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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棋峰论势

风小刀悄悄退出钟秀石林,一路往北而行,打算前往天燎原刺杀魔君,他这一决定,连无间都瞒着,因此总避过人群、暗暗赶路。过了数日,见大道上涌现一批又一批江湖人士,打听之下,才知道原来魔界即将挥军西漠,巫祆圣日使胡兹打算亲赴九荷山向五失神僧请教战局,众人一半好奇神僧会出示什么天机,一半忧心魔军动向,便纷纷前往。

灭魂甫坐大位,亟欲建立圣威,战争向来是凝聚民心、巩固王权最有效的法子,既然无间攻打不得,南疆蛰伏未明,为融冰之祸进攻西漠、夺取不灭火种,正是师出有名,为能一战告捷、扬威四海,他自然是御驾亲征。

风小刀庆幸得此消息,否则前去北漠就扑了个空,他心想说不定会遇上小酒馆里的二名红衫军,就随众人前去九荷山瞧个热闹,到那儿已人山人海,许多旧识都在其中,长江帮主雷海、青衣空舍观玅、剑阁公子益、儒园田文辞、落英楼主姬伤英、龙蛇帮主麻九龙,还有新任的胭脂坊主萧掩月,新任的苍宁门主夏藏德等各掌门,都带着数十名亲信弟子前来,甚至喜欢凑热闹的千闻生、改头换面的莫非问也隐身人群,其他尚有数百门派近三千余人,将整片竹海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云深竹隐这小竹斋更被大片大片的红衫军包围,宛如万红丛中一点绿。

此时风小刀已声名大噪,又与众人多有交情,身影甫现,即引起旧识纷纷喊道:「风岛主!风岛主来了!」他本想低调而来,未料众声呼喝,只得逐一点头招呼,许多原本不识他的人频频交相接耳,才知道无间岛主竟是个年轻小伙子,都惊叹连连,也有人暗想如此少年带领无间,中州从此百花齐放,再不是无间独领风骚。

红衫军首何丽丝依旧一身火红、英姿飒爽,在人群中一眼望见风小刀,惊喜唤道:「风岛主,想不到会在这儿遇了你!」

风小刀正要招呼,何丽丝身旁一老者回过头来,沉沉打量他一眼,微微颔首示意,又向何丽丝低语两句,就策马走向竹斋,两旁红衫侍卫为保护老者,都严加戒备地将群雄阻挡在外。此人相貌庄严,年逾花甲,白眉细目,长须垂胸,虽有几分若水的出尘气质,但蕴藏的神光却多了些世故圆融,一身黄粲粲的金衫长袍,更显出他一呼百诺的尊贵王气。

风小刀远远拱手,唤道:「何将军,在下有一事偏劳妳。」

何丽丝策马过来,微笑道:「风岛主有何指教?」

风小刀道:「在下想寻找二名红衫弟兄,数日前曾在清风明月的小酒馆里饮酒。」

何丽丝甚是干脆,也不相问是否有恩仇,即传令盘查,不多时,副火使喀尔拽着二名红衫军前来,说他们日前私自外出,回来后被逮个正着,因不肯说去了哪里,还被赏了一顿军罚,他们当日浑身酒气回来,恐怕就是风小刀寻找之人。

风小刀认出确是其人,正要询问,二兵卫怕再受军罚,连忙哭丧道:「不是我们不愿意说,是全然忘了,若有得罪风大侠处,您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风小刀这才明白二人早已被抹去记忆,自不用再问,想出手之人干净利落,却未曾伤害性命,也未取一物,究竟有何目的?而自己究竟是魔心加重,才丢失日子,还是另有缘由,实教他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何丽丝趁人人关注竹斋,低声道:「风岛主,请借一步说话。」便领了风小刀退出人群,来到空旷的小山丘,又道:「魔界限我们一个月内交出不灭火种,否则将踏平西漠!」

风小刀一听不灭火种,当即留上了心,道:「我已听说这消息,但贵教不是有位圣光祭司能垂卜天机,你们何需千里迢迢前来求问战果?」

何丽丝忿然道:「这半年来,教主几乎把教务全交给圣光打理,那恶司却假藉神意倒行逆施、挟势弄权。你方才见到的金衫老者就是圣日使胡兹,他因为深得民心,成了圣光的眼中钉,总想要除掉他,幸好我红衫弟兄机警保护,才没让那恶司得手。但这回魔界来攻,圣光却设下一毒计,假借天机说只要出动金衫、红衫二军,就能打胜仗,若是派绿衫、黑衫军迎战,就会大败。教民原本就十分崇敬圣日使,听天意如此,更盼他能打个大胜仗回来,如此悬殊之下,我们明知是去送死,也不能推搪!」她英眉微蹙,道:「其实金衫军多司教务文职,根本不能作战,我红衫不过二万人,如何相敌魔界十万大军?」

风小刀吃惊道:「十万大军?」

何丽丝道:「据我探子回报,魔军倾巢而出,所以我方实是凶多吉少,这本是我教之事,但唇亡齿寒,若巫祆遭难,下一个就轮到中州和无间了!」

风小刀点头道:「我明白!圣光祭司想藉外乱铲除异己,大祸当前,还为一己之私枉顾苍生,岂是正道所为?我这就随姑娘前去西漠,相助一臂之力。」

何丽丝未料风小刀如此爽快,灿然笑道:「原来你比月公子更加明白事理,早知如此,我又何必相求于他?」

风小刀惊喜道:「妳几时见过大哥?」

何丽丝道:「是剑阁比武时的事了,他那人算计得很,没有好处不做事,不像你这般侠义!他曾说会阻止魔军西犯,如今魔军都来了,他反倒躲得不见人影!」

风小刀听她揶揄孤焰,心中不快,道:「大哥并非这样的人!他对我从来不问好处,更不会无故失约,只是他忽然失踪了,连我也寻不着,恐怕是出事了!」

何丽丝遇见风小刀,固然高兴可得一大助力,但私心底却希望见到孤焰,只是她曾被拒绝情意,再坦率大方也不好直言出口,便绕了一串话,不料竟是这样答案,愕然半晌,才喃喃问道:「他真失踪了嚒?」

