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前,简殊与展聿恒一起,在酒店吃了一顿饭。
他执意请她这顿,点了酒店特推的芝士布朗尼,一半芝士,一半布朗尼,黑白分明。他将勺子递给她,说:“失恋的人,都该靠甜品安慰。”
简殊笑了笑,试着尝了一口。芝士的咸酸与布朗尼的浓甜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微妙口感。她性喜甜辣,学生时代便时常光顾甜点小店,但这一次的味道,甜中带酸,酸中带咸,一面香滑,一面脆口……复杂又叫人迷恋。
展聿恒低低地看着她,缓缓开口:“听说‘布朗尼’有一个很美的渊源,原本是厨房中的失败品,没想到阴差阳错,别有另一番美味。所以,它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可爱的错误’。”
他眸光淡淡,声音温和:“连错误都可以可爱,已经过去的事情,当然可以释怀,你说对不对?而且,你知道么,布朗尼的糖量要足,不然会味道发苦,感情也是,你要做爱情的烘焙师,就要算好配料的分量,不然只能算自讨苦吃。”
“说的好像你是甜点师一样,我怎么不知道枫丹白露有这项要求,要GM十八项全能?”她又舀了一口,含进口中,果然软滑可口,“不过……谢谢你。”
展聿恒摇摇头,道:“我只希望你能真的释怀,做甜点呢,是学酒店管理的时候曾经涉及过的课程,也算是个人兴趣。”
她亦是笑了:“唔……要恭喜杨总有口福了。”
展聿恒听了,并未接话,而是唇角勾着一抹笑,继续那样低眸看着她。
这个时候,正是晚餐时段,餐厅陆陆续续来人。因为是在贵宾厅享餐,这一层所到之客亦多为酒店贵宾,往来的宾客虽不全是港人,但样子总觉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其中有几位坐在他们旁边的位子上,已在闲谈,只说:“近来港岛怕是不太平了,风波又起,难不准要港股大挫。”
另一位故作神秘,说:“这是本城几大家族的斗争罢了,风浪一过,恒指还不是要大涨一次!”
“看来你是知晓什么内幕?”
那人得意一笑:“哪里,慕家这两位斗了十几年了,现今就要揭晓结果。不用我说,你们也该猜得到今天报纸上的消息来源吧……”他顿了一顿,又道,“看来慕二少可是下了狠心,连半点后路都不肯留下!”
对方咋舌:“话别乱说,如今只是下了逮捕令,结果还不成定数。”
“定数?检方都已抓获富康财务的持牌人,物证人证都齐了,还能有异?我听闻明日开审,辩方律师正是简大状,也算是费尽心思。不过依我看——凶多吉少。”
简殊闻声手中一抖,勺子险些掉在桌上。她对展聿恒说了句“抱歉”,起身就要去洗手间,一路步履匆匆,一进走廊便将手机翻出,按下开机键。
冗长的等待,终于开机完毕,无数短信蹦出,全是慕昶峰打来的未接提醒。她手心一紧,迅速点下退出,拨了简繁的号码。
简繁亦是出了名的工作狂,这个时间打过去,她大抵仍在办公。果然,电话接通了,便听她声音略显憔悴,语带惊异:“简殊,是你么?”
她心跳沉沉,呼吸愈显急促:“为什么要帮他?”
简繁一怔:“你在说什么?”
她咬字加重,又说了一遍:“慕奇峰被控洗钱,你为什么要帮他?”
简繁声音略略发虚,只说:“这些你不必管,我自己有打算。”
“打算就是替他诡辩,拿你这么多年的声望跟他陪葬?”简殊冷笑一声,“还是你到现在都不敢承认,其实他就是我生父。”
她用的陈述句,语音冷涩,一句话将简繁堵住,半响未答。
良久,方听简繁叹息似的笑了一下:“简殊,你不知道……”
简殊亦是笑了,将她打断:“我确实不知道,包括你拼死不叫我跟慕昶峰在一起的原因,原来就是这个对么?”
或许生活总爱这样开人玩笑,前一刻还觉得回家就好,这一刻突然被人一个巴掌扇过来,告诉她:别做梦了,现实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想逃避,没门!
这种冷寂的感觉,比被人玩弄还要可怕。
前无路,后受阻,流浪儿尚且无所顾忌,可她不行,除了自己,除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必然还要顾及到简繁与欧慧敏。
简殊闭了闭眼,一字一句:“我已经跟慕昶峰分手,所以妈……你能不能不要再搀和慕家的事情?”
简繁隔了许久才答:“简殊,我没有办法。他是被算计的!”
