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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章

中州大陆,天历一九七一年。

北方魔界「十三月王朝」连年南侵,使中州战火惨烈、民不聊生,武林正道为了对抗魔祸,共同推举「无间岛主」上官秋水为领袖,统率各大帮派远征北漠。

双方在「圣岳峰」鏖战数个月,中州群侠却误中陷阱,死伤惨重,上官秋水不得不下令撤退,率领群侠在漫山遍野的魔军包围下,踏过无数尸骸骨肉,拼命杀出一条血路,向南方退去。

魔界主君幽鬿生性精猛好斗、艺高胆大,眼看只要一举歼灭敌人,天下大业就成局在望,如何甘心让他们逃脱?剎那间,他身影如一道紫色光电扑冲入军阵前锋,大喝一声:「狼军左右包抄、前锋鹰军随我来!」当即领了万名精英飞骑追上。

双方一路追逐拉锯,直追出北漠边境外,到达「六祈江」岸,幸好上官秋水早已派人剿灭镇守岸边的魔军,抢占江船,终于挣得一线生机,中州群侠撤退至此,全数上了船,一艘艘轻巧蒙舸张了风帆远扬而去。

六祈江波澜壮阔、河涛滚滚,尽管无间船影已远成小点,幽鬿却不肯放弃,仍率领大军沿着江边奔追。

前方岸边泊着数艘轻船,几个舟子径自喝酒谈笑,乍见到大批魔军,都吓得脸色发白,频频磕头求饶。

幽鬿心中快速盘算,这些小船全部载满不过七百之众,若继续追杀六千敌军,反而会落进以寡击众的险境,冷声问道:「千象,你看应当如何?这一追会不会中了对方圈套?」

他身旁一名头戴玄色高冠、长须长眉的老者恭谨道:「依属下之见,穷寇莫追。」

幽鬿宏声道:「本君就算只率领七百精壮,也胜过世间千军万马!」

千象赶紧掐算了枯瘦的指节,改口道:「主君英明!中州残孽个个身负重伤,我军正当勇强,就算以七百精壮敌六千伤兵,仍是绰绰有余,更何况主君乃是天命所归,这一仗必能大胜而回!」

幽鬿听术师建言深合心意,一声令下:「杀了他们,众军上船!」

顷刻间,最精练的七百名高手一跃上船,将一干舟夫全杀净,扔进江河里。

幽鬿昂立船头,衣袂飘飘,宛若天神,他目不稍瞬地盯着敌船方向,就像苍鹰觑准猎物般,冷锐而坚定。众船迅速追出数十里,好不容易见到敌军船影,江心却忽然横来阵阵轻烟袅雾,朦胧了四方景色,乌沉沉的天空更飘下斜风细雨。

过了一会儿,风雨渐大,水流也渐渐湍急,船帆都吃饱了风,本该行速越快,却不知为何,船只竟慢了下来,四周一片雨凄雾蒙,凭添了几许诡奇。

众军看不见旁边的船,心中都暗自戒备,忽然间,船尾发出微微晕光,这百名军兵能随侍魔君左右,全是一等一的好手,也不怕妖鬼作祟。鹰军千夫长当即手按刀柄,大步走向船尾察看,却见到一名头戴斗笠、身穿长青衫、外套蓑衣的瘦弱少年,幽魂似地坐在船缘,手中持着一盏红纱灯笼,风雨之中,他全身都已湿透,唯独那盏希微灯火竟不熄灭。

众军都十分惊诧,明明已杀尽舟子,少年是何时上的船?还是他一直躲在船舱里未被发现,但幽鬿修为高深,这小小方舟的任何动静,岂能逃过他法眼?