风小刀黯然道:「大哥离开前神色古怪,我真该多留点心。」当初他因身中魔茧,急着返回无间交办事情,未料兄弟从此失了联络,他每每忆起,都十分自责。

何丽丝虽挂虑孤焰,但面对巫祆生死存亡关头,仍得打起精神道:「总之我巫祆情势有些复杂,不如等这里事情结束之后,就请风岛主随我们回西漠,共商除魔大计。」

此时云深竹隐的斋门终于开启,众人都安静下来,内里走出一位长眉长须、竹竿高瘦的老僧,正是失闻,合十道:「众施主邕临寒斋,小舍不克敞户相迎,若有任何见教,贫僧可代为转达给主持。」

五失不肯轻易相见,早在众人意料之中。金衫老者也不动怒,仍执礼道:「在下巫祆圣日使胡兹,我和众路英雄都十分仰慕五失神僧,又关心苍生劫难,才会前来打扰,还盼神僧能为将来时局指点一、二。」

群雄都赞声附和,失闻却合十道:「机缘不巧,施主可要失望了,师父日前已坐化圆寂。」众人闻言惊叹扼腕,败兴之余,甚忧心魔祸。

胡兹想此番远道前来,怎能空手而归,问道:「那么云深竹隐现在是否由大师主持?」

失闻哈哈一笑,道:「施主抬举了,贫僧无德无智,哪能担此重任?今日敝斋主持法号『圆缺』。」

「圆缺?」众人想云深竹隐的主持竟都以残缺为法号,从前主持五识俱失,才取法号「五失」,倒不知这新主持长什么怪模样,为何圆中有缺?

失闻看出众人疑惑,合十道:「天道万物无不盈满而亏、亏缺成盈,由来返复,所以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外相若过于圆满,生命难免缺憾。」

有识者不免点头暗暗称是:「想不到寻常至极的二字,竟有这番道理,倒不知这主持外相怎样圆满,生命又有何缺憾?」

失闻又道:「主持此刻正在『东峰』山顶清修,他虽没有通天之识,却也猜到巫祆将要来访,若施主仍坚持相见,就请单独前往。」

这九荷山乃因九座孤峰以双层环状围绕,宛如荷花盛绽而得名,外层五座高峰稍低矮,彼此相距甚远,最远的「不染峰」一枝独秀,远在百里之外,而内层东、西、南、北四峰高度相当,各峰顶相距不过七、八丈,圆缺神僧所在乃是内层四峰中的东峰。

胡兹想圆缺神僧既然要求自己单独上山,应是有重大启示不想被旁人听见,就道:「请大师领路。」

失闻却指着竹舍后方的小径,道:「请施主顺此梯道上行即可。」

胡兹见那梯道竟有数千级,山顶直没入云端,自己并无绝世轻功,若要步行而上,非但要费许多功夫,更彷如登高面圣,当下踌躇难决。红衫军见这新主持已没有天识,居然还这么自抬身价,都忿忿不平,只因军令森严不好作声。

胡兹身旁的金衫军策师喀什隆,忍不住劝道:「既然问不到天机,圣日使何必屈就?」

山顶忽有悠扬清音传下:「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①

红衫军听新主持又讽刺圣日使是飞不上高峰的鸟,都觉得他欺人太甚,忍不住叫嚷出声,失闻见众人不悦,合十道:「倘若施主无意上山,那就请便,贫僧不招呼了。」他性情洒脱,又不喜江湖人士打扰,是以并无相助之意。

胡兹一挥手,止了众军喊叫,道:「古来圣贤难求,倘若易见,就不是世外高人了。」当下苍老的身子摇摇晃晃地拾级而上。

风小刀道:「胡兹先生在巫祆地位崇高,明知新主持刻意刁难,但为了西漠子民的安危,仍愿在天下人面前屈身一试,这等胸襟当真令人佩服。」

何丽丝微笑道:「正因如此,才令我们甘心效忠追随。」

胡兹上了百多梯后,忽地脚下一滑,险些失足滚落,众人都吓出一身冷汗,幸而他赶紧抓住两旁长草,才稳住身子,但已十分狼狈,走了几步,因山道湿滑,又再度跌倒,众人都惊呼起来,他勉力撑起身子,再往前行了几步,抬头遥望山顶高不知处,实是又累又怕,不禁萌生退意,却听山上又传音道:「上方孤磬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

胡兹生起傲气:「又说我妄想窥看他这轮明月,我更要一探究竟!」当下又勉力前行。

风小刀侠义心起,向何丽丝打了招呼,即纵身飞上,几个起落已来到胡兹身边,提气喊道:「先生,小子无礼冒犯了!」即伸手搀住胡兹胁下,施「纵天梯」的轻功直奔向云端,他这大声呼喝直传上云巅,是要让圆缺神僧知道是他风小刀不守规矩、武力挟持胡兹,老先生可是迫于无奈。

众人都发出欢呼喝采,不一会儿,风小刀距山顶只余数十梯,忽有一股大力逼来,他见圆缺出手相阻,就力贯下盘、停了脚步,放下胡兹道:「接下来的路,请先生小心慢行。」

胡兹拱手道:「我曾听说风岛主侠义过人,今日一见,方知少侠丰采更胜传闻,老夫钦佩无已。」

风小刀道:「先生莫要客气,我会在此相候,再一同下山。」他抬头看去,只见山顶凉阁内有一灰衣僧安然趺坐,白花花的日光照耀下,只能见到沉浸在阴影中的神僧侧身,风小刀不禁吃了一惊:「竟然是他!」那人正是在偿愿谷所见武功超绝、却悄悄与四大罪首打交道的隐僧。

胡兹身在云空,虽知风小刀会看护自己,双足仍不禁微微颤抖地向上攀去,经过许久,终于安全到达山顶。

这故作姿态的高僧头戴笠帽、遮住脸面,摆手示意,道:「胡施主请坐。」

胡兹听圆缺声音颇为年轻,不禁有股被愚弄的感觉,当即不客气地对面坐下,冷然道:「老夫已依礼前来,小师父该开天眼、直言相示了。」他其实已无景仰请教之心,只想看看这人究竟有何本事,竟能受五失垂青,钦点为主持,所以明知圆缺并无通天灵识,仍讽刺地请「小师父开天眼」。

圆缺却只遥望翠山苍海,叹吟道:「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胡兹忍不住动了气:「他笑我是奔波劳烦的红尘人,却不自知,实在可怜!」当即不客气说道:「小师父自然是世外高人,那么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该怎样才能觑破红尘?」

