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初的笑成了冷笑,戛然而止,原本涣散的目光变得锐利无匹,喃喃道:“不知不觉,竟然迷失其中,险些成了行尸走肉……这样的阵法,这坤门,当真是厉害,不愧是九天玄女传下的道统!”
蒋天初的眼睛变得很亮,清澈而明亮,看着天空……
苍空之上,烈日高悬,辽阔高远。
许是日光刺眼的缘故,蒋天初的眼睛微微眯成了线,将天空在视线中夹成了狭长的两条,心中道:“坤门的法术,幻术见长,据说九天玄女之能,便看一眼,都能将人看死,这些弟子虽然不如前辈风采,可这阵法……”
正思想间,便听的一声喝骂,皮鞭破风,显然是那皮甲军士又要抽他。
“哼——”
蒋天初一声冷哼,背后忽而窜出一道黑气,化了一只手影,大小如脸盆,朝那穿着皮甲的军士便是一抓。
这一下来的极快,那军士根本不及躲闪,就着了道,被那只手影卡住了胸。蒋天初便是控制手影收紧,但听的那军士胸口“咔嚓”声响,显然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口中还流出了一些发黑的血……
蒋天初心中纳罕:“好厉害的阵,阵中幻觉,竟然和真的一样!”
黑色的手影再是用力,那军士的胸膛便全塌了去。
军士的嘴角,鼻孔,眼睛,耳朵都流出了血……七窍流血!
蒋天初控制的黑色手影一松,军士便滑落在地上,既无出气,也无进气,像是一滩套了皮甲的烂泥。狞笑一声,蒋天初道:“真的也罢,幻觉也罢,本座堂堂圣教右使,岂容你一个喽啰皮鞭加身?”
言罢,他环目四顾,便见了自己跟随一路的麻木行人……
这些人的衣衫褴褛,褴褛的只剩下一条条的布条,皮肤满是黑色的污垢,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皮肤颜色,头发蓬乱,满是灰尘,纠结成了一块一块,一缕一缕的,光是看着,都能感受到其中的一股怪味。
这些人的眼神麻木,麻木的和死人一般,不见焦距,没有任何的神采,便像是一滩不知晒了多久的死水,毫无波澜。
蒋天初道:“若非尔等,本座岂会渐渐麻木,迷失?”
他的身上再起了几道黑气,化成了手影,一只一只的手影四下抓去,恰似群魔乱舞。
“咔嚓……咔嚓……咔嚓……”
手影抓在人的身上,便一用力,只是一声响,人便已经死去!
只是须臾,周围便多出了一地的尸体。
尸体上洒满了血。
蒋天初将黑气化成的手影一一召回,低声而笑,喃喃不停,道:“人活在世上,身边的人狡诈,于是你便狡诈,身边的人公正,于是你便公正,身边的人麻木,于是你便麻木,谁人不是如此?”
蒋天初说了一句,迈开步,随意走去,他不知路在何方,但应在脚下。
空气中的温度渐渐凉了,太阳即将西落。
蒋天初走在官道上,见不到一个人,就连一只鸟,一片羽毛都没有。他忽而停下脚步,心中一动,暗道:“这情形古怪,莫非还要我回去?这个地方,越走让人越发麻木,消磨人的意志,我应该如何破阵?”
上一次他入了境,是以魔焰硬生生的将境焚化的,然而此法,却极为消耗气力,蒋天初也不敢再次使用了。
该如何离开这个境?