少年见魔君精光如刃地瞪视自己,其余军兵个个脸横煞气、高头大马地围在四周,竟不站起,也不惧怕,只悠然整了整衣冠,拱手作揖道:「魔君在上,小人这厢有礼了。」

幽鬿沉声问道:「是你停下本君的座船?」

少年指了脚边水流,道:「不是停船,是逆水行舟!魔君请看,这大江东流,小船却是逆向西行。」

幽鬿冷怒道:「你竟敢破坏本君好事?若没有好理由,就该有好本事保住自己的小命!」

少年随手向江心抛出一把梅花瓣,口里喃喃吟念「揲蓍法」的卦诀:「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此时刚好有一朵浪花打了过来,将梅花瓣分成两边。

少年继续念道:「『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在扐而后挂』。」每念一句,便有一道江浪涌来,将花瓣两两而分,等他口中吟念结束,四十九片花瓣历经数十次江浪推拨翻,竟渐渐散成一幅卦象。①

少年对千象道:「大师应该明了这支卦象的含意,还请您向魔君说明。」

千象冷笑道:「这卦象是说我主君天威无敌,无论如何东征西讨,所战皆捷,敌人明明遁逃东方,我军怎能舍东向西?」

此时又有一道浪头打了过来,淹没了几许花瓣,少年仰起头来,微笑道:「非也!非也!千大师您仔细瞧瞧,这卦象可是生了变爻!意味着魔军东追只是小胜一场,敌人虽受重创,仍可全身而退,人魔争战还是无止无尽,倘若魔君转向西行,必有意外斩获,非但攸关天下一统,对魔界更是大吉大利!」

千象坚执道:「小子休要胡言乱语,卦象已定,岂能随意更改?」

少年笑道:「所谓『四营成一变,三变得一爻,十八变得一卦』,这浪花推拨次数不可多、不可少,方能形成一卦,而最后一朵浪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又推开四枚花瓣,生了变爻,难道不是天意如此、天命难违?」

千象怒道:「你先以『推波助澜奇术』影响江浪起伏,故意排出一个卦象,再说是符合天地之运,这等雕虫小技何足道哉?老夫若与你争辩,那是自降身份、与小子一般见识了。」

少年道:「千大师此言差矣,易卦本是根据天地万象而来,无论是人力奇术或是小小浪花都该被测算进去,才说得上精准周延,也才能显示出卜卦者的本事,不是嚒?」

幽鬿见少年面容平凡、身底瘦弱,并不像锋芒深藏的高人,只一双眼瞳特别清淡平和,既不冷傲也不尖锐,和血气方刚的年纪并不符合,暗想:「这少年也没甚稀奇,必是我刚才太专心追敌,才未留意他藏在船底。」冷声道:「你去吧!我不杀你。」

少年本是坐着,闻言即伏身叩首,道:「请魔君听我一劝,中州天祚恒长,气再衰弱,总有一息传承,所以无论您文韬武略多么厉害,总难一举功成。反观魔界,虽霸气刚强,却易折而断,这就是『柔弱胜刚强』的道理。天之道,总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此事非关人力,乃是天数命定!」

幽鬿心中不耐,喝道:「本君瞧你谈吐不俗,才留你小命,否则你坏我大事,早该天诛地灭,滚!」

少年再叩首道:「请魔君给小的一个机会。」他以灯笼杆拄地,缓缓站起,身子挺得十分笔直,以沉稳坚定的语气道:「小的愿以双腿与君赌上一局!」

幽鬿当然可拒赌,但他一介魔尊如何肯在少年面前示弱,道:「赌什么?」

少年平静的道:「赌一刻之后,我双腿已经不在!」

幽鬿略一思索,微笑道:「你这一赌很有意思,你双腿本来还在,若是输局要献出双腿,反而就赢了!无论如何都是赢面,只不过必要失去双腿。」

少年道:「小的身虚体弱、流离失所,将来说不定要横死街头,若能以下半身搏一个安稳的下半生,已经十分划算。」

幽鬿精光一闪即敛,缓缓道:「这一局,本君认输就是,你要什么?」

少年见幽鬿承认输局才问自己要什么,倘若此刻要魔君人头,不知他给不给?但无论如何,这魔君是十分气魄。少年手臂一扬、指向千象道:「他的人头!因为魔界术师只能有一位!」