圆缺目光落在山下的碧波江浪里,道:「君不见大江东去,千古风流人物俱往矣,众生不过一抔尘土,霸业不过一缕云梦,施主又何必徒劳自苦?」

胡兹听他劝自己放下争斗心,道:「小师父说的不错,自诩英雄佼佼者都想扬名立万,才不枉费一生,但胡某垂垂老矣,早该颐享天年,又有几年虚名好博?又何必看重权势?老朽只是不忍生灵涂炭,才重入红尘奔波。」

圆缺道:「很多事一开始都是时势所造,一旦尝到个中滋味,想望就会越大,到后来就像中了迷毒无法自拔,怎么都数算不清究竟是人掌握了权,还是权摆弄了人?权势名声这一关,越是自恃聪明越难勘破,倒不如浑浑噩噩之人,还容易卸下枷锁。」

胡兹听他不提魔祸如何,尽论些空话,心头火起,忿然道:「兵祸将起,老朽不忍子民受苦才来领受箴言,岂料五失神僧已然圆寂,像小师父这样空心空肠的隐修人,是不能了解苍生之苦!」

圆缺叹道:「胜负之数,早在施主心中,又何必小僧一语道破、徒惹难堪?」

胡兹本要拂袖而去,但想自己跋涉奔忙,竟被这小僧戏弄一番,心有不甘,冷笑道:「小师父要我攀山越岭,难道只为告诉一句『势不可为』?」

圆缺道:「小僧传音阻施主上山,便是免你徒劳,你却心生不忿,执意见我,还连累旁人也奔波一场,这样吧,」他一指石桌上的棋盘,道:「桌上这棋局,黑白二方各含有无数活局、死局,千回变化尽在方圆之间,请施主任选一方、任落一子,或者以攻为攻、以攻为守,以守破局、以守拖延皆可,小僧端看施主所下,再行论述,免得你心中不服。」

胡兹想小子原来要考较棋技,幸好自己常日博览群书,文艺皆有深研,不信对方真能以一子胜局,对奕之间或可讨回方才耻辱,即道:「我虚长几岁,就让小师父先选一方。」

圆缺摇头道:「施主误会了,我并非要对奕,你迢迢前来,我又不能教你空手而回,你既有所问,就请落子吧。」

胡兹冷笑道:「小师父无通天之识,却有通天本领,能从老夫一子观看天下局势?」他语含讥刺、心中不信,却仍凝目看去,乍见白子占面极大,黑子孤军难敌,想两军交战,需占得先机,就执了一白子在手,正要落下时,忽见黑子一方暗藏许多后着变化,长考许久都无法尽数破解,就放下白子,又换拿黑子,只是一看黑子四面围杀,要冲出生机,实在困难,一子之落,绝对不够,不禁又重新拿起白子,如此黑白轮番交替,越看越惊奇,越思索越无穷无尽,不知不觉间已过了数个时辰。

圆缺尽闭目养神,不出一语,风小刀等得担心,忍不住奔上山顶,也看起棋局,圆缺知他到来,并不拦阻,只道:「风施主也想落子嚒?」

风小刀见胡兹心神大耗,面色紫白、浑身颤抖,犹不肯放弃,不过数个时辰竟似苍老了十多岁,连忙伸掌送去几许暖气,又想这隐僧明明请医枭换了脸皮,还要戴笠帽遮掩面容,行事当真鬼祟,就故意说道:「我棋艺不精,但我知道有一人可破你棋局。」

圆缺道:「哦?风施主何出此言?」

风小刀道:「论棋艺,你也非是天下第一,我大哥能下四方棋局,你就未必胜得过他,你若要显摆,该寻高棋之人,胡兹先生年老体弱,为黎民求问而来,你却将他困在高山许多时辰,如此作弄刁难,岂是高僧行止?」

圆缺微微一笑,合十道:「风施主误会了,我只教他落一子,是他落入自己的执迷里,才无法脱出。」

胡兹心头一震,如见曙光,忙道:「还请小师父示下。」

圆缺道:「施主心怀大志却遇事犹疑,年老体弱却看重得失,迷惑不解却不肯下问,小僧明白告知并非对奕,施主仍忠言逆耳、固执己见,且存了争胜之心,妄想一子破尽千机,如此浑看局势、不明自身,岂是争霸之才?这一战如何能胜?」

胡兹这才明白圆缺看的是棋品而非棋艺,想起方才大言不惭,说自己坚毅果断、看淡得失、会虚心请问,且只为苍生、不存私心,却教这小僧只藉一子逐项点破,不由得怔怔看着棋局,思潮起伏、又愧又恼,过了好片晌,才豁然开朗,敛了小觑之心,拱手道:「小师父所言甚是,老夫受教了。」他方才冷得胡涂,又一心钻在死胡同里,此刻受了风小刀和暖内力,终恢复元气,又道:「还请小师父不计前嫌,再给一次机会,老夫定虚怀领受。」

圆缺摇头不允,风小刀忍不住又插口道:「西漠有难,胡兹先生不远千里诚意请问,你枉称高僧,却连个改过机会也不给,还有半点慈悲心肠嚒?」

圆缺淡然道:「风岛主此言差矣,所谓『安帮攘乱之道譬之于奕,知其用而置得其处者胜,不知其用而置得其处者败』,无能争胜者,倒不如安守本份、隐而不出。若强出头,其心虽善,反是害己伤人,棋局下错尚可重来,战局一错,却真正生灵涂炭、祸延无尽,岂能重来?」

风小刀一时语塞,暗想:「这话确有道理,战场之上,计策一失,就是死伤无数,将帅才能至关重要,这隐僧是个高人,我且激他一激,教他为西漠危局出个主意。」就道:「就算胡兹先生下的不对,仍已尽力,但求无愧于心,你却连棋都不肯下,究竟谁更输一筹?你何不落个子,让我们瞧瞧神僧如何安帮攘乱?」

圆缺见风小刀想激自己为西漠落子解局,微笑道:「贫僧落子,需合天时,如今时机未到,只好袖手旁观。」他见风小刀脸上不以为然,又道:「风岛主既怀忧天下,不如也下一子,看看无间该如何自处,才能中兴不坠?」

