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平静的水域。
姜允丢开断矛,让“小舟”随水漂流。太阳直射在身上,委实热,她撩起水洗了洗脸,把汗湿的凌乱发丝拨到耳后,这才打量起四周的景物。一时冲动,她把盾掀了个底朝天,所有的物资都留在了岸上,现在又饿又累,隐隐感到后悔。
前面河畔有一丛香蒲,长长的叶子浸在水里,中夹杂着手指粗细的果穗。经过时捋了一把,果然有收获。把手处实在是硌,用草叶垫垫。当中的果实嘛,不是季节,穗还是浅褐色,凑合吧。香蒲果实捋下的绒絮,可以用来止血。算来腿受伤也有一天了,伤口隐隐作痛,该换换药了。
排除其他的感官不适,饿的感觉更明显了。芦苇芯也不是季节,又苦又涩,允儿嚼了嚼,全吐在河里。只能忍耐了,允儿有气无力地趴下,闭上眼睛。
邹已……要是他在的话,肯定有办法吧。允儿摇摇头,不,已经回不去了。
面对她的指责,他的回应是:
“大惊小怪。告诉你,这不是我杀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发现邹已杀人已经够难受了,再次刺伤她的无疑是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她以为邹已之前的沉默是表示赞同,原来还是在默默打着自己的算盘。利益至上么?超越对生命的尊重,不可饶恕。姜允握紧拳头,身子微微颤抖。
察觉到这句话给对方造成不适,邹已呵呵笑道:“不用担心,在送你回到姜家之前,我不会杀你的。我保证。”
姜允瞬间了解他的意图,留着自己的命,不过是为了换取更大的利益罢了。
姜允脸上划过一丝苦笑,把盾一掀,里面的东西全洒出来,有一些落入水中。趁邹已抢救物资的当儿,她跨进去用断矛一推河岸,荡入河里。木盾很大,足够承受住女孩的重量,允儿在海边长大,摇橹撑船自不在话下。
邹已扑上来拉住盾的边沿。他的臂力如何抵过水的力量,拉扯之下,急冲几步踏入水中。他尽力后撤,还是灌入了几口水。冲动之下,邹已做了最不该的举动:伸手抢过玄枵海睛。满以为这样姜允不得不留下,不料却是火上浇油。
“很好,玄枵归你,就此别过。”姜允扳开邹已的手,盾晃晃悠悠荡入河心,随着急流驶向东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邹已半身浸入河中,神情茫然若失。
允儿翻了个身,侧躺着,感觉腰间有点硌。伸手一抓,抓出邹已给的那一小袋蜜糖。
姜允看着这袋糖,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情,很是别扭。到底是一路同行的伙伴,感情还是有的。姜允有点担心邹已安危,好在所有的物资都留给他,自己现状窘迫,想到这儿却安心不少。怒气退了,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正确,是不是太冲动了。平心而论,邹已并没有对不起她,他所作所为也是为了能早日脱困。不对,允儿猛摇头,做错事就是错了,我怎么能为他开脱?她的心里充满了矛盾,渴盼与爷爷相见,求他为自己开解。
想了这么多,肚子还是很饿。姜允盯着糖,咽了咽口水,还是决定把它丢掉。她一气之下在心里发誓不靠邹已而活,把所有物资留下的初衷也是在此。自己岂是没有骨气的人。
小袋子噗通一声,沉入水底。过了很远,允儿捧水喝了一口,居然有点想哭。为什么算计得这么累。明明一个挽留的眼神就够了。
邹已最后的一袋蜜糖,最终还是没有到应得的人手里。
“醒了醒了!许姐你真有本事,一说就中!”姜允迷迷糊糊听到一个粗犷的男声,还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香气,就在嘴边。眼睛没有睁开便张嘴一咬。
炊饼?允儿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两张脸庞,一男一女。男人一脸的大胡碴,模样忠厚。女人薄面尖鼻,鼻翼两边有深深的法令纹,嘴角下拉,看起来甚是刻薄。女人把手中炊饼塞给她,“喏,吃吧。知道你饿了。”
姜允四处打量了一下,见柜台后有药柜,知道是一个医馆。自己应该是饿晕过去了,如何到这里全系疑案。
在姜允晕过去的那段时间,小舟悠悠荡荡,顺水漂到了护城河。守城的魏兵打捞起来,见是个孩子,腿上有伤,便派人送到医馆。
允儿吃完一个饼子,男人又递过来一个,试着问道:“小姑娘,你躺着的盾牌是我们魏军的配备,它的主人和你什么关系?你从哪里过来的,可以告诉我们吗?”