千象脸色霎白,他知道主君言出必践,此刻唯有设法自救,幸而他是一介谋士,向有智计,转念间即生对策,微笑道:「谁说主君必然输局?」

幽鬿自然不想为一个莫名奇妙的少年杀了下属,道:「术师有高见,就直说吧!」

千象恨声道:「只要立即杀了他,那么别说一刻之后,直到死,他的双腿都会连在屁股下边!」他本来甚有涵养,但被这少年咄咄逼杀,直动了肝火,言语也粗鲁起来。

「不!」少年闻言,脸色惊变,忙伸手去撩长袍。

千象暗忖:「小子想先毁掉双腿来保住小命,我岂容你捣鬼!」双手倏然探出,一手点向少年「膝眼穴」,另一手使劲扯下他青袍和长裤,喝道:「鬼祟小子,想要老夫的命,你下辈子投胎吧!」他想少年能悄无声息上船,必定身怀绝技,为求生机,出手甚狠,岂料稍一碰触,少年就虚软地翻身滚倒,外衣里裤都被千象含劲的指爪扯得粉碎,露出光溜溜的下身。

众军见少年出一个大糗,都哄堂大笑,可只哈哈二声,就像被硬核哽了喉,再笑不出口,全场一时静得连细针落地声也听得清。

少年满脸涨得通红,双眼直瞪着被粉碎的布裤,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许久,才缓缓解开上衣,以双臂费力撑起身子,万分狼狈地将赤裸的下半身盖住,露在盖布外的却是两条早已截断的双腿,下边接着两根木条,接口处还溃澜渗血!

少年遮丑后才抬起头,高指天上日光,恨声道:「千象,现在是不是刚好过了一刻?」

千象脸色灰败如土,颤声道:「主君,这小子使诈!他双腿早就不在……」

幽鬿冷声道:「他只说此刻双腿不在,却未说从前双腿是否健在,是你输了!」

千象仆地跪倒,道:「主君要属下死,属下不敢茍活,但这小子只会胡言乱语、搬弄使诈,有什么本事坐术师之位?主君务必三思!」

幽鬿也觉得少年太过青涩,不能担任术师之位,但方才承诺已出口,就吩咐一名军兵服侍少年换穿衣裤,又道:「等你学够了本事再来见我!」

少年拱手道:「小人若没本事,千象怎不立刻破我『逆水行舟术』,让大军继续东行?」

千象早已悄悄观察过这术法,的确无法破除,仍做着垂死挣扎,道:「老夫出手,会落得以大欺小之名,你快快自行解开术法,否则得罪了主君,你就死无葬生之地!」

少年坚定道:「小人深信魔君目光高远,看重的是魔界千年大业,绝非贪图一时痛快,才冒死前来进谏。」

幽鬿点头道:「你虽然学了点奇术,也很有胆量,但毕竟年纪太轻,识见尚浅,只说对了一半,本君看的是整个天下的千秋万世,并非只是魔界。」

少年拱手道:「小人受教,但魔君也只说对一半,项橐七岁为圣贤之师,甘罗十二岁为大国之相,我堂堂十八有余,老大不小了,为何不能为魔君出计献策?」

千像伏身在地,忽然嗅到一股异味,欣喜的全身都颤抖起来,叫道:「主君!主君!」他伸手抓了散落一地的裤管破片,将沾有少年鲜血的碎布凑近鼻尖嗅了嗅,拱手道:「主君,此子血统不正,杂有人血,不可轻信,他一定是上官老贼派来阻挠我军的奸细!」

幽鬿精光一沉,冷声道:「人魔之子最是鄙贱,常是风吹两面倒的墙头草!你身有杂血,我就不会收你在身边,我把他人头给你,你走吧!」

千象想不到主君仍要杀自己,吓得面无血色,少年却道:「如今我双腿俱失,魔君若不肯收留,我一下船就要死于非命,要千象人头有何用处?连踢球都不成!」

人魔杂孽常受两界欺辱追杀,更何况这少年双腿残废又害死魔界术师,大有人想杀害他,除非幽鬿亲口保他,否则确实难以活命。幽鬿心中惜才,沉吟道:「我可允你依附魔界,但术师之位……」

少年道:「小的曾拜入中州门派,以为找到安居之所,谁知他们并不信任人魔之子,只让我做洒扫杂役,还不时嘲笑凌辱,甚至打伤我双腿,但无离刻苦自励,已学得一身本事,当今之世,只有魔君才值得我辅佐。」