他妙袖一拂,桌上棋局骤然丕变,四角各有黑白十数子,据边而占,厮杀惨烈,反倒是中间有一大留白,无子占领,却是四边包围、豺狼环伺。

风小刀想自己棋艺不精,这和尚定是要待自己落子后再出言嘲笑,却也不愿教他小觑,就硬着头皮向桌上看去,顿觉似曾相识,诧然叫道:「你也会下四方棋!」

圆缺微笑道:「比起你大哥又如何?」

风小刀见这棋局虽只黑白二色,其实四角各有玄机,彼此相连又相制,既可分别看成四场战事,又可全盘观之,其奥妙复杂程度远胜孤焰当日所下,自己无论如何也破解不了,遂朗声道:「我不懂棋,不知你和大哥谁更厉害些,但真正英雄豪杰乃是以千万生民为己任,有能者就多担一分心,有力者就多扛一份重,大哥曾说:『很多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你明明能看清局势,却惜字如金,论志气、论胸襟,你都远远不如他!」

圆缺闻言忍不住畅怀大笑,道:「风岛主果然快人快语,你大哥若听见你这样赞他,定然欢喜得很。」

风小刀不知自己说错什么,竟让这和尚得意非凡,颇觉窘然,暗想:「我说他不如大哥,他反而开心,莫非问说的不错,这和尚亦正亦邪,实在古怪得很。」他观局片晌,实无头绪,转念想道:「天下有识之士何其多,我自己解不了棋局,难道就不会找人帮忙嚒?」于是运起内力传声道:「我这一子要解开西漠难题,请神僧将棋局公诸于世,我想请各路豪杰都帮忙试试。」

圆缺微笑道:「风岛主襟怀广阔,想礼贤纳谏,小僧自当照办。」说着灰袖一拂,将数道冰冷气劲洒向天空,顿时在空中划出一盘纵横交错、各子安置的冰晶棋局,且徐徐贯注寒气,好维持棋盘不会消融瓦解,这一手高深修为直教众人目瞪口呆,连欢呼声都忘了。

群雄苦等数个时辰,都好奇三人在峰顶谈论什么天机,红衫军更是着急,见天上忽然开出棋局,群雄忍不住欢声叫好,对棋奕有深研者更是跃跃欲试,但过了许久,众说纷纭,甚至争吵得面红耳赤,仍无一定见,风小刀无奈之余,只得随己心意,要将棋子落在西角。

胡兹看懂这棋局隐合当今情势,想风小刀是东海之主,连忙阻止道:「风少侠,你下错了,你该下在东角。」

风小刀得胡兹提醒,知道东角白子代表无间,见其寥寥数颗、苦苦撑持,情状凋零,而黑子更稀少,只蠢蠢欲动,无力破出,心中叹道:「无间经过剧烈内耗,的确惨淡无比,要恢复恐怕得花上许多时间,但这些潜伏的黑子又是谁呢?」黑白两军因苟延残喘,无力交锋,反而是四角战局中最安稳一隅。

风小刀摇头道:「东方尚无燃眉之急,我可否将这机会让给西漠、下在西角里?」

圆缺道:「风岛主,你只有一次机会。」

「我就下西局!」风小刀本要落子于石桌,受圆缺一激,索性拔出薄冰、遥指空中棋盘,内力透尖而出,对准西角射出一道寒气!

「风岛主且慢!」忽然一道银光飞掠众人头顶,与薄冰刀气冲个正着,爆出一串银光火花,阻了风小刀的刀气落子。这一撞击,众人才看清是一面小银盾划过云空,转了个弯,又勾返飞回。

「你这子一下,岂非说西漠无人,我巫祆颜面何存?」远处传来一女子冷喝,这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能穿过一片喧哗直达山顶,接着,阵阵蹄声越来越响,壮如轰雷,竟是数百骑士并行四列,犹如一条白龙般狂冲而来,众人都赶紧向两旁分出一道,免得被冲撞上。

这剽悍骑队一路奔行到西峰山底,忽然全数静止不动,十分整齐,连多余的蹄响也无,群雄本要喝斥,一见来人,却不由得两眼发直,粗言秽语尽吞回肚去。

数百骑士清一色是白衫短裙、赤着纤足的妙龄女子,个个面容姣丽,身形健美曼妙,修长结实的白皙玉腿跨坐着世所罕见的雄骏白马,皓臂高举过顶,共同拉着一方长十数丈、镶锈金丝的白绫。如此壮丽的美女行伍,又娇媚又剽悍,威严肃穆中兼有美妙风情,着实令群雄眼睛发亮、目瞪口呆。

麻九龙皱眉道:「这白衫军乃是巫祆教主内侍,称为嫇妃,从不出远门,这当口怎会大兴阵仗地跑来凑热闹?」

小八子因在无间岛立下大功,这次得以跟随麻九龙身旁,道:「帮主,什么是内侍?」

麻九龙尚未回答,千闻生已摸着小胡,笑嘻嘻道:「这些小娘皮个个细皮嫩肉、又骚又呛,比起咱们中州淑女,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巫祆教主实在艳福不浅,老子要能当一天教主快活快活,就算折寿十年也甘愿,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麻九龙呸道:「要真有那么多娘儿们侍候,你这小老儿禁得起嚒?」

千闻生哼道:「你『嫖坛』里的窑姐儿要能有这等角色,再教老子神气给你看!」

麻九龙心中忧虑,便对几个帮主传音道:「白衫军首圣光使是巫祆第一把交椅,鬼心眼忒多,最擅长的就是玄术机关,大家得小心点。」

姬伤英遥指东峰,微笑道:「有英明侠义、武功超群的风岛主坐镇大局,咱们又人多势众,哪轮得到这些番邦女子来捣乱?」

雷海、观玅、田文辞和公子益互望一眼,却是心同所思:「这群巫祆女子应该是来找麻烦的,千万不要惹起大事才好。」就暗暗传令,教帮众凝神戒备,一时之间,人人手按兵刃,竹海内埋伏着腾腾杀气。

此时巫祆白衫军忽然齐声大喊:「圣日胡兹听旨,祆神对魔祸一事早有谕示,你却不听命令,反而求诸外邦妖道,如此胡作非为,祆神已震怒非常,决定赐你万蝎咬啮之刑,以儆效尤!」她们声音娇脆响亮,说得十分流畅,像早就背好了文,故意要在天下人面前向胡兹下马威。

