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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身世之谜(6)

金德寿是高丽国中受汉化较深之人。高丽国自五代时建国,便依着传统请求中原王朝敕封,其遣使者来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开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断赐高丽国王国书、文物。此时的高丽国王叫王徽,赵顼在给王徽的诏书之中,称其为“权知高丽国王事王徽”,视同藩属,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说四夷之中,宋朝对高丽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丽也是最心慕中华的。但饶是如此,高丽使者在宋朝境内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寿为最。他在杭州与官员唱和,在西湖学院与学生一起听课,穿汉服,讲汉话,俨然便是一个汉族士大夫。而对于石越这个二十余岁的龙图阁直学士、杭州郡守,金德寿更是非常的钦服。能够与中原王朝声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对于区区一高丽使者来说,本身就是一种荣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让石越陪他入京,不知内情的金德寿,更是受宠若惊。

“大宋山河的壮丽,真是让人赞叹!真不愧是中土上国。”金德寿站在石越身旁,指点两岸风光,大发感叹。

石越微微颔首,想起千年以后韩国与中国,不由平兴感慨,便向金德寿询问高丽国的风俗历史政事,石越或有所问,金德寿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交谈正欢之时,忽听到岸边有人呼喊道:“那是龙图……学……石……送高……者……船……吗?”声音略显稚嫩,随江风传来,隐约听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颇为熟悉。石越连忙走到舷边,循声望去,却见岸边有二三骑随着船前进,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忙叫过护送的指挥使,指着岸边,问道:“你听得清岸边那人喊什么?”

那指挥使连忙倾耳静听,半晌,方说道:“听得在问是不是大人的船。”

“问问他们是谁。”

那指挥使忙叫过几个士兵,一齐喊道:“这是石学士的官船,你们是谁?”一连喊了几遍,才停下来,听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惊,“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来,划个小舟过去,把他们接过来。”

那指挥使答应一声,连忙派人去办。石越却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来此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舟把唐康等人接上船来,石越定晴一看,是唐康、秦观,还有几个仆人,唐康一见到他,便道:“大哥,借一步说话。”

石越心中一惊,却依旧从容不迫地等秦观等人参拜完毕,这才向金德寿告了罪,将唐康与秦观叫进船舱,问道:“康儿,出什么事了?”

秦观从袖中取出揭贴,递给石越,道:“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见秦观都说得慎重,心中更是惊疑,接过揭贴,细细读了,背上不觉冒出冷汗。“这是要置我于死地!”一面问道:“这是自何处得来?”

唐康道:“昨晚一夜之间,此物遍布汴京城。大哥,此事当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迟早也是灭族的大罪。”

对于后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来,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曹操、王莽,虽然赵顼断不会为了这无凭无据的揭贴而杀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政敌林立,若有人再构陷其中,后果便不堪设想。石越背着手,踱了几步,一个念头浮上脑海:若此时折转船头,或投高丽,或者干脆夺薛奕之印,或往冲绳,或往台湾,击破土人自立为王,毫不困难——这念头一闪而过,竟是把石越自己给吓了一跳。“我两世为人,有什么可怕的?我若这样一走,谋反之名坐实,一切心血,立时就要全毁了,还不如一死,成全一个好名声……可是我死了不要紧,梓儿呢,她岂不也要……未必会有那么严重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一时之间,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石越知道在此时是一点也犹豫不得的。其实宋朝的祖训只是不杀言事者,但因宋朝的确甚少诛杀士大夫,所以这当儿石越竟是记混了。他想来想去,赵顼毕竟也不是昏君,他最多也就是罢官流放的罪,既是这样,真到了海南岛再另做打算也不迟。当下道:“皇上自会还我清白。如今之计,是以不变应万变——康儿,你怕不怕死?”

唐康与秦观哪里知道石越一瞬间转过如此多的念头,见石越顷刻之间便从容如此,心中更是佩服。唐康握了握腰间剑柄,笑道:“兄长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转向秦观。

秦观笑道:“我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成仁取义,当能从容应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们都是好男儿,日后必是我大宋的栋梁。放心,绝不会有事的,你们就随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后依然如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石越抵达汴京之后,刚刚将金德寿送至驿馆,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晋见。

在东华门前下马,便碰上不少官员,若是往常,这些官员必然亲切的招呼,但碰上这等时候,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员中间较好的,也只是淡淡的打个招呼,便匆匆走开。他虽然知道世态人情,本就如此,实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几曾有过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郁郁之意,只是强打精神,装出笑容,不肯让人小觑了自己。他刚刚要进东华门,一个人满脸笑容,朝他走来。他定晴一看,原来是吕惠卿。