幽鬿微笑道:「小子口气不小,你名唤无离?」

少年道:「是,『无』乃一事无成的『无』,『离』是与君别离的『离』。」

幽鬿道:「这名字不好,你从此与人界划分界限,形只影单,就叫单人离。」

无离俯身道:「多谢主君赐名。」他抬起头,双目微微湛光,又道:「小人愿再以性命相赌,请主君西行一试,若七日之后,主君不能满意而归,便让他们杀了我。」

幽鬿道:「传令下去,全军转向西行。」

无离道:「不,小人是说主君独自西行!」

幽鬿微笑道:「倘若那是个陷阱,就是一命换一命,这不划算,本君性命可比你值钱多了!」

无离笑答道:「但主君的胆量和本事也比小人大多了!」

单人离被押留在船上当人质,幽鬿命千象领大军继续顺东追击,自己则换了文士装扮上岸。他知道千象为保住一命,必会极尽手段去歼灭敌人,但他其实也十分清楚,无间岛最擅海航,一旦中州联军乘船入海,圣岳峰这一役已经功亏一篑了,他并非轻信一个少年,只是事已至此,发怒恼恨都无用,不如另谋战略,他对单人离的卜算甚为好奇,才姑且从之。

幽鬿策马向西,穿越重重峰峦溪径,来到「翠云峰」,沿途尽是清风拂翠、柳色依依,并无半点人烟。他心中默算已过了三天,倘若这两日再没有奇遇,那么加上回程的路途,就要过了七日之约,单人离将会人头落地!

日暮时分,前方终于出现青葱幽谷,谷口林荫密密、山石遮蔽。

「叮!」一声肃杀琴音从谷内琤然冲出,幽鬿蓦地一惊,那感觉就像心口被狠狠划了一刀!

他很快发现这琴声并不含内力,否则自身的护体罡气反而能抵挡,那纯粹是弹琴者的高超技艺,令人有了被刺杀的错觉,他心生好奇,也不管谷内有什么埋伏危险,即迈步进入。

洞谷深处矗立一座青茅小庐,门边垂挂着一盏风灯,昏昏暗暗的微光中,一道绝美倩影端坐在庐舍前。女子乌发曳地如云瀑流泻,身穿轻罗皓衫、外披翠绿金丝绣花披帛,就像一朵素静出尘的绿晶百合,幽然深隐却冷艳清香,且散发着神秘冷傲的独特韵味,清灵飘缈的气质宛如山谷中一缕烟岚薄雾,令幽鬿竟有置身迷梦的感觉,他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想一探究竟。

女子戴着大笠帽,笠缘垂下一帘灰墨色轻纱,令人完全看不见容貌,前方摆放一具泛着墨绿幽光的琴筝,翠碧色的弦丝悠然横泻在筝体上,就像藤蔓纠缠着一段苍绿古木,女子弹琴的纤手套着一双长及肩臂的白丝绒,彷佛映在苍木上的一抹熹光。

幽鬿赞赏道:「在下路经此处,听琴声磅礡,原以为操琴者是胸怀天下的英雄人物,意存结交,想不到却遇上个娇滴滴的小女子,姑娘琴技可真令人惊叹。」

女子见来了不速之客,琴声骤断,淡淡地道:「小女子避隐多年,本打算此生再不见世间人事,想不到公子竟寻幽而至,破坏了谷中宁静。」她冰冷的语声有如空山新雨般,令人心旷神怡,彷佛连胸中闷气也能洗涤而净。

幽鬿心想这种隐居奇人多有秘密,通常不是躲避仇家就是修练秘功,被他无意中闯入,说不定会杀人灭口,但在这么宁静的小谷里,面对着仙灵般的少女,他怎提得起杀意?谦让地拱手道:「在下无意打扰姑娘清修,不知怎样才可赔罪?」