风小刀愕然道:「万蝎咬啮之刑?」

胡兹哼道:「这等妖言邪语只能欺骗愚夫愚妇,休想来威吓老夫!圣光要真能令我遭受万蝎咬啮,怎不快快下毒手?又何必费尽心机地逼金衫、红衫军去送死?」

白衫军又齐声大喊:「仙司圣降,万民跪伏!」接着全数整齐下马、单膝跪地,但玉臂仍保持高举长白绫布,动作十分矫捷利落、整齐划一。

日光照耀下,十数丈长的白绫烁烁发亮,宛如祥光流泻,尽头处,一白衣女子冷立于绫布上,虚步蹑太清地蹁跹而来,潇洒轻盈的姿态宛如飞天仙女,浑身绽放的丽芒使白绫也黯然失色,只教人匆匆一瞥,旋又飞掠上山,最后,仙姿拂然地俏立于西峰之巅。

白衫队骑中,为首的四名女使也施展轻功跟了上去,站在圣光身旁,又齐声嚷道:「圣日胡兹听令,仙司心怀慈悯,向祆神求情饶恕你罪孽,你才能安立在这儿,你还不快快真心悔改、跪拜退下!」

胡兹冷笑道:「圣光,我若真受刑而死,妳们教谁去迎战魔军?」

四女使齐声怒道:「仙司手下留情,你当真不知好歹!」

风小刀见这四名少女年约十五、六,面貌相近,该是一胎所生,俱是清丽脱俗之姿,冷傲的眉目只有在望向圣光祭司时,才流露出无比钦服的神情。而圣光祭司竟然年纪甚轻,不过双十芳华,皙白的玉容绘着大片银丝彩妆,以至五官看不真切,只隐约可见晶眸灿似夜星、薄唇艳若朱樱,柔媚中迸射着傲丽英气,自信中又透着诡然神秘,别有一种教人欣慕却又敬畏的风采。

风小刀暗想:「圣光祭司相貌虽美,却是妖言惑众、残忍狠毒之辈,竟想施什么万蝎咬啮的刑罚,难怪何姑娘心中不服,要另拥明主,倘若他们动起手来,我定要护卫胡兹先生下山,将他安然交回红衫军手中。」

他念头刚转,四女使高喝一声,忽然一人双足勾住崖边树藤,将上身荡了出去,接着一人轻点她后背,再施展轻功向前一跃,手足相接地搭起人桥,第三、四人也瞬间掠出,最后以抛迭彼此的方式,横越七、八丈之距,落向东峰,这一攻势只眨眼瞬间,四女就已八爪齐出地杀向胡兹。

风小刀身形一闪,挡在胡兹身前,却感到一股劲风从旁扫出,只见四女尚未着地就被抛出东峰外,在空中转了几个陀螺又回到西峰,且稳稳站立,四女都不知发生何事,只觉得身子好像不是自己的。风小刀见圆缺出手相阻,知道这和尚修为甚高,便收了刀立在一旁。

胡兹见二大高手相护,壮了胆气,怒道:「小小女侍竟敢以下犯上、在此张牙舞爪,难道圣光使就是这般管教手下?」

圆缺合十道:「云深竹隐乃是清修之地,请各位施主莫要动武。」

四女使这才哇哇叫道:「原来是妖僧作怪!居然趁人不备暗施偷袭,当真是小人行径,咱们四小祆女可是好欺负?就用『四灵八荒』教训他,好让他知道厉害!」说着四女背背相立、高低交迭,八足紧紧缠扣,八手却各拿兵刃挥舞,这兵刃十分奇特,是巴掌大的小银盾,牌面绘着各式奇形怪状的神像符号。

她们四人合体,宛如一只八爪大兽,在玄术内功催发下,八面小银盾竟开始蒸发出不同颜色的雾气,就好像要放出玄幻怪物。

「若再动手,就请下山去吧!」圆缺灰袖一拂,四女虽相隔甚远,仍被冷风扫得险些站立不住,齐声叫道:「唉哟!咱们没摆好架势,他又偷袭了!」幸好圣光将劲风引往别处,圆缺也同时收手,才没让她们跌落山谷,却也就地滚了二个葫芦圈,情状十分狼狈。

圣光美目一瞄,示意四女退下,终于开口:「圣日,本仙司上承天命、下晓万机,何愁不能解万民忧苦?你为何要外求妖道,还执迷不醒?也罢,今日我就依祆神谕示,破这区区棋局,教你心服口服,也免得世人笑话我巫祆尽是庸碌之辈!」她仙音空朗清明,传于四野,宛如在众人耳际冷冷诉说,足见修为之高深。

风小刀心中一凛:「她功底着实不差,看来巫祆最强的三大高手圣夜、圣光、圣地都拥护教主,难怪胡兹先生就算众望所归,有红衫支持,也难成大事。」

圣光秀目观向冰晶棋局的西角,果然见到黑子大军压境,猛如魔界,而白子栗栗防守,危如巫祆,她凝思片晌,纤指一弹,一面小银盾挟着尖厉破空之声射出,化出一团白雾棋落在西角的三四路上,银盾又勾返而回,收入她妙手之中。

风小刀忙问胡兹:「先生,这子落得如何?可能解西漠危局?」见胡兹摇头叹气,只得安慰道:「不要紧,我还有一个机会,咱们先参酌参酌,定有法子可解。」却听山下群雄忽然爆出一阵阵欢呼喝采。

胡兹颓然道:「圣光忍心牺牲数子,下在万无一失的守局里,敌人若想再攻城略地,非下个十数子重辟一条新路不可,但这棋局规定只能下一子……」

风小刀欢声叫道:「那不是成了!」他看胡兹并无喜色,不解道:「既是如此,先生为何不喜?」

胡兹无奈道:「圣光在棋局中牺牲的数子,指的该就是我金、红衫军。」心中却想道:「这路棋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来,圣光在奕道上的确是比我高明些,这和尚方才不用四方棋局考较我,其实是在等西漠真正的高人!难道……难道我一生忍辱委屈、竭心尽力,到头来仍是一场空?竟连教主之位也沾不着边?」想到圆缺因看透自己,才劝说霸业不过一缕云梦,不禁涌起万念俱灰的沮丧。

风小刀见胡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汗涔涔,以为他身子又不适,赶紧再送去暖气,胡兹感激道:「老朽不过感叹满腔抱负无法伸张,但余生之中,能得少侠这一知己,已堪慰老怀,又有什么不喜?」

