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一的父母回长沙后,庄一在公寓自杀的消息在市委家属大院里传开了。我父母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北京,他们也是因为相信庄一才让我来北京的,现在不停地打电话要我回去,说走走关系没准还能回学校教书。我当时办理的是停职,并没有真正离职。但是我一想,刚来不久就回去,面子上过不去,同事邻居怎么看我?在家待久了母亲没准又给我念经,我可受不了。我不愿轻易服输,坚持留在北京。虽然没有了庄一,难免会遇到许多困难,但我不信没有她我就待不下去,白纯一个人不也在北京待得好好的吗?父母拿我没办法,又不能拿根绳子跑到北京来捆我回去,只得一天N个电话给我说这个那个的。想想我真是不孝,古人早就说了,父母在,不远游。
星期天,我去了趟都市时尚公寓,这是庄一父母走后我第一次来这里。窗台上的玫瑰花已经枯萎,掉了不少花瓣,暗红,如凝固的血。庄一的床罩上了一块干净的白布,像裹着白布的庄一的尸体,冰冷冰冷的。
我站在窗边看了看下面,没来由的,觉得19层不好。19,一个阶段的极致,凡事到了极致总是不好,花开到极致会衰败,人乐到极致易生悲。我不知道庄一是否在某方面达到了极致,所以才如花儿一般凋零。她快乐吗?我不知道。她悲伤吗?我也不知道。我是庄一最亲密的好朋友,却不清楚她快不快乐悲不悲伤。我突然觉得我对她一点也不了解,她像一个陌生人。
我拿起书柜里庄一的照片看了看,她表情冷漠,眉宇间有一丝谑弄的神情,似笑非笑。看着她的照片,我心里空落落的,便把照片放进了书柜。她的书柜塞得满满的,有美术方面的专业书,有小说,有花花绿绿的杂志,还有很多碟,音乐、故事片,很丰富,像她的夜生活。
无意中看到《飘》,我上大学时看过,非常喜欢这部小说,没想到她也有。不过我以前看的是装订成一本的,而她的是装订成上下两部。我抽出来一翻,很意外,里面居然不是小说,而是笔记本,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青春飞扬,内容却用透明胶带封住了。我于是又抽出下部,也是本笔记本,扉页上写着--雾里看花,但内容没被封住,是日记。庄一的日记?这年头都时兴写博客了,她是如此前卫之人,还用笔写日记?我又惊讶,又意外,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飘》的封皮把日记本包装起来,难道是怕别人看到她的日记?
我翻了翻“雾里看花”,时间是从去年9月开始的,第一篇是泰戈尔的一首诗,第二篇是她第一天参加工作的心情。
我还来不及阅读,门铃响了。我一惊:什么人?我放下日记,走到客厅,从猫眼向外一看。只见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站在门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我怀疑他找错门了。
我隔着门问道:“找谁呀?”
“庄一,是我,秦渊。”
竟然没找错门,是找庄一的,不过似乎误把我当成庄一,难道他不知道庄一去世了吗?
“你找她有事吗?”
他似乎听出我不是庄一,有些意外,“哦,庄一,她不在吗?”
“她,不在了。你有事吗?”
“能不能开门说话?放心,我不会入室抢劫,我叫秦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门。他见了我,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几秒钟,问:“你是……”
“我是她同学,你找她有什么事?”
“哦,庄一去哪里了?”
“天堂。”我的声音很低。
他一惊,随即又笑了笑,“小姐,你说话真幽默,既然是她同学,别这么开玩笑啊!”
“不是,她不久前去世了。”
他又是一惊,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但这种表情在我不容置疑的眼神中渐渐淡了,他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下来,问道:“哦,请问你有她家里的联系方式吗?我有一笔钱要给她。”
原来是给庄一送钱的,不过这钱对她来说没用了,而且庄一的父母不缺钱,他们缺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儿。不过我还是把庄一家里的电话告诉了他。
我虽然开了门,但一直站在门口,把他堵在门外。他把庄一家里的电话存在手机上后,递给我一张名片,“谢谢你,这是我的名片。”
我接过一看--秦渊,北京威华通信技术有限公司总裁。来头不小。
“我和庄一是好朋友,也是合作伙伴。你也在广告公司上班吗?”
“是的。”
“哪家广告公司?”
“百维思。”
他一愣,看着我,“你在百维思?”
“是的。”
“广告圈里数一数二的呀!能赐我一张名片吗?”
我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给他。他看了眼名片,说道:“吴小姐,有时间赏脸喝杯咖啡吗?我和庄一是好朋友,我想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另外,我刚好也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想向你请教。”
我不知他有何用意,但是我对他和庄一的关系有些好奇,他怎么来庄一住处送钱?据我所知,庄一虽然私生活丰富,但极少带男人回家。于是我同意了,把日记装进包里和他下了楼。
他开了辆黑色的宝马,是7系的,车里很干净。我有些紧张,一方面是因为宝马车,我第一次坐宝马,不像庄一,她母亲好几年前就开上了宝马。她说暴发户才开宝马,她忒瞧不起她母亲,她母亲倒建材倒发家了,的确是个暴发户。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开宝马的男人,他从容自若开车的样子传递给我一个信息,他是个有修养的暴发户。而我的自卑心理令我跟有钱人打交道不自在,庄一是个例外,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并且她常说她的钱是她父母的,她自己其实是个穷人。
秦渊带我到了北三环一家名叫蓝色风信子的西餐厅,餐厅里灯光柔和,舒缓的钢琴曲如水般流淌。我一看menu,每道菜都价格不菲,我只要了一份炸蘑菇和一杯咖啡。他见状,微微一笑,说:“吴小姐就点这点东西,明显是把我当成小气鬼了嘛!”于是自作主张地给我添了一份牛排、刺身三文鱼和水果沙拉,接着又给自己点了些东西。他吃西餐时坐姿端正,动作优雅娴熟,像一个绅士。我有点拘束,手中的刀叉好几次差点掉下来。秦渊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
秦渊跟我说起他和庄一的交往。原来他们是校友,庄一还在美院上学时他们就已经认识。他欣赏庄一的才气,请庄一给他们公司做了不少设计,这次去她家就是为了付她一笔设计费。
“我前段时间出国了,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说怎么打不通她的电话。可惜,她是个很有才气的女孩子……真是应了那句话,天妒红颜。”
我心里难过,庄一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还那么有才气,的确如他所说,天妒红颜。
除了庄一,秦渊还聊了别的。他知识渊博,我对他那种初次见面的陌生感渐渐由浓变淡。我从聊天中得知他是南京人。
吃完饭,秦渊送我回家。白纯已经睡了,我于是轻手轻脚地洗澡。收拾完毕,我坐在台灯下,拿出了庄一的日记。看着日记,心情无比沉重。
“青春飞扬”的内容被封住了,我翻开了“雾里看花”。鲜红的四个字,像鲜艳的玫瑰,我的胸口突然被什么堵住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我不知道庄一会不会怪我偷看她的日记,只能在心里默默请求她原谅我。
日记字迹潦草,像个性张扬的庄一。第一篇日记下面画了一个露出大板牙笑的卡通女孩,长长的头发在风中飘舞。
我一页一页地读着,读着读着,只觉胸口越来越闷,心里越来越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