果然女子毫不客气,冷冷说道:「公子有二个选择,第一,你终生为奴,不得出翠云峰谷半步……」

幽鬿心中冷笑:「天底下竟有人敢收我这魔头为奴!」脸上不动声色,仍谦然有礼道:「在下尘世牵缠甚多,不能答应,这第二选择,姑娘是想取我性命嚒?」

女子目光透过墨纱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虽清冷如冰,却不是杀气,而是嘲笑,好似幽鬿做了一个极愚蠢的决定:「小女子避居此地,就是不想沾惹尘俗是非,又怎会取公子性命?既然你做了决定,那么小女子就抚琴一曲送君行,你离谷之后从此需忘了这儿,也莫向旁人提起,公子可能做到?」

幽鬿未料条件如此简单,反而觉得事有蹊跷,他刚才被女子神秘气质深深吸引,不意其他,此刻才看到后面门板上题了一幅诗联:「何为有情因色有,何缘造色为情生,如环情色成千古,艳艳荧荧画不成。」②

这禅诗若挂在修道人居室之中,是提醒自己世间情色本是空,不必心动,但挂在少女屋前就显得扞格不通,哪个年轻女子不在意美色形貌、不憧憬情爱?

幽鬿心思极快,一瞬间已想通只有极美和极丑的两种女子,才会避隐幽谷,还在屋前挂上这么一幅诗联。

极丑的女子,当然是用来自我安慰美艳情色俱是空,不必在意庸俗人的愚蠢嘲笑;至于极美的女子对自身容貌已十分信心,希望才华内涵也能受到注目,才会厌恶男子只贪求她们的美色。

幽鬿甚好奇这少女究竟是极美还是极丑?他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仙姿丰采,若配上一张丑脸会如何大煞风景,「艳艳荧荧……」他陡然想起江湖中一位琴色双绝、盛名至极的传奇女子尹无艳。

据传此女出身中州四大琴府之首,自小展现天赋琴艺,有「活者闻曲愿登仙府,死者聆乐不落阴间」之称,意思是说如果有幸听闻她一曲,活人愿一死,因为只有天府仙乐才可比拟她的琴曲,死人却想流连人世,因为阴间肯定无此等美乐。

后来琴府受盗贼戕害破落,尹无艳转而拜师学武,她年纪渐长,出落得沉鱼落雁,见过其美貌者,惊叹她仙容更胜仙曲,同门师兄弟更为讨美人芳心不断明争暗斗,一年多前甚至发生集体斗殴,造成多人伤亡,「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尹无艳只得黯然离开师门,从此销声匿迹,许多男子更因佳人杳讯而颓忧丧志、神伤无已。

尹无艳为免惹来更多风波,在江湖上总蒙面行事,幽鬿与中州争战多年,从未亲睹芳颜,此刻不免有一丝欣喜好奇:「难道竟是她隐迹于此?」既有这猜想,那是非见女子真容不肯离去。

正转思间,一阵阵宏亮旷达的琴音已从女子纤秀指尖爆发开来,借着幽谷的回音激荡,响成一片金戈铁马、大军鏖战的惨烈。

幽鬿猝不及防下,被震撼得几乎神魂破飞,但他毕竟功力高深,一下子就宁定心神专注以对,那琴声却像风啸浪潮般扩大开去,有金鼓急催声、剑弩交击声、人马追骑声,哀鸿遍野声,剎那间整个天地尽是狂杀怒号的可怕声音,女子竟是凭一张琴就描绘出圣岳峰鼙鼓雷鸣、千军万马的景象!

幽鬿才刚失去一场唾手可得的胜战,尽管他素来冷毅,但内心憾恨实不可言喻,这曲豪情古乐就像是个深不可测的漩涡,硬是把他扯回战场去,令他胸中激愤全爆发出来。

在一连串鏖战不休、激烈厮杀之后,琴声虽仍慷慨激亢,却流露出落寞韵味,幽鬿彷佛看见自己孤独地站立在六祈江岸,叹息着战事失利、壮志未酬。

渐渐地,战火止熄、人烟尽散,琴声似哀吟、似呜咽,最后化为一缕悲叹……

他不禁回想一生征战总是初始胜利、最后却功败垂成,似乎怎么也改变不了命运,越想越恼恨,到后来竟是斗志尽失,甚至有不如归去之慨!