蒋天初停下了脚步,陷入沉思,夕阳西下,天地间渐渐寒冷,起了夜风。
蒋天初背风站着,风便吹在他的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笞的印痕,也已经结痂。
夜色中,这些印痕狰狞的像是恶鬼。
夜越来越深……
晨阳跳出了……
又见夕阳落……
日升日落。
日落日升。
蒋天初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站了三日,然后便盘膝坐下。
他的双腿盘下,右上左下,手放在了小腹前,两手做出了一个捧腹的动作,双目为垂,口中念念有声,却是一段经文:
娲皇圣母垂世捏土造人以手捏之者贵以绳为人者贱人生于天地间为万物之灵生生造化以明其妙当尊圣母为天娲皇功绩传诵天下感念恩德生生之造化吾等奉娲皇为尊者敬为唯一之神明生杀之……
这一段经文,既无句读,也无停顿,按照一种奇妙的曲调,一气呵成。
蒋天初在境中坐下,念诵经文。
于是红雾中蒋天初也坐下来,口中念诵起经文,声音在红雾中激荡。
诵经声出了红雾,便落在程鹏、乌列吉雅的耳中。
“是《大祭》!”
乌列吉雅正团了一个雪球,要扔程鹏,忽而便听见了诵经声,手里的动作一下就停下来了。
程鹏也听见了诵经声,只觉着语调古怪,念经人竟然是连气都不换一下,每一个字似乎都是独立的,又和前后连成一片,显得异常的神秘艰涩,却听不懂经文的意思,略一皱眉,程鹏问:“《大祭》?”
乌列吉雅道:“《大祭》就是圣教的根本经。”
“哦。”
程鹏“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也不再问了。
红雾中的诵经声延绵……
红雾翻滚。
乌列吉雅扔掉了手里的雪团,抽出了短笛,放在唇间吹了起来……她的手指在笛子的孔洞上轻轻的跳跃,吹出了一串音符。
笛声悠远、亘古而荒凉,和红雾中的诵经声暗暗相合。
笛声时起时伏;诵经声时起时伏。
程鹏不由的眯起了眼,口中跟着哼唱起来……
那笛声、诵经声合在一起,有一种独特的韵律,似乎感染了人的灵魂。
这是直透入灵魂的声音。
十二都天生杀幻魔阵的阵枢,唐颖皱起了眉:红雾外响起了笛声,隐约间和蒋天初的诵经声暗暗相合,那一道幻境,竟然有种要被破去的感觉。唐颖暗道:“那个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
唐颖想到此处,压下心念,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蒋天初的身上,心道:“我却想这些做什么,只需看好蒋天初就是!”
此时此刻,蒋天初没什么好看的。
他身在红雾之中,盘膝而坐,人却依旧沉沦于幻境,不能脱困而出。
他的念经声延绵不绝,也不过是心更定了一些罢了。
念经声声……
娲皇圣母垂世捏土造人以手捏之者贵以绳为人者贱人生于天地间……
笛音声声……
程鹏听的如痴如醉,彷徨又回到了万兽山喷发的那日,见了的那一场奇景:
森林里的蟒蛇蛰伏着忽而动了,吞下一只兔子。
参天的大树上猿猴跳跃,三五成群,吃着野果,相互抓虱子。
猎豹追逐着羚羊跑过了大半个草原。
猎狗从狮子口中抢夺下食物。
人类的先祖举着石器围猎了一只梅花鹿,相互欢庆。
……
笛声戛然而止,程鹏一下便睁开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颇为遗憾,说道:“这是一首什么曲子,真好听?”
乌列吉雅道:“这首曲子是《大祭》的曲!”
程鹏心中略微将曲子过了一遍,心有些痒,问道:“乌列吉雅,你的笛子,可以让我试试看么?”
“给。”
乌列吉雅倒是大方,直接将笛子给了程鹏。
程鹏接过笛子,伸手试了试音。笛子这个乐器,他上学的时候就学过,要吹个曲子,却不怎么费劲,手指轻轻暗了几下,程鹏便将气息沉了丹田,“呼”的一吹,就飚起了一个很高的高音!
程鹏心中惊讶,暗道:“这个短笛能吹出这么高的音?”