吕惠卿远远便拱手揖礼,亲热地说道:“子明,你终于又回来了。”

此时石越纵明知他虚伪,却也生不出半点排斥之意,只是答礼道:“吉甫,久违了。”

吕惠卿走近来,在石越耳边放低声音,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断不会受人挑拨。某已在皇上面前,力保子明忠心。”

石越大出意料,亦不觉感动,连忙道谢,又道:“皇上召见,不便久留,请恕罪。”

如此入了东华门,直趋崇政殿。所谓“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琼玉的台阶,镏金的檐壁,石越在内侍此起彼伏、尖声宣唱“宣石越入见——”的声音之中,万分感慨的拾阶而上,进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见吾皇万岁。”

“爱卿免礼平身。”熟悉的声音中,似乎有一点情绪的波动。

“谢陛下。”例行公事的参拜之后,石越终于站起身来,打量皇帝——赵顼今年已经二十有七,脸色依然苍白,毫无血色。赵顼也在打量着石越——石越的脸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错,朕很欣慰!”赵顼突然叫着石越的表字,夸奖道。

“全赖陛下之洪福。”

“朕知道外面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着韩维缉拿歹人。”

石越连忙拜倒,“臣粉身碎骨,亦不能报此知遇之恩。”

“谁是忠臣,谁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别人想离间,也离间不了。”赵顼亲手挽起石越,温声笑道。“卿在杭州,朕听说市舶司官船通商高丽、日本国,获利倍于盐茶之税,高丽使者前来,除入贡之外,卿可知他还有何事?”

石越忙答道:“国朝与高丽交通,海道已经熟悉,据海商所说,从四明或杭州,若得顺风,二三日入洋,五日抵达墨山入高丽境,自墨山过岛屿,七日至礼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余里,便至其国都。往返一次,约四五十余日。而倭国,向来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国者少,海道风险略高。但高丽国所产,是人参、水银、石决明、茯苓、鼠毛笔等物,获利远不及倭国。倭国有丁八十八万三千余众,多金矿,生丝、糖贩至彼国,获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丽、倭国两处,往返一次,获利超过杭州府一年茶盐之税。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后,臣思逐年减少百姓科赋,使两税法名副其实。至于高丽使者来华,除了朝贡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赐书。”

“赐书?”

“高丽国一向心慕汉化,臣以为不妨许其国使者买《九经》、子、史类书,而陛下可以要求高丽国贡马,或许可大宋官民从高丽买马。”石越答道。

“高丽也有马?”赵顼奇道。

“高丽国产马,倭国产水牛……”

石越回到府邸之时,天色已经全黑。

君臣二人相谈如此之久,在外人来看,那也许是证明着石越恩宠未衰,但石越自己却非常的明白,赵顼已经有猜忌自己之意。几个时辰的交谈,全是说石越在杭州的政绩,与外国交通的利弊,没有一个字涉及到与辽国的边境纠纷,更没有对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来,难道是在乎他在杭州的政绩吗?

下了马车,管家石安早已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侍剑见着石安,便问道:“安叔,房间收拾好了么?”

“已经收拾好了。”石安笑着迎石越进府,一面说道:“最近桑府又送来了一个厨娘,竟是张八家的庶支,端的好手艺,小的已叫她准备了晚餐……”一面走着,两旁的家人纷纷请安。丫环婆子等女眷,则在中门以内给他请安。石越心里不甚喜欢这些排扬,进了中门,也没有注意看,就随口说道:“不用多礼,都散去吧。”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阵莺声燕语:“谢学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头,这才发现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几个熟悉的丫环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红绫绿衣的歌姬,一个个都长得美艳动人。当时官宦之家,便是个县官,蓄养歌姬,也不过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府中却从来没有养过这些人。石越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指着那些歌姬,冷冷地对石安的老婆问道:“安大娘,这是怎么回事?”

石安家的见到石越动气,忙道:“公子,这些婢女是石安叫养在内院,等公子回来再处置的。老奴便拨给她们一座院子,平时并不许她们随便走动的。”

石越见她说得不明不白,更加恼怒,“这事潘先生可知道?”

“这是潘先生出门之后的事……”

“二公子呢?”石越说的二公子,是府内对唐康的称呼。

“二公子一向不进内院的。”石安家的见石越生气,声音越来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潘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为什么不问过他?你去叫石安来见我。”说罢也不理会,便往厅中走去。石安家的从来没有见过石越发这么大的脾气,连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时,石安便急匆匆走了进来,侍剑知道石越动气,忙抢先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么回事?内院怎么可以养来历不明的人?”