他感伤之际,胸口忽然剧痛起来,恍惚间,竟看见女子素指一划,割断琴弦,再一拨扬,七道丝弦竟如利箭飞射过来,刺入他的胸腹!

痛楚与鲜血令幽鬿清醒过来,连忙运起罡气抵挡,幸而女子功力尚浅,这筝弦只伤及皮肉,未深入脏腑。幽鬿一提内力,将琴弦震出身子,同时双掌牵引着弦丝反射回去,交叉成一圈圈缠缚住女子娇躯,女子一个旋飞冲天,虽脱出弦网包围,却仍有一缕丝弦对着她面门甩劈下来,直要将她剖成两半!

这番交手,不过在断弦射出的电光石火间,幽鬿忽起怜心,就算真要下杀手,他也不想看到佳人死状如此难看,连忙收却七分掌力。

「啪!」一声,女子笠帽裂开、掉落,两人精光相对,形成一种高手的对峙,周遭彷佛全静止下来,没有虫鸣鸟啼、没有清泉琤琤,没有飞花落叶,眼中只映着对方身影。

两个势均力敌的男子对峙,通常会惺惺相惜,一对势均力敌的男女对峙,却会形成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他们的势均力敌不在武力较量上,而在同样地不可一世、同样地想征服对方,和眼底同样藏着不可测知的深意!

女子笠帽虽掉落,脸上还另外蒙了巾,露出的清澈双眸宛如世间最明亮的琉玉,教人见了就再舍不得移开目光。两人对视半晌,那双迷人美眸荡漾起一抹浅浅笑意,更如碧湖潋滟,令幽鬿不禁目眩神迷、沉醉难已,忍不住回报一个同样俊美的微笑。

却在同时,他看清了女子仍端坐筝前,莫说琴筝完好如初,并无丝毫断弦破损,就连自己身上也没有半点伤痕!他一时迷茫,难道方才的厮杀只是一场虚幻?

他知道女子并未用玄术或内力迷惑自己,只凭着高超琴艺就把圣岳峰战役描绘得栩栩如生,更将他深心处的豪情与憾恨都抒发得丝丝入扣,这女子实是平生知已,倘若真是传说中人,该有多少男子想终生留在谷内,就算为奴为仆也心甘情愿,但他不可能留下来,又舍不得走,脑中尽盘算如何才能博得美人青睐。

女子看出他逗留心思,敛了笑意,下逐客令道:「公子已做下选择,还不走嚒?」

幽鬿笑道:「我很好奇如果没有白丝手套加衬滑音,姑娘是否还能弹出倾尽天下的琴曲?」

女子听这无赖又无礼的言语,也不生气,缓缓脱下手套,露出一双比白丝绒更晶莹剔透、更纤细滑腻的玉臂来,指尖微微一撩,只这一下,清越的琴音就如天籁般,传荡空谷久久不绝。

幽鬿见过的美女岂会少了?尤其他魔界的未婚妻就是天姿仙容、万中无一的绝世美女,但他胸怀壮志、长年征战,对美色向来看得极轻,此刻却也不禁停了呼吸。

他几乎是肆无忌惮地盯着那双手,或者那不像一双手,更像是精雕细琢的脂玉,或一朵碧潭中的幽幽白莲,女子指尖再轻拨琴弦,羊脂美玉就光采流转,清香白莲就迎风摇曳……

一直以来,除了打胜仗,很少有什么能让冷硬的魔君感到开怀,但一场胜仗的结果,代表的是下一场更艰困战争的开始,除非魔界真正统一天下,否则也没什么好欢喜。然而此刻,他彷佛被轻抚了心窝,融化了冷锐坚硬,涌出阵阵喜悦,竟比打胜仗更美妙、更欢愉,他恍然明白「从此需忘了此地」,实在比「从此留在谷中」还难做到,再不管什么约定,命令似地说道:「我一个月内会回来。」