稍微调整一下气息,程鹏便照葫芦画瓢,吹起了刚听过的《大祭》,开头的时候,吹了几个音,就手指有些跟不上,按错了音,于是便停下来,想一想,再接着吹,如此三番,乐曲吹到了中间一段的时候,就已经不见磕绊,分外的流畅了……
一去《大祭》吹完,程鹏又吹了一遍,已经显得极为纯熟。
程鹏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乌列吉雅听完了曲,显得有些难以置信,掩口叫道:“好厉害!听一遍,就学会了……乌列吉雅可是学了好长时间,才学会的!”
程鹏刚吹了一去,正在兴头上,说道:“这不难啊……我给你吹一个《男儿当自强》!”
程鹏吐出了一口薄薄的气,吹出了一段高亢的音符。
一边吹,程鹏一边迈开了大步,一步一点头,笛音如喷薄的红日。
这首曲子就像是裂开天际的红霞一般磅礴大气。
红雾中,蒋天初脸色一白,喷了一口血!
也是蒋天初倒霉——若是他一开始不受笛声的影响,便连那《大祭》的曲子也都充耳不闻,便不会吐这口血了!只是他为了破开幻境,故而将经文和笛声相合,却不想原本的《大祭》一曲,竟然变成了《男儿当自强》。
唐颖自然看的清楚,朝外看了一眼,心中却生出一些佩服,暗道:“先生这是什么手段?一曲笛声,便教这魔教妖人吐血了!”
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唐颖一见这样的情景,便传音给白飞飞,道:“蒋天初在铁将军右前三丈二尺处,盘坐……速速以铁将军攻击,他此刻受了伤,切记攻击的时候,不要用刀,以免带起风声,铁将军压上去!”
白飞飞言道:“唐师姐放心!”
铁将军算准了方位,高高跃起,刀自双腿之间插下去,双腿一蹲,身体便贴合成了一块大饼的形状,朝着蒋天初砸下去。这一下来的极为突然,蒋天初都来不及有所反应,铁将军就砸在了身上——
“砰——”
铁将军浑身上下本就硬如钢铁,有着铜皮铁骨,再加之身上穿着一套严密的铁甲。这一下正好是砸在了蒋天初的头上,一下便将蒋天初砸晕了过去。
“好机会——”
白飞飞抓住机会,指挥铁将军在地上滚了一下,便将刀一挥,斩在蒋天初的脖子上。
“噗嗤!”
铁将军一刀便斩断了蒋天初的脖子。
一道血喷了出来,洒落了一地,但在红雾中却并不显眼。
有黑气自蒋天初的浑身毛孔中喷薄出来,弥散在了红色的云雾当中。
唐颖默了下,喝道:“撤阵!”
笼罩着嵩王陵的红雾终于散去,显出了上山的青石路和台阶,路边的腐殖质,杂草和松柏,以及站在那里的人……坤门的十二名女弟子,金鹏,还有刚刚从黑棺之中爬出来的白飞飞。
蒋天初躺在地上,头已经滚到了一边,地上是一大滩的血。
石首分离。
乌列吉雅背对着嵩王陵,并未看见红雾散开,眼见的程鹏眼色有异,就要回头去看。程鹏忽而喝道:“别回头……看着我这里!”他走到了乌列吉雅的身前,放缓了声音,说道:“乖,闭上眼睛!”
乌列吉雅问:“怎么了?”
程鹏道:“别问,乖,闭上眼,靠在这里……”
程鹏的左手轻轻的按着乌列吉雅的后脑勺,将她的脸贴在了自己的怀里,右手却已经拔出了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程鹏看了一眼死去的蒋天初,再看了一眼其他人,说道:“赶紧收拾了……”
唐颖一挥手,便让几位师妹收拾,她却看着程鹏,道:“这位姑娘……”
程鹏道:“该死的已经死了,这位姑娘是谁,和你们无关——若有异议,你们可以走!”
唐颖皱眉,道:“她是魔教的人!”
程鹏道:“那又如何?”
唐颖道:“魔教之人,无恶不作,当……”
程鹏的目光凌厉了起来,直视唐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刚刚我已经说过,该死的已经死了,这位姑娘是谁,和你们无关!”