石安看见石越脸色阴沉沉地,也吓了一跳,忙陪笑解释道:“非是小的敢乱招人进来。公子的家规,小人是明白的,平时便有人送礼都是一概拒绝。便有人丢下礼品,小人也一定会找到府上,给他送回去,绝不敢乱收人家东西。”

侍剑见他说得明白,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么一回事?瞅着这些歌姬,至少也要几千贯钱,难道是自己跑进咱家的?”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进咱家的。她们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来还没有几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还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坚拒不受,送的人却不闻不问,丢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听,却说不是京官,只好养在府内,等公子回来定夺。”一面说一面递上一份名帖与信函。

侍剑接了过来递给石越。石越听他这么说,脸色稍霁,当时官员之间,互相赠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当成贿赂,他自己也是经常要给一些重臣们送礼,只是一向以来,却并不怎么收礼。当下随手打开名帖,看见上面的名字,却不由一皱眉,“彭简?!”——石越万万料不到,这批歌姬竟然是彭简送来的!他也不知道彭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忙把信拆开,细细读去。侍剑在一边瞅见他的神色,却是一边看一边不住的冷笑,待看完之后,石越随手把信揉成一团,往地下一丢,低声咒骂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时,和彭家的书僮说过话,知道彭简有个表亲在京师,开了一间大酒楼……”侍剑随石越多年,主仆之间颇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轻轻笑道。

石越不待他说完,便举起手,略带嘲讽的说道:“明天你们寻着那家酒楼,把这些歌姬给我送回去。告诉彭简那个什么表亲,让他转告彭简,这等粗陋的女孩,还入不得我的眼!以后别往我府里乱塞。”

侍剑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说出这种不给人台阶下的话来——须知石越平日对人,都是非常懂得留余地的。彭简与他在杭州同僚这么久,表面上并无矛盾,不过送几个歌姬给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说出这种重话来?

侍剑迟疑道:“公子,这……这话似乎不宜说得太过……”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脸,喝道:“照我的话去办便是,有什么过不过的?”

侍剑与石安见他发作,也不敢再说,连忙应道:“是。明日就去办。”

石越这才不再说什么,吩咐道:“等一会让人把最近的报纸送到我卧室,侍剑,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说完,转身便往卧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绪太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这次的挑战。

石安连忙答应,出去吩咐人进去服侍石越睡觉。待人手安排妥当,这才又回到厅中,却见侍剑站在那里,拿着石越揉烂的信在看。他便凑了过去,问道:“侍剑,你说姓彭究竟怎么惹我们家公子了?生这么大脾气,以前也不是没有收过歌姬的,都是客客气气的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别问。公子最近心情不好……”

石安又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外面传的那码事?”

侍剑眉毛一挑,问道:“外面传的什么事?”

“说公子是石敬塘之后……”

“安叔,你乱说什么?!”侍剑厉声斥道,石安虽然是管家,但是在仆人之间,到底只有侍剑是石越最亲信的人。

石安笑道:“侍剑,这不是我乱说,外面满大街的在传,有些人更是说得天花乱坠。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这种谣言,也有人相信?真是无知!长了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贴,攻讦朝廷大臣,他们以为皇上会相信吗?!”侍剑愤愤说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难说。”一个声音从厅外传来,侍剑与石安转身一看,原来是唐康与秦观,二人连忙行礼:“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经休息了。”

唐康与秦观对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几分谢安的风度。” 秦观也笑着点头。他们没有看到石越方才恼怒的样子,倒以为石越根本没有把这么大事放在心上。只是石安却茫然不知所谓,而侍剑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却同样不知道谢安是什么人物,二人也不敢多问。侍剑想起方才唐康所说之话,便笑问:“二公子,为何说皇上信不信也难说呢?我听说皇上是英明之主,这种事情,皇上能相信吗?”

唐康年纪虽小,但是他的师长朋友,都是石越、程颢、苏辙、桑充国、晏几道、秦观这样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聪明,论到见识,远非一般人能比,平时行事果决,有时候竟让人觉得便是石越也颇有不如。这时候见侍剑追问,不由叹了一口气,说道:“隋文帝杨坚,何尝不是英主?不过因为一句童谣,一个梦,就诛杀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对能干的下属,有几人能没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剑与石安倒是都知道,当时坊间讲评书的,也就有人讲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公子会不会……?”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担心,我大哥圣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边院子里有十来个歌姬,若是咱们家有事,别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来送礼么?”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与侍剑不由相对苦笑。唐康见二人神态甚是古怪,不由笑问:“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么古怪么?”

石安便笑着把经过说了一遍。唐康听完,便问道:“侍剑,信中写了什么?”侍剑脸色尴尬,却不说话,只把信给递给唐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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