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烦躁和讨厌的倦意中脱口而出:“彪儿。”像了断一件人生大事一般让人畅快。
“彪儿。”他在口中默默念着我的名字,像在品尝一道新式菜肴一般,语气余味深长。
“正如所言,咸平人还不是像人类一样令人讨厌。”我无意识地嘟哝着,“看看你的腿就已经让人反胃了!”
“咯咯儿,咔咔咔……”,他笑着说道:“看样子你不大,那么,问题少年,这有什么不对吗?你们人类是脚往前长,脚跟在后,膝盖在前,而我们恰恰相反,我们膝盖和脚都往后,脚后跟朝前,有什么不妥吗?”他突然换作一副威严的神情诘问道。
“当然不妥,既不方便又极显丑陋。明白人根本不用问的。”
“咯咯儿,咔咔咔……好笑,自以为是的人类,把全世界都想成他们自己那副臭样子。还不如说是浅薄狂妄呐!”这引起他的一番宏论:“瀑布一定要跌落悬崖,树冠必定向上攀爬,树根总是朝下……这是你们人类所谓‘见多识广’后的臭屁经验总结,孰不知这三千世界总是无穷,大千一苇,人类于其中,犹如草芥。这恢弘世界中的子民各有各的活法,奈何你们眼中只有你们自己呢?奈何要以人类的一己喜恶衡量世界呢!若你去了我们的国度,我还觉得你们是一群不入流的怪胎呢!”说完后,他便又咯咯儿地笑将起来,咔咔咔……不绝于耳。
“那说我们一样总行了吧?”我自己也觉得刚才确实出言不逊,对人失于尊重,便略带抱歉的口吻补充道。
“诶?那可差得远着呢!人类和咸平人可差得十万八千里呢!你可不能瞎说,彪儿。”他一副教育者的姿态,不过说过后,报以孩童般天真犯傻似的嗤嗤之笑,爽朗而毫无杂质。突然间,我竟也觉得他有了几分可爱的憨气了。
“我们可不是人类。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以前也曾经是人类,只是到后来就和你们分离出来了。”他用手自我打量着,自豪地继续说道:“喏,现在我们可是地地道道的咸平国人。”
他说完便把吐出舌头来,舌面上仿佛纹着彩色的图案。
“这是?”我禁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们的国家。见你是个纯善的人,才给你看的,你不要告诉别人。”
“这么小,就算别人见了也看不清的。恐怕不用这么担忧吧?”我并不以为然。
他见我一副不屑的表情,将舌头伸得更长,然后用双手将舌头上下左右拉扯起来,于是一副巨大的设色古旧典雅的山川物产舆图清晰地在暗橙色的灯光下缓缓绽开,显得那质地更加古老沉重,原来被舌纹褶皱重叠的内容方得一见。而那“咸平国”偏安一隅,疆域微茫,如零星的食物残渣一般孤独地散落在边缘角落,如果不仔细看当真不会察觉呢!之后,我还看到了位列周遭的他国,其中隔过几个国家就是我现在所处的羽翅国了。
正当我吃惊此发现的时候,他用手指着舌头上的咸平国,左手将舌头拉得更宽了,咸平国的轮廓变大,境内稀稀落落地出现一些熟悉的物产,比如鱼。
“鱼?”
“这可不是普通的鱼,这是我最喜欢的鮆鱼,吃了这种鱼可以防狐臭的。你知道,绝大多数咸平人可不喜欢自己的胳膊窝处有狐臭的,我们既是历史的洁癖者,不允许自己重复犯一样的错,同时也是身体的洁癖者,讨厌有狐臭的同伴。”他把头低下钻到红毛丛生的胳膊窝里轻轻地嗅了下,愉快地说道:“幸好这几天吃过一次。”
“平时不吃别的了吗?”
“哪呀?我还吃空气,所以我既食空气,也吃鱼,美妙的安逸生活令人好怀念呐!秋日里,那苕水澄碧潋滟,芦花飘飞……”说道此,他情不自禁地将双掌合起,满满的都是美妙的回忆。
听着听着,我变困意浓浓了,那些话渐成助眠之语。我对于他的生活看起来毫无兴趣。
“一个我睡在另一个我上面了。”
我刚要睡着,但听到他哝哝地说这句时,我强忍着睁开眼睛惊奇地盯着他。
他竟然能看见我的魂灵,是否真的不能看出我日渐长大的“恶意”呢?
“总之,像我这样的人,我们咸平国还有一些,咸平人都会把纹有自己国家的地图放在自己的舌头上。有句老话叫作‘咸平国,上方邦,舌面上头道阻且长。’我们隐遁俗世,退守纯然,不予相争,一般人是难以找寻到我们的,除非拿到地图,不过……也并非……易事......”说到此,突然间,如风云突变,他脸上泛起厚厚的一层暗鸦色,忧惧睁圆了他的瞳孔,颤动了他的双手和扇贝嘴,就连语气也变得瑟瑟发抖——从刚才到现在,从还未见过他有如此沉痛的表情。
他的情绪,此时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泪珠在眼眶中来来回回地打转,一场大雨行将到来。
“只不过什么?哎呀,你怎么哭了?”我也不由得跟着辛酸起来。落日孤鸿,长夜漫漫,两个形似飘零之人最能彼此互相慰藉。可是话说回来,人生征途,谁不是谁的过客呢?就算有一天和崇刚哥永久分开,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无知无欲或许才是人本来的样子。
“是……我们的国家,现在的咸平人……越来越少了。”
“嗯?”