乌列吉雅听的声音,便要回头,却被程鹏按住了。
唐颖忽而抬起了右手,翡翠簪子闪烁着绿色的光华,便要落下。
金鹏已经站在了唐颖身前,手微微抬起,道:“请自重!”
唐颖道:“金前辈!”
金鹏摇摇头,还是那三个字——“请自重。”
唐颖咬了下嘴唇,才是将簪子收起。
蒋天初的尸体已经被就地挖了一个坑埋了。
程鹏就这么带着乌列吉雅朝着嵩王陵里走,看着诸人,眼中满是警惕。
程鹏将乌列吉雅带到了自己住的石室,说道:“丫头,你也累了,休息一下吧……这里有些衣服,虽然不是很合适,却也够暖和!”程鹏翻出了一些衣服,一一的搁在了棺材沿上面,挤出了一丝笑容。
乌列吉雅迟疑道:“他……他们——”
“有我在,没人可以伤害你!”
“恩。”
“你休息一下吧!”
程鹏将乌列吉雅安抚着,睡进了棺材里,一直等到乌列吉雅睡着了的时候,才是出了石室,将石门关了。
唐颖诸女、金鹏、白飞飞俱在主墓室中。
唐颖的目光就像是剑,刺着程鹏,问:“先生,为何要收留那妖女?”
“妖女?”程鹏嗤笑一声:“她是妖女,你是什么?”
“你——”
王玥气急,只是才说了个“你”字,就被唐颖呵斥住了:“师妹。”
“哼。”
程鹏皱眉看向了诸人,说道:“第一,我没有必要和你们解释;第二,你们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份,我才是这里的主人;第三,实际上前些日子你们就应该走了,我没有和你们多要房租,已经给足了面子,第四……”
顿了一下,程鹏道:“第四,不要得寸进尺。”
白飞飞面瘫着脸,说道:“可魔教灭我宗门,此仇不报,怎为人子?”
程鹏道:“蒋天初已经死了!”
“可魔教还在!”
“笑话,魔教一直都在!”
程鹏不想和他们废话这些,挥挥手,说道:“那个丫头,谁也不许动,不然我和他拼命!哼,我的命,怎么也比你们的命值钱……”他说完,便不理众人,回到了石室之中,将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主墓室的诸人面面相觑。
唐颖苦笑了一下,对金鹏道:“前辈,这——”
金鹏道:“散了吧。”
金鹏言罢,亦回了自己的房间。
白飞飞、唐颖诸女也先后散去,主墓室便空荡荡的了。
清泉镇外的青云观后院。
一株老树下是一个石桌,上面有一条条纵横的线,形成了一个棋盘。棋盘上正落下黑白相间的子,正绞杀在一起,激烈非常。
老树的叶子已经被秋风吹的落完了,此刻显得光秃秃的,只是挂了一些雪。
执白的是一个头发一边白,一边黑的中年人,面色红润,眼眸清亮,含着一些纯粹,穿了一身灰布长袍。他的一双手显得分外修长,食指和中指正夹着一颗棋子,慢慢的把玩,言道:“这一场雪落的如何?”
执黑的人显得苍老,脸上满是皱纹,头发稀疏而灰白,唯独眼中亮的惊人。
一颗黑子落下,轻巧无声。
“不怎么样!”
在那颗黑子落下的瞬间,白旗便陷入了僵局,一颗子,便扭转了乾坤。
执白的中年人笑了一下,说道:“可我感觉这一下,真的不错……”
苍老的人不屑,道:“国有妖孽才能乱,朝堂有奸邪,忠臣才不能出,武将才会离心,一个国家走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便大局已定了……不过,如果忠臣本就是奸邪,武将却是小人的话……”
中年人道:“世人能看的清楚?”
“有人能看的清楚!”
苍老的人,有着一双洞彻世事的眼睛,他忽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嵩王陵。棋盘上的黑白子已经无需去看了,因为他已经赢了——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怕你的对手白痴,就怕你的队友是个白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