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羽翅人的头目用手轻轻地将挡住视线的头发向两边拂去,并默默揩拭着眼角的泪珠。
情绪收拾完毕,又笔直地蹲坐在原地,直视众人,清清嗓子继续缓缓地说道:“诸君,诸君”,大家听闻便也将正在低下啜泣着的头抬起来,继续聆听头儿的讲话。
阴风刮落下的叶子擦过脸颊,像锋利的刀锋。
“帘幕拉下,永远的吾国。”那个羽翅头儿用半自我嘲讽的口吻对大家说道,“诸君,几千年了,都几千年了,我们的境况依然没有太大变化。凭借着这一道祖上传下来的法宝,将自己活活地困死在这个不叫作家乡的地方”,不过他旋即像是秋风扫除污秽之物一般,收敛了那自嘲,竟然变为直接的讥讽,喏喏而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中的一些人打的什么算盘!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羽翅国正是有了你们这群鼠辈才几千年来一蹶不振。不过,我说啊,”他从翅膀底下伸出长满羽毛的人类一样的胳膊,表面似涂有釉色的一指头节长的指甲在月光下发出冰冷刺骨一样的光来,他口若含朱丹,并只用余光扫视众人,一丝凛冽的语气放出:“你们放心,只要我们的大帘幕一轻轻地拉下来,那边的人就别想过来伤害我们了,尽可宽心就是了!话说起来,连我都鄙夷我自己了,每次出动归来就是这句话来安慰你们中的一些孬种,是不是都听得生茧子了?”说罢,便似笑非笑地停顿了下。
话可不能永远这样说,该用温度的时候就要用温度温暖大家,想必我猜这一定是他的处世哲学。
“唉!”紧接着他叹息道:“悲哉!吾国之民,诸君!”
可是大家并未说任何话,像是久久驯服了兽儿们,敬听大头儿讲话。
“吾国之艰,几近消弭,有国如此,实属不易。此次一役,我们虽说救回了一批在那里受着非人般虐待的兄弟姐妹们,但是更多的兄弟姐妹仍旧被他们困在丧失谷的狱门关,日日遭受着摧残,这实在叫人不忍谈及呐!况且本次大捷,诸君中死去的兄弟姐妹也不在少数,说到这里,我现在也不想谈什么庆祝不庆祝的事儿了!路漫漫呐!诸君!更大的使命摆在我们的眼前,我们还需要继续积攒力量才是啊!”
“是啊!族长!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抄起家伙再和他们干一仗,我就不信,我们全族出动也干不过那群蛇妖。直捣黄龙!”底下一个羽翅人直挺身子,朝着族长倡议道。颇有现在如果身边有武器恨不得拿起来就开仗的架势。
很多羽翅人听罢便跟着兴奋起来,一片赞同的声音,“是啊是啊,跟他们再狠狠地干一仗!”一时又开始躁动起来了,大家扑棱着翅膀,“吼吼”地朝着天空的那个月亮呼啸着。
“稍安勿躁!诸君!稍安勿躁!”族长清了清嗓子,继续用深沉而稳重的声音说道:“仗是迟早要打的,可是也不能瞎打,瞎打会亡国,不打也不是个事儿,虽可躲得了一时,但是躲不了一世。这些年来,已经听到青丘国一直在打听我们的下落,一旦我们被他们发觉了,还怕没有仗可打吗?我是担心那个时候,我们如果还想不出对他们致命性的攻击的话,也可能会亡国的。”听罢,下面的人头攒动的场面戛然而止。
“所以,要真正地动动心思,诸君,我们为什么会失败?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会灭亡?诸君之中可有人直白地告诉我吗?”
有的只是自个儿顾着自个儿,低着头不说话;有的彼此之间互相观望着,还交流着什么。
这时候突然从诸君之中闪出一个充满雄性荷尔蒙气息的声音:“族长,吾国之亡,是因为几千年前,我们上至君主下至黎民百姓骄奢淫逸,上不敬天,下不敬地,凡是都是以自我为中心,自私自利,寡廉鲜耻。享国几千年后,我们的君主和我们都不自觉地傲慢起来,外面是开疆拓土的节节胜利,国内更是一片锦绣连绵,不论是军事还是礼乐文明不可谓不繁盛,可以说我们的国家在文治武功方面都达到了极致。但是,我们看不清我们自己了,我们开始放纵自己了,甚至,渐渐地连我们自己都质疑起曾经由我们亲手制定的那些‘礼乐文明’,越来越多地人甚至糊涂地认为这些‘礼乐文明’是我们自己的‘作茧自缚’,称它们‘不过净是些无谓轻重的让我们感到不自在的形式主义而已’。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主张应该废除这些束缚人的条条框框,全面解放自己,于是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享乐、纵欲’被奉为金科和圭臬。没错,在那种浮华之下,每个人都似乎丧失了方向——说的具体点,对于那个根本就不知节制,野地里,河流畔,山脚下到处是恣意寻欢的勾当。”
族长和他旁边的一些人试图就此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但是那个羽翅人,根本没有立刻就此罢休的意思,他接着说:“是,没错,和青丘国的停战协定签订了,他们年年向我们朝贡,我们更加得意忘形。农业大臣向天吴借来的“息壤”——一种不断自我扩张伸展的农业土壤——覆盖了原本是荒野的地带,因而我们便得到了更多的粮食。可是,就像刚才鄙人所说的那样,我们被这些浮华的表象迷惑了。天吴曾经告知过吾国一句话,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有太阳的地方,必然有阴影’。读过《羽翅国史》的人应该不会陌生的。可惜啊,我们离这句话越来越远,连我们的君主都不似老祖宗们那样勤勉了,整天沉湎于女色和金钱之中,疏远了政务。虽然有息壤的帮助,但是我们却没有对过度的人口繁殖实行应有的管控,人口繁殖得如此快,以致于本来产量过剩的粮食都已经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了,于是渐渐地有了饥饿,并且情况越来越恶化,紧接着更多的子民死于饥荒。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哄抢粮食,抬高物价。以致于连皇室成员也不例外,他们大量圈占本来属于农民的土地,导致了更多的人丧失土地、流离失所,终于导致饥饿的人群不可控制。为此皇室成员之间还出现了好几起内斗呢,记得吗?江陵王和江汉王于咸兴三年(羽翅国纪年)大动干戈,为了国中西部一片膏腴之地斗得个你死我活,最后以江汉王派刺客杀死江陵王,江汉王被废除为庶人而结束。想不通是不是?怎么会因为圈占点粮食、良田而大动杀心呢!其实呢,事情也没那么纯粹。其实两人早在这很久以前便因为王位继承而明争暗斗了,只不过没有挑明罢了,争夺地皮之事不过是将它们升级而已。这些暗地里的事情在当时可是尽人皆知的啊!可惜我们那时候的老祖宗呐,老皇帝整天搂的美人儿归,糊涂得连这个都不知道呢!”
说了这么一大通的话,这个羽翅人或许累了,或许是对自己的祖先的所作所为感到莫名其妙,他略微迟疑地停顿了下来。他感到更多黑色的乌云似的东西慢慢压到自己的头顶上来,眼下他不过是积攒力量继续下一番宏论罢了。
那个羽翅人——族长,听罢,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朝着那轮明黄色的巨型月亮仰天长叹一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