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天桐早就看中这块地方,他觉得特别有意思。故原的风水大师汪慎东也有同样的看法,认为这是宝地,在此居住能得到大地母亲的滋育,特别有利于人休养。施天桐从小就成了孤儿,对母亲有别人没有的那种依恋情结,他认为在这个酷似女人子宫的地方住下来,一定对自己大有裨益。于是,他就接受汪慎东的建议,让市政府在此修了这座宾馆。
本来就想直接把宾馆叫做“子宫迎宾馆”的,但考虑到子宫不太好听,就改成了“紫宫迎宾馆”了。他是喜欢紫这种颜色的,他与情人肖馨住的紫竹苑也有一个“紫”字。
车子穿过一座小桥,就进入了迎宾馆的大门了。
宾馆现在一切都配备齐了,正在试营业。戚志强对此是知道的,也听过关于施天桐与这个迎宾馆的一些传闻,但他还是第一次进来。
整个宾馆小巧别致,苏州园林风格,建筑是典型的白马头墙、墨瓦、廊柱式的徽派风格。进得里面,却是现代化程度很高的星级酒店标准。施天桐先带着戚志强参观了一下。穿过室内走廊,在宾馆的最后面,竟是一个高档的游泳池。
吃过晚饭,施天桐让王莫平先走,他要与戚志强单独谈谈。
谈判是单刀直入的。
施天桐点燃一支烟说:“戚总,威尔乐资产核好了,估计你也知道了,就是那个数,你定个盘子吧。”
定盘子是施天桐这些官员的术语,就是拿意见的意思。
戚志强想了想,说:“威尔乐的净资产账面上虽然还有1125万,但其实它没有一点流动资金了,而且银行负债1300万,已经资不抵债,不存在出卖了!”
“账不能这样算,它的无形资产呢,它的设备可都是才用三年不到呢,天泉收购了,很快就能发展起来!”施天桐笑了。
“收购是能收购,但看如何收购了,做企业的人可是无利不起早的啊!”
“当然有利,我就是要把这个利让给天泉的。当初你不也是拍板的嘛!”施天桐呷了一口茶。
“收购行,查查我的历史,说过的话还没有不算数的呢,但你得给条件。”戚志强笑了。
“说!”施天桐也笑了。
“天泉只承担银行贷款1300万,而且要请市长大人做工作,对今年要还的700万中行贷款延期一年!”戚志强不容推脱地说。
“收购后,你准备注入威尔乐多少资金?”
“我要还掉600万贷款,同时要投入500万到600万的流动资金,1200万元左右!”
施天桐对此没有发表看法,但他知道戚志强还会有条件要提,就变被动为主动地说:“还有条件吧?”
“当然,我要求市里地税这一块,每年返还30%,总共三年。”
“这个我有些难办,能不能换个条件?”
“不行,对困难企业从地税返还,政府是有办法的。现在威尔乐这个样子,我们的经营确实困难!”戚志强寸步不让。
施天桐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好吧,我回去找相关部门开个现场会!还有什么,你都说出来,今天我们定好了盘子,马上就可以签字了,停工一天的损失太可怕了。”
“这个不算难事,我要对威尔乐的人进行重组,尤其是管理人员,请市里的各位大人们少给我戚志强打电话、写条子!”戚志强态度坚决地说。
“那当然,政府不干预企业经营行为嘛。不过呀,不能让人下岗,这可是故原安定团结的大局啊!”施天桐用手轻轻地敲着桌子说。
戚志强与施天桐的谈话,一直到十点多才结束。在施天桐的邀请下,他们下了游泳池。
在这个时候,人们都脱光了,就放松了许多。施天桐和戚志强现在的谈话,就没有了刚才的严肃与沉重。
“志强,你成天说你不懂政治,其实你对政治是非常精通的。你比我都强。你对问题思考得深入,你手段、手腕都可以,弄政治也是一把好手。”施天桐仰在水面上。
戚志强抹了一下脸上的水,说:“施市长,你这一说我真不好意思了。我懂啥政治,不懂。我这个人干个企业还凑凑乎乎。就是这一块料,干其他的我根本不行。”
“不对,你绝对是政治上的一把好手,你非常精通中国的政治经济学。”施天桐笑过,接着说,“志强,你比我强。多年实践你都比我强。你的知识渊博,你不仅懂经济,你还懂政治。”
“市长,随着年龄的增长,干的年头长了,要说经济上我比你知道的多一点,干企业比你知道的多一点,这我还能接受。你是管宏观的,管大事的。我就是管企业,这些年练着,企业经营我懂,政治上我却是一窍不通。”戚志强说。
“志强,你骗我,你成天弄那一套骗我。”施天桐大声地笑了。
两个人接着向前面游去。
穿衣服的时候,施天桐说:“戚总,你要的那个宋弋,什么时候我给送去呀?”