风小刀见山下众人为圣光妖女喝采,一时激起义愤,也大声传音山下,为胡兹打气:「小刀见先生为西漠子民忍辱负重的风范,才更敬仰佩服!」他忽然感到圆缺的目光似透过笠帽盯着自己二人,就道:「神僧还未表示高见,说不定他又有奇怪的话要说。」众人便止了欢呼声。

圆缺道:「女施主以纤细思虑兼具壮士断腕的气魄,忍弃数子,将城墙守得固若金汤,如此果决,堪称女中豪杰,实是万分难得。」

圣光却不领情,道:「你既已知道输棋,何不痛痛快快承认?说什么女中豪杰!你明着褒我、实则贬我,怎么女子有些智慧与魄力,就成了不起的荣耀?男子就是理所当然,你根本打从心底瞧不起女子!佛禅之理不是说皮囊无用?僧者怎能以男女外相评论棋路?看来你这男和尚全是假修行!」她声音清冷中透着娇软,竟能将字字带刺的一番话,说得琤琤悦耳,十分动听。

圆缺不料这女子口舌呛利,且有理有据,只得合十执礼道:「天造万物,分有阴阳,各俱美妙,男女所擅本不相同,小僧心中并无高低之别,若言语失当,惹得施主不悦,望请原宥。」

圣光见圆缺低首示歉,美丽的唇角微扬,得意道:「你既认错,本仙司就不再怪罪。」

白衫军个个玉首昂扬,说不出的得意,齐声助势吶喊:「仙司上承天命、下晓万机,无忧不解!无事不成!无局不胜!」红衫军心中俱是五味杂陈,既盼西漠危局有解,免得枉送性命,但见圣光使气焰高张,又是暗怀不忿。

群雄都想:「好厉害的女子,已然赢了棋局,嘴上还不肯相饶,吆五喝六地昭告天下,当真得了便宜还卖乖!」

圣光正打算鸣金收兵、退身下山,却听圆缺缓缓道:「但女子走棋,缜密中不免拘谨,未见纵横开阔,想开拓新局,犹未及矣!」

山下群众俱都安静下来,心中实在不信:「难道还能比这路棋更厉害?」

圣光微然一笑,信心十足地道:「好!小和尚,咱们就论论棋势,西陲边地,黑子锋锐无匹,有如百万雄狮直捣龙穴,我军若能守紧方寸之地,已属万幸,焉敢图谋反攻、多耗兵力?我自信这一子已是登峰之作!」

圆缺缓缓道:「单以白棋而论,此子落点确是完美至极,但施主既知黑子势如破竹,竟宁可弃黑子选白子?战场锱铢必较,岂能不尽占先机?妳初心早定在弱势一方,可见心中畏敌甚深,不用落子已然输了!」

隔着两峰之遥,风小刀仍可感受圣光精眸射出厉芒,彷佛恨不得一剑插进圆缺胸口。

四小祆女忍不住嚷嚷道:「可谁都看出白子才代表巫祆!」

圣光敛了眼中杀气,挥手阻了四小祆女吵嚷:「僧者从未说棋盘上哪一方代表巫祆,是我犯了先入为主之过,才选了弱势白子,失了可胜之机,得僧者提点,圣光拜受,但如此局势,至少也是平手,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圆缺道:「就算两军僵持不下,圣光使以为可支撑多久?任谁都看出西漠内斗甚剧,施主难道不明白,崩毁一个势力最快速的法子,正是内耗!魔军甚至不用多费兵卒,只需稍具耐心的围城,就可坐享胜利。」

圣光不肯服输,倔强道:「无论如何,我西漠都有祆神保佑,众人也会齐心对外,不劳僧者多虑了!」

圆缺道:「二位圣使可能握手言和嚒?」圣光和胡兹冷冷对望一眼,都觉得彼此实是眼中钉、败坏西漠的源头。

圣光不愿再纠缠在西漠分裂的问题上,免得予人可趁之机,忽然单膝下跪,双手高举,掌心向天。圆缺和风小刀不知她弄什么玄虚,心中甚奇怪,只见圣光掌心居然冒出两团烈火,恭敬朗声道:「祆神明通万里,晓谕本司来九荷山,就是要藉僧者之口,打开信众眼目,让他们看见真正的光明大道,纵然异邦潜乱、天地惨黩,只要信众能舍除本我之念,完全遵守祆神指示,必能携手走过幽暗深谷,得登光明天界!」她收了掌心之火,俯首叩拜三回。

山下白衫军见状,也跟着双手交叉胸前,垂首行礼,然后又高举双臂迎天,齐声大喊:「祆神明见万里,引我迷途、照我明路,我巫祆子民蒙听圣音,大见光明!」

风小刀见圣光明知输了棋局,就装神弄鬼说是祆神指引她来领受智慧,难得的是教民还信得五体投地,对她的急中生智且唱作俱佳,不禁既佩服又暗暗好笑,想这妖女为控制教民,不知用了多少心机手段,倒是圆缺对眼前怪象彷若未闻,依旧风定不动、沈稳泰然,也是一绝。

圣光容色未改、昂然起身,又道:「今日棋局一开,众人必会重新思虑,将来战局就不一样了,僧者又怎能勘透天机?」

圆缺道:「世局本波涛翻涌、诡谲多变,却总脱不出天道循环,庙算多者胜!」

风小刀道:「大哥也说『庙算多者胜』,所以你虽无通天之识,却想了一百步、一千步,步步斟酌,才能猜出巫祆要来,也才能出示天机!」

圆缺微笑道:「风岛主谬赞了!小僧不敢妄言百步千步,只不过尽量多算一步。」

风小刀道:「我虽不擅棋奕,也还有一子机会,若是下在西角的五六路上,就能成为西漠的突围奇兵,再与东方白子联成一气,反手夹攻。」这招东西相联的策略,自然是和胡兹商量的结果。

「风师弟,与其落在无用的西角,不如落往南边,你我师兄弟连手,再创一番大事!」南峰山巅忽立了一清瘦人影,风骨萧然,冷光精敛,正是风小刀百般挂念的君无言!