女子冷冷地道:「公子回来也无用,你离开后,我也要走了。」

幽鬿问道:「将来我去哪儿寻妳?」

女子道:「公子言而无信,小女子又奈何你不得,也只能重寻隐居之地。我愿再相赠一曲,请你就此离开,莫再多言。」

幽鬿也不再说,只缓缓策骑离去,听得背后串串纤细洁净的琴声自谷内交迭而出,却是一曲哀怨婉转、凄凄思念的「燕歌行」。他依稀记得那阕词最末几句:「援琴呜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心中不禁升起几许唏叹,牵牛织女不过仙凡两隔,他和这女子却是人魔之别、正邪之分,甚至还有千年血仇,其鸿沟又何止一道银河遥远?③

幽鬿才离开翠云幽谷,果然就收到军情,魔军遇到汹涌江浪拦阻,追击失败,中州联军已全数撤离,千象只得领军回至六祈江岸,等待主君归来。

幽鬿知道中州联军虽以无间岛为首,但只要有精擅术法卜算的「无邪门」相助,总能算准天时地利安然而退,魔界的确需要一名更优秀的术师,沉思许久,却是掉转马头又返回幽谷小庐,此刻的他正需要美人琴声安慰。

幽鬿本来不觉得美人妙曲与天下一统有什么干系,隐隐间似有灵思闪现,却还不十分确定,他停驻在远处默默眺望伊人倩影,心中似起伏似平静、似痛苦似欣喜,似在黯然消沉中出现一丝曙光,又似坠落更深的黑渊。

直到月色西沉,两人分别已逾一日,女子仍在小庐前,连坐姿也未变,显然美人同样惆怅难决,不知该不该离谷而去。

幽鬿终于下了决心,下马走近,笑问道:「妳在等我?」

女子见他去而复返,不禁怔然,脱口说道:「一个月还未到……」

幽鬿英眉一挑,道:「妳没听说度日如年、度时如月嚒?」他袍袖生出吸力,将女子一下子就卷入怀里。女子无法挣脱魔君强大的武力挟持,正惊惶时,却听到一声轻叹,那叹息像发自对方内心,他并未开口出声,只从眼神传达。

这男子明明强悍得一无所惧,但内心却深藏着无比的矛盾和无穷的秘密,那样复杂的情境交织成一种迷人的深渊,吸引着她明知十分危险,也情不自禁地沦陷,想一探究竟。她镇定下来,似嗔似拒地道:「大丈夫该一言九鼎。」

幽鬿微笑道:「妳只说不得回来,却没说不可带走谷中宝贝,我带妳走后,自然不会再回来。」

女子轻轻横了他一眼,长睫黯垂,幽幽叹道:「小女子隐居深谷,自有苦衷,我实在不想再害人了,公子知道我是谁嚒?」

「名闻遐迩的尹无艳——」幽鬿精光一湛,道:「无间岛主上官秋水最得意的女弟子!」

女子被识破身份,微微一愕,冷声道:「人人都说红颜祸水,连领袖群伦的无间也收不得我,公子不怕招惹麻烦嚒?」

幽鬿笑道:「红颜祸水?没本事的男子才会找借口,我是祸殃天下的魔君,还怕什么小小祸水?世间男子除了我,谁也配不上妳!」

「魔君?」尹无艳惊愕许久,美眸浮上迷蒙羞意,轻轻卸了面纱,冷艳的唇角缓缓绽放出一抹迷人微笑,就像冷漠的冰山终融化成一江美丽春水……

六年之后,北漠苍雪依旧,魔界却弥漫着一股诡谲气氛,彷佛应了单人离的预言,天地即将掀起一场惊涛巨变!