“市长,我正要跟你汇报呢,我的意见是最近就让他来天泉,最好在天泉与威尔乐签字之前。”戚志强说。
“好,我明白了,就依你!”施天桐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上衣。
戚志强走出紫宫,望着如钩的明月,突然想起了谁的一句诗来:一钩足以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
快十二点了。紫宫之夜一片静谧。
9
戚志强决定要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市委书记火可。收购威尔乐这样的大事,不见一下市委书记是不行的,就像高空杂技演员不系保险绳一样,摔下来的可能性虽然极小,但毕竟不能排除。
在国有企业干了十五年,戚志强慢慢地体会到一个真理,国有企业资产是国家的,企业经营者是政府让你去的,可以让你去同样也可以随时让你下台。必须和政府官员协调好,而不能仅仅靠法律、法规来保险。法治也是由人来完成的。
决定要见火可后,戚志强就给他准备了一件礼物,一双手工制作的千层底布鞋。
千层底布鞋,又简称千层底。戚志强的嫂子是个做千层底布鞋的高手。
她虽然六十四岁了,但做出的活却比年轻时还干净。鞋底是用白洋布一层一层铺的,每铺三层就沿一次边,然后用钢针一针一针地纳,鞋底的针脚细而密,且有立体感的阶梯暗纹,预示着步步高升;鞋面是纯黑手织棉布,绱好之后,再用刚出锅的热馍把布的细毛沾净,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
戚志强是两个月前请嫂子做的,当时请她做了两双,一双是40码的,一双是42码的。这双40码的就是给火可书记做的。
来到火可的办公室,戚志强还没有落座,就开口说:“书记,我今天可是给你行贿来了!”
“你还行贿,你啥时候给别人行过贿呀!坐吧,坐吧。”火书记笑着说。
“真的,我就是来行贿的,你看。”说着,戚志强把那双布鞋从包里掏出来了。
火可接过来,仔细地看了一下,翻过来又看了一下,然后说:“好啊,几十年没穿过了,这鞋可养脚啊!对了,我能穿吗?”说着,就想试。
“那试试!”戚志强把椅子挪过来。
火可换上,在地上跺了两下脚,高兴地说:“合适,合适!我收下了,这下我的脚就不受罪了。”
“这么说,我送晚了!书记的脚不舒服,走不好路,我们就没办法弄了!”戚志强笑着说。
“好啊,不说这些了。你收购威尔乐的事如何了?”火可坐了下来。
“正要给领导汇报呢。收购威尔乐就是要向葡萄酒发展。关系到企业发展方向的事,必须给你汇报呀。”戚志强接过火可递过来的烟。
“你对企业多元化发展如何看?”火可问戚志强。
“专业化也好,多元化也好,关键是什么?关键是看你一个企业的支撑力如何。一是看你的品牌有没有足够的支撑力,二是看你的管理支撑力如何,三是你的人才有没有支撑力,四是看你的经济实力和资本支撑力如何。假如你的支撑力达不到,那你最好走专业化的路子,不要追求低成本扩张,把你的单一品牌塑造好就行了。”戚志强很是认真地说。
“在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天泉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天泉前些年一直不走多元化这是对的。现在这种支撑力强了,就该向多元化发展。不能把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嘛,一个烂就全烂!”火可显然对戚志强的做法是认可的。
戚志强和火可都是最喜欢谈话的人,而且两个人也谈得特别投机。
“天泉过去没有按一些人的思路,走多元化的路子,虽然得罪了人,但企业没有走进误区。”戚志强准备给火可倒倒苦水。
火可喝了一口水说:“是呀,我们不少官员为了政绩和升迁,往往迫不及待地插手企业的内部经营,越俎代庖。”