风小刀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现身,一时之间,万分激动:「君师兄!你怎会来此?」

这段时日,他一直担心君无言和无间弟子会闹个两败俱伤,此刻见到人安然无恙,心上大石总算落了地,但随之涌上的却是更多的惶愧与为难,因自己初登主位,就要对付这个敬若亲父之人,他苦思许久,始终无两全之策,只打定主意要一肩扛下所有过犯,但中了魔茧后,实是有心无力,此刻忽然面对,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君无言却是一派自若,朗声道:「你想见我,我怎能不来?先让我下个子,咱们再好好相叙师兄弟的情谊。」说着山殇剑出鞘,朝天空冰晶棋局的南角射出一道金光,收剑时,金光已化做一团黑雾,停在南方的六七路上。

风小刀心中仍怀抱一丝希望:「君师兄肯和我相叙,我就好好劝说,说不定他真有苦衷,也或者凶手根本另有其人,我们全想错了,是了!定是这样,否则他怎敢孤身前来?」

南方黑子有一大一小两块占面,大块黑子被白子包成一圈,只剩一线往东的通道,小块黑子则零散在外、不成气候,二块黑子因被白子阻隔,无法相连,若是白子先下,将唯一的通道堵上,大块黑子就万无生机,全数尽灭。

君无言抢得先手,占住往东的通道,保留了大块黑子的气息,落子之后,即拱手朗声道:「这棋落得如何,还请神僧惠赐高见。」

圆缺见风小刀英眉紧蹙、面色沉重,不禁微然叹道:「君施主明知落棋在小块黑子上,将是海阔天空、逍遥自在,却宁可作茧自缚,落子在大块的困局里,只为打开南疆通路,但要连通东道,尚需一子才可。」

君无言道:「谁不知黑白棋就是占大面者胜,我保住大块黑子的契机又有什么错?」

圣光插口道:「你要打开联接东南的通道,还得再下一子,但这棋局规定一人只能落一子,你无法接续后着,就连刚才那一子也是枉然。」

君无言微笑道:「谁说我没有后着?」他胸有成竹地转向风小刀说道:「风师弟,你只要落子在东角的二三路上,咱们东南连手,大局就尽在掌握之中了。」

风小刀棋艺虽不精湛,倒也看懂了其中奥妙,心中蓦地一沉:「原来潜伏我东角的黑子正是魇魅,君师兄要我落子之处,乃是假道伐虢之计,想借我无间打开南疆大门,从此东、南黑子连成大片,就可与北方魔祸分庭抗礼,但中州在两强夹争之下,哪里还有活路?」

君无言见风小刀面色越来越冷,遂鼓起内力传音山下,教所有人都听见:「风岛主,你这一子,天下群雄俱为见证,正是魇魅、无间缔结兄弟情谊的承诺!」

风小刀恍然明白所谓再叙兄弟情谊原来如此,心中难过,摇头道:「君师兄,我真不明白!你已报了大仇,为何还要投向魇魅?咱们师兄弟齐力振兴无间难道不好嚒?你若是为了岛主之位,我本就要让予你,只盼你能回头。」

君无言听风小刀言语恳切,双目闪过一丝黯然,涩声道:「我曾说你若早来一年,一切就会不同,但此刻我已没有回头路,连死都不在乎了,还稀罕什么岛主之位?」

风小刀愕然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怎会没有回头路?君师兄,你莫要灰心,只要你肯归来,相信兄弟们定不会为难,」他想到无邪之仇,又道:「若有什么罪罚要受的,就算千刀万剐,小刀都代你一力承担!」一旦扛下无邪血仇,那是斩断与路潇遥复合之路了,但为了君无言,他也只能如此。

君无言凄然一笑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活着倒不如死了。」

风小刀心中一惊,只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那是在绝望中的菊仙歌也曾说过的话!

君无言诚恳道:「小刀,你我相识已久,我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我可曾害你一丁半点?」

风小刀听他唤自己名字,语声温软,颇有和好之意,回想从前种种,心中激荡,大声道:「你待我好极,只有大恩大德,没有半点加害,我这一生万死都不足以回报。」

君无言点头道:「那你听我一句劝,今日局势,除了魇魅界主,再没人能抵挡魔界,你若真为天下苍生着想,联南抗北是唯一的路!」

这番话确然打动风小刀,他不禁想道:「师兄说话行事总有明见,他会投靠魇魅必有道理,我就答允暂时连手,先拿回师门宝物、并肩对抗魔界,待大事功成就分道扬镳,兵法中不是也有联合次敌、打击主敌的权宜之计?师兄大恩,我尚未报答,他的话我合该尊重几分,难不成真要忘恩负义地与他动手嚒?」

胡兹见风小刀心思动摇,连忙劝道:「风少侠,魇魅居心不良,这子万万下不得!」

圣光冷嘲道:「什么时候无间已沦落成魇魅摆布的棋子儿?」

君无言微笑道:「巫祆不是已败下阵来,还有脸出主意嚒?若是贵教愿意,我魇魅也可收留你。」

圣光仙姿玉立,悠然道:「本仙司一时不慎,才输了小和尚棋局,又不是败给你!至于你说只有魇魅界主才可抗衡魔军,更是吹大牛皮!莫说我祆神能指点迷津、庇佑万民,依我看,中州也是人才济济,否则为何一个小和尚就能出示天机?以他勘透世局之才,若是统领千军万马,想必能横扫魔、魇两界!」

圆缺见圣光言语厉害,表面是赞扬,其实是要引魔界与魇魅疑忌自己,只得合十道:「女施主高抬小僧了。」

圣光微笑道:「我没高抬你,我瞧你开这天下棋局,暗藏杀心,保不定也有争霸之意,教他们提防着点罢了!」

圆缺见这女子为报输棋之仇,总针对自己,不由得苦笑道:「小斋无端西风寒,吹皱一汪竹海云浪,胡扰了众僧清修还不够嚒?望女施主口下留情。」他意思是这棋局可是因你西漠而起。

圣光并非因个性骄蛮才言语如刺,实在是胡兹外求天机之举,令她这巫祆祭司颜面扫地,孰可忍孰不可忍,她当下决定亲出远门,且誓要在天下人前大大贬损所谓的高僧,好重新树立神威。她本来极有自信,谁知竟会输了棋局,为免教民信心动摇,只得时时见缝插针,但见这小僧明知做了西漠内斗的牺牲品,始终不动气,一时之间,也莫可奈何,只冷哼一声,就不再言语。