“他……已经离世了。”姜允停止咀嚼,说:“这个盾牌的主人,救了我的命。”
“噢,这样啊。”士兵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之情,他自告奋勇来送,只因盾牌把手内侧刻着的名字,是他弟弟的。“这个盾牌可以给我吗?”
姜允点头应允。士兵笑了一下,站起来,对医生说:“那,许姐,这小姑娘就交给你啦,她腿上有伤,麻烦你照应一下。”许素背对着他们,哼了一声。不知是不是错觉,允儿觉得那一声“哼”不是答应的意思。
士兵走后,屋内气氛骤冷。姜允强笑道:“我的腿伤快好了,不劳姐姐费心。嗯,我可以做烧水做饭的差事,给我一口饭就好。”
许素依然背对着她,说:“你是齐国人吧?”尽管极力保持平和,允儿还是听出了一丝戒备。
“怎么了?”
“不用否认,口音是不会骗人的。”许素声音变得严厉,转过身,逼视着她:“而且,你说谎了。那个士兵,该不会就是你害死的吧?”
竟然从方才的一丝踌躇中窥见谎言,此人不简单。姜允注意到她的手压在捣药杵上,出了一阵冷汗。要是回答出了岔子,估计这人就把石杵向自己头上招呼过来了。她定了定神,道:“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如杀我族人,即便是个孩子,也不该原谅。”许素的手收紧,抓住杵柄。
“你开口便是齐国人,齐国人,说到底,你不过是在找一个理由,为自己的仇恨开脱罢了。你讨厌齐国人,我的身份便是罪过,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根本不重要,是吧?”姜允明白,齐魏两国交界处时常出现军事冲突,边境居住的人民多有血仇在身,恨极了敌国来的人。
许素犹豫了,心知此话不错。夫君是与齐人战死的,她因而守寡多年,个中苦楚自不必说。但想到自己竟迁怒于一个孩子,顿时感到羞愧难当。
姜允缓口气,诚恳地说:“我没有杀害过任何生灵。如若不信,你可以牵鹿来验。”六畜之外,食草牲畜中唯鹿尚未被驯化,不甚亲人。犯杀戮,食血食的人,野鹿近身便逃窜,于是牵鹿来验,便成了验证清修之人的方法。
她这话起了作用,最后,许素丢下一句:“别在我面前说话。”匆匆走了。
姜允便在医馆住下了。许素是主人,也是医师,秦兵次日便兵临城下,伤者不断送来,上上下下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允儿腿伤渐愈,走路不再靠拐杖支撑,只是还有一点跛。许素没有再多加理会,却也没有派给烧火做饭的粗活。她见配药小伙计手不熟练,忙起来错漏百出,便在底下帮忙找补。闲了就剪绷带,伤者照应不过来也出去救助。她本就乖巧,寄人篱下又刻意勤谨几分,见谁不方便就上前搭一把手。于是不出几日,医馆上下人等就都知道了许素收留了一个跛足的小姑娘,虽不会说话,却是极懂事的。
这天姜允坐在柜台下剪绷带,许素的白脸突然出现在上方:“喂,你懂医药?”
允儿摇摇头,觉得不对,又点头。
“啰嗦什么,浪费时间。别躲在药柜里了,前面人手不够,过来搭把手。”
“唔……”允儿被拉扯出去了。
姜允不过认识药材,她不懂如何治疗,识字也有限,把不了脉,写不了药方。许素也知道应该把她安插到配药处,但前台实在太缺人手了。伤者不断被送进来,挤满了屋子。床位满了,门板,窗扇也被拆下来安置伤者。到后来,人只能躺在盾牌上。她把附近所有已婚妇女叫出来,甚至一些未出阁的大姑娘也不避嫌,主动过来。她们大多数不知道如何治疗,只能打下手,清洗血衣,搬运伤者什么的。这种情况下,多一个人便是多一份力量。
姜允学会了打绷带,敷药,便立刻投入工作,日日忙得头晕眼花。低血糖的症状卷土重来,她常常需要靠在门框上休息一会儿,才能继续走。满屋子的血腥味,热气熏心,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人人步履匆匆,刻漏滴滴答答,生命的离去不留一丝转寰。快一点,再快一点。允儿端着水盆穿行在躺伏的人群中,眼睛始终是模糊着的,要多快的脚步才会追上生命逝去的速度,才能抓住那只陡然抽回的手。
四面的声音倏然远去,姜允腿一软,跌入浓稠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