别的意见,叫他向皇帝说去。”
司马恭忙躬身道:“遵命,末将这就去知会他。”
我又吩咐传鲍秉来见我。过不了多时,见两队军卒悄声没息地开进衙来,在廊下站好。我站在廊下,刚刚生出疑虑,便见一个穿胄戴甲,行动却仍很不便的人走了进来,却是卢横。吃惊道:“你怎么走出来了!身体没好呢,还不快回去躺着!”
卢横忙挣扎着跪倒参见,道:“小人伤虽未愈,但将军安危之事更重。卢横感谢将军挂念,但卧伤之后,却整日掂念,真恨不得立刻来到将军身旁。”
我急步奔过去,轻轻扶起了他。不免十分感动,把他搀到厅里。“怎么突地说起这样的话来?你是我的好兄弟,伤还没愈,我怎能放心让你出来行走呢。来,坐下坐下。我正想去看你,和你说说话呢。”令他放开腿坐下,不必再长跪着。
卢横忙谦道:“小人不敢。”却又拗不过我,勉强舒展开来。我见他腿伤仍很厉害,似不能触动,心中忆起几天前惊魂夺魄的阵势,轻轻叹了口气。
卢横见状,笑道:“将军莫要担忧,某稍顷即可全愈。只是不放心将军啊,今天又到达渝麋,恐有战事,因此特请长史调派了羽林骑二十人,加强防范。”
我点点头道:“你想得很周到。对了,那日接战时,若非你把手下排成圈阵,恐怕我颜鹰活不到今天。那么个方法,你是跟谁学的?”
卢横见问,想了一想,道:“十年前段校尉尝征西羌,而突遭埋伏。段大人临危不乱,以几重戟手围绕中阵,敌数攻难下,终至鸣金。后一老军士,乃段炯故旧部下,触犯军纪,被流徙幽州。道中得吾相助,故而告之。若遇上数倍之敌骑,可不费气力保住性命。但那日却实是太多!”
我想想也是,心道:那么多敌人潮水般冲来,我们那么可怜的几十人,还不立刻壮烈牺牲?能挺到今天不死,一是运气,二是天命,反正没有必然。叹道:“这个方法好啊。现在皇甫嵩把我等摆到前方,迎击数倍之敌,恐怕只有积极防御,才有出路。但战场上瞬息万变,岂能事事都预料得到?能不能把这个阵势操练精熟,且又将士卒人数提高十倍,那样不就可以抵挡更多的敌人了吗。”
卢横附掌道:“将军高见。依小人看来,此事不宜再拖,可以立即实行。”
我脑中突地灵感大现,象想起了什么似的,兴奋地叫道:“铜墙铁壁,那是什么概念?有什么阵形可以真正作到冲不散、攻不克、打不下来的?”见卢横诧异地望着,拍拍他的肩头道:“真是感谢你。不过这事还要再计划计划,等我想清楚了,我们再开始不迟,否则被敌人知道我们的动向,就不好了。”
卢横连连称是,见我傻笑着呆呆地思考,立刻知趣地退下。我心里只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名词,暗道:我颜鹰设计出来的东西,虽有些造搬造抄,但点子还是完全新鲜的。此次老子处在这样不利的局面内,若不细细想出对策,只怕再要活着见新儿都难了。但敌军众多,我怎样对付呢?死守城池,死保寸土不失?愚蠢。放弃守城,逃向长安?懦弱。看来只有以我之所长,攻敌之所短,才能取得实效,赢得战果。那敌人的长处、短处是什么,我的长处、短处又是什么?