「快!快追!」一队队魔军在大雪纷飞中急急搜索,丛丛火炬将暗夜映照得有如白昼,尘霰飞扬中,没有多余的喧哗声,只有人影奔流、万狼低嘷。

魔宫里也有一队队军兵来往穿梭,翻找每个可藏身的角落,其中一队军兵来到后殿的一座华丽屋舍前,领队的千夫长一挥手,众军兵立刻止步,垂首恭立门外。

千夫长拱手道:「启禀少主,艳夫人挟走刚出生的圣女叛逃下山,属下正大肆搜捕,还请少主多加留心。」

「明白了。」内堂传来一道稚嫩却刚冷的声音。

「属下告退!」魔兵行礼后迅速离去,房门「呀」的一声开启,快步走出一名垂髫小童,身穿黑衫劲装,腰悬冷剑,那把剑几乎比他的身子还高,可小童依旧身手利落。

他听了军兵报告,心中颇是震惊,因为六年前幽鬿带回尹无艳时,魔界都认为此女出身无间岛,必定心怀不轨,幽鬿却不顾反对,仍对她宠爱异常,想不到尹无艳真是奸细,竟然偷走了圣女。

小童心想:「我得尽快找回圣女!」正打算下山寻人,忽然间,右侧花丛里传出细微呼唤:「大哥……」

小童一惊,连忙拉了兄弟进屋,道:「二弟,快进来!」

那二弟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强忍着眼眶中泪水,怯怯地道:「我娘亲为什么要偷走别人的孩子,却丢下我?大哥,你说父君会不会杀了我?我……我不想死……」他再忍不住投入大哥怀里号啕大哭起来。

面对这同年同月生、却同父异母的弟弟,六岁的小男童无言以对,只能紧紧抱着这个吓坏了的孩子……

「碰!」一条伟岸的紫衫人影破门而入,深沉的目光冷冷盯着两个相依偎的孩子。

「父君!」两小童齐声低呼,心中都忐忑无已。

幽鬿大掌举起,轰然击下!

小童见父亲精眸迸射杀光,掌气足以将人粉身碎骨,忙放开弟弟,抢身伏跪于前,叩首道:「父君息怒……」一语未毕,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体内气血翻涌,幽鬿大掌直越过他头顶,改击为抓,提了他背心即转身奔出。

「父君要抓我去哪儿?」小童见进入一曲曲折折、深邃幽暗的迷宫地穴,不禁害怕起来:「父君知道抓错人了嚒?」他也知道这想法十分荒谬,父亲怎可能认错两兄弟,但他实在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擒拿自己。

幽鬿奔行如火,一路上始终沉默不语。砰一声,小童被重重一掷,撞到了洞穴石壁,跌落在地,他痛得浑身骨架似要散开,却未吭半声,只挣扎着爬起来,沉默硬气地跪在父君身前。

幽鬿冷冷问道:「你知道圣女失踪的事了?」

小童挂念圣女安危,更担心弟弟被迁怒,拱手求恳道:「请父君允许我下山寻回圣女。」

幽鬿从边壁的暗格里取出一本石书,以掌气灌入封页中心的锁印,将石书翻开,摊在小童跟前,怒道:「你即刻开始修练,不学竟第一阕,一步也不准离开!」

小童怔怔望着父亲冷漠离去的背影,心不住往下沉,直到那紫衫大袍逐渐成点、再也看不见,才颓然坐倒在地。

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不见天日的石洞里,他再大胆冷静,也不禁感到惊慌,努力睁大眼睛,周遭除了九座比自己高大的黑色石碑环绕矗立外,什么都瞧不见,暗黑死寂之中,滴滴答答的水流声和忐忑的心跳声一阵阵地回荡着……

石书慢慢浮出一段段蝇头小字,轻轻飘飞到洞穴石壁上,变成斗大亮白的字,小童看不懂文中深意,只知道这是魔界不朽神功「残天阕」的心诀:「父君要传我神功嚒?」

他取下石书中第一页「闇月圣神」头像的浮印石,踮起足尖,嵌入第一块巨大石碑的中心凹处,黑色石碑上缓缓浮现一行白色草字:

第一阕:「生于空有、育于虚无……功成可尽摧草木成灰朽,敛藏魔气于无形。」

(注①:「大衍之数五十……故在扐而后挂。」出自《周易.系辞上传第九章》。)

(注②:「何为有情因色有……艳艳荧荧画不成。」出自清《西青散记》。)

(注③:「援琴呜弦发清商……尔独何辜限河梁?」出自曹丕燕歌行「秋风萧瑟」中段,其燕歌行原有二篇,描写的是丈夫征战,女子思君不归的心情,对观两诗,更富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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