走廊里十分空荡,这一句话像是产生回音似的,在她耳边回荡。他是被算计的,被算计的,被算计的……她后背贴在墙壁上,冰冰凉凉,感官忽而变得敏感,却鼻尖涩涩,无法开口反驳。
“富康的账簿,一直由持牌人监管,警方没法确认慕奇峰是否知情,只要持牌人肯做污点证人,曝光加密账簿,检方才能定罪。简殊,富康的持牌人与慕奇峰几十年的交情,怎么会出卖他?”
她声音低低的,像是无可奈克:“原谅我,我想赌这一次,不管结果如何,我们一起离开香港,好吗?”
简殊怔怔地听着,面无表情,可是仍有湿湿的东西落在衣襟上,用手一抹,才发现是泪,她连话都不想说,只有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压抑而难过。
眼泪汹涌而至,眼前一片模糊,她终于听见自己低哑的声音,像是隐忍:“妈,为什么你要这么自私,你一直替他考虑,你有没有想过我?
我怀孕了……孩子是慕昶峰的。”
办公室一如往常的安静,纸张翻动的声音都清清楚楚。
何景年又递来一份文件,略带不安地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办公的慕昶峰,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把心中疑虑说出来:“二少,真的要这样?”
何景年跟了慕昶峰这么多年,素来唱红脸,慕昶峰一句话驳回的案子,到他这里从不扼要,而是处理极为得当,要人更加信服。这也是慕昶峰十几年来,一直看重他的原因。
用人须补其短,说的就是何景年。
就好比现在,一句话卡在这里,明知慕昶峰的意思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偏又提出诸多顾虑。如此地细致,也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
而慕昶峰,仍是头都没有抬一下:“就按我说的。”
“可是之前签订的协议书不就白费了。”
“不必考虑这些,”慕昶峰顿了一顿,将钢笔撂下,随手摸出一支烟来点上,“作茧自缚,违法乱纲,一切都是他应有的报应。”
何景年沉默片刻,应了一声“是”,也便再无异议,只是公式般地汇报:“明日大少洗钱一案开审,简繁受任辩方律师,事情比较棘手。”
慕昶峰瞥他一眼:“人证物证都在,量他无力回天。我说过,如若他真的这么做了,我不会再给他留情面。”
“但是简小姐那边……”
何景年忽而说不下去了,面上神情也颇显无奈:“二少,你这又是何必。总之是误会一场,如果她知道你去马来西亚是为了……”
“不用说了,”慕昶峰将他打断,“我自有分寸,你盯好富康的动静,尤其是铁娘子,其他事情不用你操心。”
何景年这方点头,笑道:“富康出事,前阵子与日本银行谈妥的贷款融资也岌岌可危,不管能不能搬倒大少,这一仗,九龙行已经胜了。”
慕昶峰面无波澜地吐出一口烟:“赢了富康,输了父亲的赞许,算是打平。”
待何景年离开后,他又重新陷入沉默。
一支烟抽完了,又点了一支,仿佛只有香烟才能麻痹自己,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
活到这个年纪,他不得不再次审视自己,他的想法,他的决定,是不是全都正确,包括对简殊的态度,大概是太自信了吧,以为一切只会朝着自己所想的方向发展,实则被命运狠狠地摆了一道,痛而打击!
当何景年告诉他,院方透露简殊拼死不想要这个孩子,选择药流的时候,他一颗心都沉了。不止是出于一个成年人遇事的失落,更多的,是失望。
她不再义无反顾地相信他,甚至要去伤害他们的孩子,因为一方抨击,便乱了阵脚,脑袋都快被洗空了似的,与他争吵,决裂。
他以前常说她可怜,带着几分宠溺的味道。她在他身边,每个表情,每个动作永远看似小心翼翼,最开始,他以为慕奇峰看走了眼,竟派来一个这么笨拙的女人,可是长时间的相处,使他相信,她的小心翼翼,其实完全是因为胆怯,因为爱。
还是在三年前,他带她去应酬,满场的工商要员无不对她揶揄玩笑,她听了总是面色一红,话都说不利索,可是只要他低低斜她一眼,她一定会展开一个微笑,把话说下去。那么勉强,却始终坚持。
后来有人要她唱歌助兴,她霎时面色惨白,只顾推辞,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会接过话筒,替她唱了一首歌。
他不唱歌,从不。年轻的时候被人推上舞台唱歌都会手抖,唱完了还会听人说“原来慕二少唱歌走调”……那种被人从头到脚打量的感觉,说实话,真不好受,就如同在表演——可即便是演戏,在这个圈子,在慕家,他还演得不够么?
他终还是将烟捻灭,皱着眉头拨了何景年的内线:“把那份协议书烧了,别再跟任何人提起。”
烧了,或许就真的能一了百了。
最好连他那份“在乎”也烧掉,全都一了百了。
当年他选择她,因为合适,心有眷恋,那么现在,就当是眷恋都消失殆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