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梨树梨花落尽,枝头绿叶郁郁葱葱,清风拂过,枝枝叶叶“瑟瑟”作响,清虚殿内空空荡荡,静的落针可闻。
归霜一双清明的大眼看着白卓,白卓静静站立,云淡风轻地看着她,一如平常。他分明在她眼底看到一丝恨意,哪怕外表再过平静,内心也翻涌出无数波浪,一如漂泊在海上的仙岛,看似强大镇定,却总逃不过飘荡的命运。过去的事,她总是要知道的,却偏偏不能在此时。
“为师是为你好。”平静的无动于衷。
殿外早已布了重重结界,看似透明自由,其实早已被死死困住,永世不得超生。归霜垂了目,地上是一层天鹅绒毯子。她犹记得年幼的时候跟随白卓左右,总喜欢坐在花厅的地上胡闹,清虚殿皆是用大理玉石砌成的地砖,却偏偏唯有此处不分春冬总铺着一层天鹅绒毯,只因为地气湿凉,师父怕伤了她的身。
为师是为你好。归霜轻轻笑了笑,却也只是艰难地提了提嘴角,原来也有那么一日,笑也那么难。是了,他总是为她好,便是这次将她囚禁也是为了护着她,擅闯水月洞天,这样的罪名生生叫银珏给担了。
白卓见她脸上苦涩的那一丝笑,心中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早年惩处罪仙难免一场打斗,伤的最重的一次神力已经涣散了七成,却不似如今,心脏仿佛被天蚕丝死死掐住,如同神力尽失。
归霜的食指指腹抚着腰间的女娲石,如同凝脂一般,细腻滑润。玉骨扇把她与银珏劈开的那一瞬,银珏将女娲石转交到她手上,张了张口型,她看的懂,只是三个字,我没事。归霜回忆起来,玉骨扇极快地困住了银珏。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心稍稍定了几分。
她只低着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百转千回,却说不出一个字。头顶传来声音,“头发这样乱了。”更似一声无奈的叹息。她颔首低眉,静静伫立,乖巧的一如从前,仿佛方才那声嘶力竭的质问不曾从她口中发出。
她微微抬起头,眼前的人对她有教养之恩,却也是迫害母亲的人。为的是天下,毁的却是她的家。
“师父,”她轻轻唤了一声,这一声叫的又柔又软,化成一滩春水,“你许久没给我梳过头了。”她的眸子中恨意褪去,却是无尽的挣扎。
归霜幼年的时候,十分淘气,却惟独在白卓面前乖巧伶俐。年长的嬷嬷为她梳头禁不起她一番,最后只好由白卓亲自来。白卓处理事情雷厉风行,没想到给女孩子梳头亦是行云流水。归霜想起这些,模模糊糊带着些印象,仿佛隔了很远、很远的时光。
“师父再给我梳次头吧。”
白卓微微一侧身,如瀑的墨发抚在她脸上,生出些许凉意。琉璃珠帘被风扰的四处乱窜“霹雳啪了”地响,如同夜莺的鸣叫。白卓的声音又淡又清,混杂在珠帘碰撞声中,“好”。
三千青丝散落,归霜的发质细柔,触手生凉。清虚殿内的妆台,用的是一面水银镜,比之人间的铜镜清明真切。白卓轻手为她挽着发,她注视镜中。绾发情结终白首,九重天上的神无死,容貌不随岁月改变,唯有羽化而去,化作一缕轻烟,六界之中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师父,归霜幼时便常常想,我的母神是谁,若是有母神,便可以像别的仙童一般,承欢膝下。母神也定会像师父一般,为归霜日日梳发。”
白卓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归霜性子倔强,极少哭,却有那么一次哭的天昏地暗。那****溜出宫殿玩耍,遇上了一位来九重天上朝拜的神女,领着一位年纪与她相仿的小仙童。两个孩子年纪一般大,自是玩到一处。小孩子玩耍,磕磕碰碰是难免的,大概是玩在兴头上,都没有注意脚下,九重天皆是云雾,石子这样的硬物却是不多,唯有一处,便是司命天君的听缘殿,这位司命天君,喜爱人间雅物,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尽是往宫殿中搬。
不巧的是,这位神女所拜谒的正是司命天君。两个孩子在听缘殿的院子中玩耍,不留神便齐齐撞向了假山。另一个孩子“哇”一声哭出来,神女便赶了出来,有抱又哄。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哄了半天,才发觉归霜站在一边呆呆看着她们。其实,那孩子伤的不重,只是脚上擦破了皮,归霜伤的更重些,假山上的石子深深嵌进肉里,她性子倔强,痛极了,也只是轻哼一声,眼泪在眼睛里打转,也不落下来。
那位神女见归霜这般模样,以为她并无大碍,问了她是谁家的孩子,便托了听缘殿的仙娥将归霜送回去。
归霜的手疼的发麻,被送回净醒殿又怕被白卓发现,紧紧握住一团。白卓最终还是发现了异样。她怯生生伸出手,血和肉都糊成一团,清理起伤口来又一阵痛。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明明是痛极了,却一声不支,只问白卓,“师父,为什么他们都有母神,我没有?”
一句话问的白卓心疼,“有师父也是一样的。”白卓轻轻抱着她。
她哭着、闹着摇头,“不一样,母神会抱着归霜无论归霜痛不痛都哄着归霜……”她哭着难受,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其实,她那时候就想如果自己有母神,定是天下待自己最好的人。
白卓将她的发梳顺,随意绾了一个结,将她的发用白绸束好。
归霜转过头,水银镜中映着她一头墨发,“归霜记得师父说过,无论归霜做错什么都不赶归霜走。”
白卓微微颔首,她神色中的情意清清澈澈,她继续道:“倘若有一日,归霜所犯之错天理不容,师父赶归霜走也是无妨。”
白卓的瞳孔,倏然缩紧,他伸出手,最终从她脸上擦过落在了她的肩上,“为师不会让你范放那样的错,”一顿,后面的话似是过了许久才吐出,“你到哪里,都是我白卓的徒弟。”
她眼中却是一种道不明的伤感,却也只能是你的徒弟。算起来,若按母辈算,他是她的舅父,若按名分算,她是他的徒弟。无论何种,都隔着无法僭越的鸿沟。
白卓拿开手,拉开他们的距离,“过几日天帝寿辰,为师会带着你去。”
她转身倚在绮窗前,伸手触碰结界,蚕丝一般,光洁透明,也密不透风。天帝寿辰,原来如此。她心中暗叹,天帝寿辰不宜开杀戒,所以银珏只有关押。腰间的红绳缠绕着女娲石,她解开来,放在手心,慢慢把石头捂热。却觉得难过,这样冰冷的石头都可以捂热,为什么有些人只会凉了别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