“因为......这个说起来话长,有机会再慢慢细说吧,我只是担心,哪一天我们的国家就此消亡了。到时候连一个容身的家都没有了。”他说到此他几近哽咽,硕大的泪珠不住地从眼眶中奔流出来。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相信只要拼了命,糟糕的事情就不会那么轻易来到的。”就像是自己深陷险境一般,我语速急快得在话到一半时连我自己都吃惊了。刚才嫌弃他的情绪被一扫而光,倒多出不少的怜悯之心。
“但愿他能够长久留在你的身边。”
我自然知道他所言为何,正如他所说,他十分了解当下善意的我。
全身涌起一股股温暖的波浪,在这凄冷的夜里尤为珍贵。
“谢谢!”我的眼眶中浸满了泪水,一闭眼全都哗啦一下流了出来。
“关于我国家的事情,以后慢慢地跟你说吧,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你是个好人。”
“好人?”像这种道德的绑架让我感到内疚,“我真的算个好人吗?好人的定义又是什么呢?丝毫不尊重咸平人的刚才的我也算好人?我连自己都觉得是种讽刺。还有,我也厌恶欣大人呐,即便是他那么帮助我们,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有时候竟然希望他死,因为这样崇刚就……这是我唯一可以把握的亲人了……如果这一切的一切咸平人你都能感受得到,那你还能拼凑出个好人的我吗?嗬嗬……”我内心自嘲着。
“他远在另外一个国度,想念只会让人痛苦。咳,人就是这点不好,痛苦的根源,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追求,越是得到的反而不在意,所以得到和得不到都不快乐了。”
“我担心他在那个国家遭遇不测,算了,我就算我在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话说回来,我陪着他总会觉得踏实点。”
“确实是个蛮夷之邦,苛政如猛虎,想不担心都不容易。”
“我一想起那来去无踪的黑黢黢的东西,内心便被吓得噗通噗通地。山阴王就是不明不白那样死了。谁知道下一个是谁,我们不是那里人,也未曾招惹过谁,可是这也缓解不了我担忧的心情啊。”我说道。
他听到这里,眼睛不由得眯起来,“黑黢黢的东西?”咸平人凑近烛火,以极为机密的口吻探问道,他的头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的黑色灌木似的轮廓。
“是。”
“七窍流出来,黑浆浆地糊状物质?”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你忘了我是谁了?嗜夜者,惧日者,串乾坤于一线,齐今昨于一念。自出生便完全继承了各自父母的全部经历和经验,父母经历过的地方,我们出生便也算经历过了,父母犯过的错,我们知道了,便会小心绕开,极少再犯,这样父母遗传了祖父母的,祖父母便又遗传了曾祖父母,如此一般追根溯源,过往的经验智慧便如层积岩一样不断累积,留在后代人的基因中,没有丝毫丢弃。然而这各家的父母倒底是不一样的,这点和人类其实没有太大不同。所以,你大可不必把我当成无所不能的怪物。从出生以来,我们便也是带着差别出生的,先天优越的咸平人无非依仗了了不起的父母,在见识、才学、胆略等方面都出类拔萃,想要后来居上,只能靠自己多多游历、多多请教,这样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的结果便能在脑子中留下了印记了,我们的后代也便能受其前人的恩惠了。我呢,只是个见识太过一般的咸平人,不足挂齿,说起来还是自己的祖先不努力,也因此遭了不少同类的嘲笑。咳,倒底是自己游历不广,我的祖先也却没有到过你生活的地方,所以正如我所言,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不过你刚才所说的‘黑黢黢’的东西,我确实年少游历的时候见过,连国家的名字我都记得,叫……”
“青丘国。”我们两个几乎异口同声地答道。
“那就是了,一个八首八面,八足八尾,虎身,青黄色的家伙,深夜时分趁山阴王熟睡的时候在他身上种下了蛊,一种黑色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动物在他熟睡的时候钻进山阴王的身体里,经过一夜的酝酿,在黎明时分这些蛊便着了魔似的从七窍迅速蜂拥而出,同时带走的还有一个人的所有的精气,受蛊者就此便一命呜呼了。我晚上游历,经过山阴王的窗户口偷偷见到那个可怕的家伙在他的房间里,八个头在昏暗的灯光下如水草一般静静摇摆,倒影出可怕的诡异。等我再回来时,他已经是不省人事了,黑色的物质早已经爬出他的七窍,和他一样静止不动了。彼此互相结果了性命。不会有错的。”
我口中默念着:“八首八面,八足八尾,虎身,青黄色的家伙。他们传的果然没错,当真是天吴做得!”
“什么天吴?”
我完全不理会他。“以后的好戏可多了”,心中泛着的净是这些人世悠悠,是非纷纭的念头。
“好了,我要走了,还有二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再不回去就危险了。咱们就有缘再见嘞!”他将拄在窗沿的身子挺直,清了清嗓子对我说道。
“那个!”我叫道。
“我的名字叫兮兮。我知道现在的你想问什么!后会有期咯!”
还没等我说出“后会有期”这四个字,咚咚咚地离去的声响便响起,其诡异退行的身姿便快速消失在浓郁的夜色中了。
“兮兮,你可真幸福,永远都不用把背影留给离别的爱人。”夜中,我喃喃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