“官员们渴望升迁,这本来无可厚非,但关键的是靠什么升迁?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今天,经济业绩的大小往往就代表着政绩的多少。而经济业绩的衡量,又是一些抽象的数字,比如经济增长速度、利税指标、效益指标等等,这些东西强制性‘卡住’了多少官员们的升迁之路。行政官员们插手企业的内部经营,企图以行政手段来促使经济腾飞,结果却往往是违背了经济规律,欲速则不达,最后不了了之。而其造成的后果,乃至于恶果,却必须由企业来承担,这样就给我们国有企业的经营者们留下了包袱,埋下了隐患。”戚志强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又像他在开会时演讲一样。
火可也点上了一支烟,有些激动地说:“深刻,深刻。偏颇的政绩意识实际上直接导致了政企不分、政企难分。经济规律却并不以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尤其是市场经济条件下,一切都要从市场需求出发,从群众的各种需要出发。这种立足点的变化,往往就使我们平常只知上传下达的官员们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向谁负责才好。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政府关键职能的定位问题啊。”
火可有些激动,他站起来,穿着这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在沙发前走来走去。
戚志强也站了起来,继续说:“官员们最好的策略是让市场说话、让企业说话,多听听我们的意见,多研究一下我们的呼声。因为经济建设的成就,最终要由市场来评定,而不是由官员来论定。但目前现实恰恰多与此相反,我们必须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现实。”
“经济业绩的大小不一定就是政绩的大小。正确的政绩意识是应当把经济发展与社会发展协调起来。对经济业绩也必须全面地看、长远地看,要杜绝‘官出数字,数字出官’的不良现象。许多重要的经济业绩,并不是都能以数字来衡量的,也不是一时一地就能衡量全面的。”火可也像开会讲话一样,一口气讲了这番话。
戚志强见火可一直望着自己,突然笑了。
火可也笑了:“我们好像在演讲比赛呢!”
从火可办公室出来,戚志强在心底笑了,他为与火可达成共识而高兴。戚志强始终是清醒的,他必须要征得火可的理解和支持。这些年经营企业的经历让他越来越成熟了。对于企业来说,尤其是国有企业,抓住了政府领导就是抓住了依靠。只有取得了他的支持,企业经营者才能安稳下来,也才能对企业做长远的规划。否则,你只有搞短期行为,不仅个人失去了发展的机会,企业也会受到损失。
我老老实实按市场规律做企业,为什么非要绞尽脑汁地讨好这些当官的呢?想到这些,戚志强就难受。他为自己这种违心的做法而难受。当官就是好呀,自古就有官商,国有企业家就要做官商。戚志强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再提升一下级别。
级别问题对于行政官员们是至关重要的。级别不仅代表着一定的权力、一定的社会地位,同时,它还是一种“永久性待遇”的别称。现在,各行各业的人们只要业绩显著,干出了名后,总是要寻求一定的行政级别,挂上“级”,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与众不同的待遇。戚志强想:“我不是要待遇,我是要企业在政府中的话语权。”
“对,还要运作一下!”戚志强在心里想。
于是,他决定再去见一个人。这个人在省里,是从故原走出来的,现在是一位副省长了。见这个人,同样也得带礼物。
礼物准备好了,就是那双42码的千层底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