君无言也是知所轻重,不愿与圣光做口舌之争,只对着山下朗声道:「风岛主,大伙儿都等着你的棋子!」

风小刀何尝不知「联南抗北」乃是与虎谋皮,一个不好就万劫不复,踌躇间不禁望向圆缺,盼高僧能开口指点,圆缺道:「风岛主既难以决断,何妨多思虑几分,稍后再下子。」

风小刀点点头,转对君无言道:「师兄,无论如何,你先将剑谱留下,无间才能明白魇魅的诚意!」其实他话中仍留了情份,意思是「若一言不拢,只需留下剑谱,人可以走。」

君无言道:「我怎会将剑谱带在身上?当初我见无间危倾,才将剑谱妥善保管,只要你这子一下,无间归服魇魅,咱们仍旧是师兄弟,你吩咐一声,我哪有不双手奉回剑谱?」他话声一沉,又道:「只不过,今日我若不能功成身退,那些典籍就化成黄花飞纸了!」

风小刀想不到君无言说的连手竟是无间归并魇魅,且以剑谱威胁,不禁怒从心起,忿然道:「那是无间师祖留传之物,你怎能用来欺师背祖?你可知它们关系着除魔大事!」

山顶众人这才明白君无言会这样有恃无恐,是因为握有把柄,对风小刀会如何决断,不禁都担心起来。君无言见风小刀不愿就范,言语也不再客气:「几本剑谱若能除魔,以刑无任的智慧怎会勘不透?还费心弄个剑阵,反受制于弟子?无间早已残破不堪,凭你一人又能改变什么?我虽不知魔界为何没有趁虚铲平无间,但无论如何,魔祸横行,无间势难幸免,你本非无间弟子,又何必跟着陪葬?」

风小刀虎目圆睁、不可置信道:「师兄,三无本是一家,何况你出身无间,师门遇难,你不齐心扶危,却说出这样的话?」

君无言朗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四弟为何不愿担任岛主之位?就你这傻子才听刑无任摆布,还是你真恋栈权位?那位子其实你坐不了多久,大祸临头时,底下的弟子可撒腿就跑,可你箍着岛主之名,就算贪生怕死,难道还能弃众而逃?再不愿意,也只能眼睁睁地送死,还不如早早另投明主,还能保住一条小命!」他说这一长串话,不只是为了挫折风小刀斗志,更要挑拨群雄对无间的信任,令魇魅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风小刀向来敬慕君无言,从未想与之争辩,忽被他当众奚落羞辱,只觉得难过胜于怒火,一口郁气堵在胸口却作不了声,只脸色铁青、双唇紧抿。

圆缺见状,忽然道:「风施主这子不必下了。」

此言一出,众声哗然,群雄本忧心风小刀的抉择,却听神僧连下子的机会也不给,忍不住就叫嚣起来,吵嚷连连。风小刀听群情激动,不禁涨红了脸,大声道:「我明明有一子,你为什么不给下?你也说我无间要覆灭嚒?我无间弟子个个仁心侠义,都是有勇有为的好汉,绝不会贪生怕死!」

众人忽听到一阵梵鼓清盘般的声音传遍天地:「风岛主是真正大勇气、大侠义之人,才愿在风雨飘摇、众人思退之际,挺身挑起无间重担,君子敬义立而德不孤,德不孤则必有邻,他不论落子何处,都有相连之地、相助之邻,虽遇波澜,终能雨过天青,相信天下英雄都是侠义之辈,能明了他的苦心,也会与无间互相扶持,君施主又何必危言耸听?」

山下群雄本为之沮丧气结,听高僧赞言,不禁欢声呼喝起来:「不错!不错!风岛主心悬苍生、侠义高风,谁不受过他恩情?不管他是不是无间岛主,咱们都会患难相扶、共赴艰危!」这些人有一半是受过风小刀恩惠者,真心吶喊,也有一半是不想被当成无义之徒,赶紧随声附和。

风小刀本不愿担任岛主之位,确然是因无间岌岌可危才不再推卸,他心中明白许多人背后议议纷纷,知道无间内情者说他傻、不辨时局,不明内情者又说他年纪轻轻却贪权夺位,既逼退无间门人,又失去无欲淡泊风范,实是贻辱师门,他始终不曾出一言为自己辩驳,此刻却忽然被圆缺当众道出心意,又见群雄相挺,不禁眼眶泛红、感激万分,一口郁气化为满腔热血,大声道:「多谢神僧!多谢各位朋友高义,小刀永铭于心!」想到自己中了魔茧,又道:「不管小刀是不是岛主,无间必会重生兴旺,也会与大家同舟共济,绝不轻言放弃!」群雄也热血沸腾,顿时信心倍增,欢呼声一时响彻云霄。

圆缺转对君无言道:「风施主既无子可下,施主方才那一子,仍是作茧自缚了。」

君无言冷哼一声,心中转思间,忽听得空中传下一声长啸,众人纷纷抬头仰望,竟是一紫一白两道身影傲立于一头巨大白色兀鹰之上,缓缓落在北峰山巅。

「好一幅同仇敌忾、万众一心的情景!『人』的情感都是这么轻易可煽动嚒?狐王,你最了解人心,可得好好参研参研,将来咱们统治天下时,总派得上用场!」

「主君明见,待属下回去细酌,保管治得他们服服贴贴,像乖孙子般。」

二人对谈嚣狂至极,直视数千群雄如无物,前者戴着紫金面具,长身伟立、睥睨天下,飘然洒逸中有着阴鸷冷漠,正是魔君灭魂,而身后玉面朱唇的白衫少年自然是九狐儿,那兀鹰敛翅昂首,虽不如钦鹀神灵,却也是雄壮威风、万中选一的飞骑。

魔门封闭十二年来,众人都不认识新魔君,见狐王毕恭毕敬地唤「主君」,无不震惊万分:「他就是小魔头嚒?他怎会来此?」「他们不过二人,竟敢踏上这儿!」

众人呆愕中,风小刀手中长刀倏然指天、倏然勾落,一瞬间,天际惊雷乍响,薄冰化成一道雄光电柱,以飞矢之速冲射北峰,他人未至,刀气已横空数丈,如天崩雷殛般对准紫衫人影狠狠劈落!

(注①:「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云。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原词借用清末民初学者王国维的浣溪沙。「浣溪沙」本应是上阙三句三平韵,下阕三句两平韵。但小说为符合情节,将其更改为两两一句的诗号,而且诗意不尽相同,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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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雨授权]有没有人比他更加倒霉?当年为了救她于飞驰而来的车轮,他丧失了善于打网球的左手。而这个野蛮到完全没有道理的女人,竟然就这样纠纠缠缠地溶入他的一生。老实说他也不是很讨厌啦,只不过她也不要总是当他只是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