我重又躺下,脑中闪耀着“智慧”的火花。一会儿,便自鸣得意地喃喃道:“敌人兵多、战斗勇猛是长处。他们不得民心、又无纪律是短处。我们人少、战斗力差是短处,但精诚团结,纪律严明,未必不能在漫散骄狂的羌人面前露上两手。此次若真的弄出这样美妙的阵形,正可利用一下,拖住大部分敌人,然后断他后援粮草、扑他老窝!嘿嘿,到时候他们就算十万二十万之众,也得大叫饶命了。”
又想:甲骑无坚不摧,正可大用。但这种兵种对马需求太厉害,马又要高大,又要壮实、能负重,跑起来还不能慢,真是百里挑一。可现在一来是冬天,缺少饲料。二来各地产马的牧场在长年的消耗中都拣得差不多了,无法再提供种马。还不如干脆赶造一批士兵铠甲,装备步军。而这批新军拿着象甲骑队一样的特殊长矛,手持特强特大的盾牌,虽移动很不方便,但肯定极为适合防守!只要以纵深队形提高其抗冲击的能力,再辅以甲骑、强弩,大局可定。哈哈哈,想把老子送到地狱就那么简单?皇甫嵩小儿,等到老子再打几次胜仗,看你是什么鬼脸色。
大笑了一番,想:小清如何完成前一批铠甲的?我在京里和杨觐、田四勾心斗角,她却不声不响地造完了甲具。那天初见甲马,还真让人感动哩!清儿真好,多亏了上帝保佑,她没为那101殉情而到底被我死缠烂打地弄到手。 默默祷告上天:愿清儿的男友安息,我会为他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可这第二批铠甲也让她去做?不妥。莫若让杨速、陈林办这差事,先去找她问明制作流程、工艺,再按图索骥,做他几千套出来。以官府的身份,把这些铁家伙用以装备部队,不算违反国法吧?
当下急忙传文案司马修书一封,着流星快马加急发往长安。暗道:装备未到,应该先操练士兵才对。免得毫无章法,穿着重铠,反而成了棺材。
吃过午饭,便和司马恭一起视察城防。见各种防御系统已然就位,马上传令部队休息三天。当人马撤下城垣时,几可看见左浑与一干属丞、从事跺脚大骂不已,暗暗好笑,连招呼一声都免谈。
第四天下午,传来长安的消息,使者乃慎边司马杨速的亲随、虎牙都尉陈林的义弟徐焱。
参拜已毕,呈上杨速的亲笔信,大意是已得到小清的指示,正秘密召集长安附近五县铜铁官匠,准备依计连夜赶工。另关于武器,只能制出一千根精铁铸造逾丈的大矛,其余只能以青铜代制。因为一下子之间拿出这么多装备,光是矿石一项,就无法到位。
另几位夫人也有家信交他带来。打开一看,是丝儿手迹,字字娟秀,蕴含深情,“相公:《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乱我心曲’,尽妾愁肠。君伐西戎,临战羌地,累妾等旦暮思忆,顷刻难耐。‘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妾等顿首。”
我看了几遍,只知道丝儿想我了。但其文辞华藻,却是半点不通,便传军中文牍令史来讲解。其人一看,不禁脸露诡秘笑容,道:“夫人所呈,乃秦风中‘小戎’一首,句中有‘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之词。”
我问道:“什么意思?”
那人见我似没读过书一般,摇头晃脑地道:“君子者,大人也。将军出征,夫人思忆挂念,言大人性情温和如玉,使心乱惆怅也……”
我老脸微燥,“出去!”把信收在贴身怀中,暗忖道:丝儿真是隐晦,写情书也要用文言文让人看不懂。若是换了小清来写,肯定是“我最最亲爱的,爱你一千一万年不变”等等,一目了然。
徐焱跪在一边,半天不见我答话,稍稍焦燥地道:“大人有何吩咐,还请示下。杨司马嘱咐小人一定要大人回话后才可离开。”
我这才省起屋内还有别人,忙回过神来,笑道:“哎呀,倒把你忘了。请起请起。还没有问你呢,近来杨速、陈林他们还都好吧?”
徐焱微微欠身,“烦劳大人关心,杨司马、陈都尉都还好。”
“你跟陈林是结拜兄弟?什么时候开始的?”
“禀大人,小人原是南郑西城戍卒,与陈都尉共同患难,情同手足。后突有一日,义兄送来书笺,称其已入颜大人麾下,而欲加招会。小人与陈都尉有死生之誓,不敢轻弃,故而投奔长安来了。蒙杨司马提拔,现忝为别部骑官。”
我点点头,心里想: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现在我摇身变成大树,树下已颇有一番郁郁葱葱的小草了!怪不得古时候常有人用“盘根错结”来形容资深贵僚,依我看,这些七零八落的关系加在一块儿,只怕什么样的词汇,都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