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音乐和欢呼声当真停了下来,银执大人和欣大人从祭祀台上朝我们走近了。
“一个毛红红的东西。”我转过头去对站在一边的崇刚哥说道。当见他像蜡人一般兀愣愣地戳在原地不动,眼角微微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这才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立刻住了嘴。幸好银执大人离我们还有段距离,应该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欣,你有事欺瞒我。”可是刚走到我们跟前,银执大人便面带愠色地瞅着欣说道。
“大人,小人不知道您这是何意?”
“你还给我演戏!我如果连这点察人观色的能力都没有,也枉在狱门关活这数千年了。你之前不是为了让我宽心,说已经给他们做了梅花烙吗?为什么这个人刚才还能自由行动?”他打量着我,见欣被识破后沉默无语的样子,继续说道,“好了,既然你还没有给他们做梅花烙,那就直接上缴灵魂吧!”
我见到他现在要来真的,便不再佯装了,崇刚仿佛也感觉天塌一般,身体也渐渐地瘫痪了似的,蹲在地上无力再站起。
冷静了一下之后,崇刚哥突然站起,再度尝试带着哀求的眼神规劝银执大人:“大人,我求求您,您饶过我们,我们再也不敢欺瞒您了。除了上缴灵魂外,我们什么都可以做。求求您了!”他见银执大人毫不理睬,便继续说道:“大人,您不是说要好好彻查此事吗?怎么现在又要上缴我们的灵魂?欣大人,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们好,都是我们的错,牵连大人您了。您就帮小的们求求情吧!”
欣大人一脸的难为情,看着站在旁边的银执大人不敢再说什么了。
“我要是不拿了你们的灵魂,谁知道你们还会给我闯下什么祸呢!”银执大人凑近我们的耳朵,低语地说道:“这狱门关大王的眼线可不少,我可不想为了你们两个做无谓牺牲。你们懂吗?”蛇身的鳞片缓缓擦过我的脸颊,我感受到他体内蓄藏着一股冰寒的杀气。
“欣,看得出你快被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迷惑住了。我这次不怪你,要紧的是现在赶快把这两个家伙妥善地处置一下。”
“这……”
“还不快些,愣着做什么!”
“卑鄙无耻,言而无信!”我耐不住性子又开始咒骂起银执大人来。
这边呢,崇刚哥一直抓住银执大人的衣襟不放,苦苦乞求。
“也罢,你还是懂点礼数的,只不过你这个弟弟实在可恶,如果不教训下恐怕真的难以让他顺服,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放心,看在欣大人和你求情的面子上,我对你是暂且宽恕的,只不过你的弟弟的魂灵恐怕不能再让它那么自由咯。不过,你们也先别紧张,我也不是他说的那种言而无信之人,可是惩罚他还是一定要做的,我只是让他的灵魂不自由而已,我并没有说要上缴灵魂给天吴呐!”他见我们都止住了愤怒的、哭泣的声音,便环顾身边的欣说道:“欣,还不快点。”
“是,大人。苍岩!”
于是站在欣大人旁边的一个身穿甲胄的甲士,走上前来,蛇体的两侧鼓出仅有树枝一样粗细的胳臂。他向欣半鞠了下躬,手捧一支红彤彤的竹笛,举到齐眉的位置。
欣大人拿过笛子,看着我们,心中有略微的迟疑,然后他缓缓地说道:“对不住二位了。”
我自然记得这个是“唱魂笛”,凡是被指定听过唱魂曲的人,灵魂就会被剥夺。而被夺去魂灵的囚犯,一旦身体上被烙上了梅花,不但他们毫无独立意志和思想,就是他们的肉体和行动也尽被“唱魂笛”那具有特殊指令意义的笛声掌控操纵了,只得乖乖地服从了。
恐惧的巨大阴影正在一点一点地笼罩住我们。
笛声舒缓、哀怨。那是一种颇为让人动容的笛声。我仿佛正从一片被蚕茧包裹的朦胧世界里挣脱出来,来到了我眼前的这个现实世界。那一时刻,我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的存在感。
不论是整个身体还是心智都开始呈现出一种非常简单自然、放松轻盈的状态。
我明明是靠在崇刚哥肩膀处一动不动的,但是我怎么感觉自己却像在远离他一样?
我试图抓住他的衣袖,但是发现手掌竟然什么也不能握住——我的灵魂已经从我的身体里脱离出来,成了几乎没有任何重量的物质。
灵魂浮在我肉身的头顶,风吹着它,使它将要向更高更远的方向逃逸。我拼命地抱住肉身的头颅,可灵魂的下肢像旗帜一般在空中飘舞。我便用尽全力,将下肢也缓缓收回,牢牢地盘起扣紧肉身的脖颈。
一点风都会成为我的灭顶之灾。我算知道了。
我试图大声叫“崇刚哥”,但是却发现自己犹如身处真空世界一般,所有的声音都被打回。我痛苦地哭着叫着,周围的世界却未发生丝毫的变化,大家并未注意到这一切。
原来我的魂灵别人根本是看不见的,我伸手摸着崇刚哥的脸,那张让我欢喜的脸,滚热粗糙的脸,他却竟然也没有任何感觉。
于是我真的确定了——我已经彻彻底底地沦为没有任何触感的“零重人”。肉体依然在,但是任何人都已经看不到真我的存在了。
这个时候,我的灵魂看到伴随着“唱魂笛”的笛声嘈杂不齐的脚步声,金属镣铐互相碰撞时发出的哐啷的声音又开始响起来。
服役的队伍开始出发行进起来了。
“好歹比赤身裸体的男女囚犯强一些”,我努力开导自己。他们是彻彻底底地上缴了灵魂的人,背上统一地被烙上了“货真价实”的梅花烙,彻头彻尾地净是些没有思想和意志的“空壳”,叫他们“活死人”也并不为过。
女的都是蓬头垢面的,长发挡去了脸的大部分,低头半弯着腰,因而根本无法看清楚她们倒底都是怎样一副容颜。双臂在身体的两侧毫无生机地垂着,并不会因为行走而前后摆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们听到了远方传来了什么声音,还是她们灵魂在回光返照,偶尔她们也会猛地抬起她们的头,直起身子,头发顺势倒向脸颊的两侧,露出一双双阴鸷的眼睛,和半张许久没有见过光线的脸。这时可以借机一窥她们的面容。
她们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亦或是那个只有她们听得见的来自遥远的呼唤在她们的心底激起来一层层巨大的波澜。
她们的内心正有一股异常的暗流在秘密地集结,等待着爆发,撕毁眼前这个让他们无比苦楚的世界。可是不一会儿,她们便又慢慢地弯下腰来,刚才透着绿色杀气的眼睛们又恢复到最初的那一潭死水般的沉寂,脸上也继续没有任何表情,如果非说有的话,也只能说他们的脸上统一地写着“绝望”二字。仅此而已。
身体上被烫上了囚犯的编码,想必动用烙铁的那个时刻一定是非常凄惨的,背上一道道鞭子抽打留下的疤痕恐怕是一辈子也难以抚平了。
男囚犯都是些有着黝黑皮肤的精壮男子。他们小腹处也被人用烙铁烙上了编码似的文字,和女囚犯身上的共同起到一种震慑男女私交行径的作用——看,这就是下场!
他们正值盛年,****迸发,忍不住尝试新鲜的东西,却不想已经触犯了丧失谷苛刻的律法,被逮捕,执行着惨无人道的刑役。
这确实值得人们唏嘘悲叹,但是自己的处境更让我担忧。现在,我的魂灵漂浮不定,只靠我用蛮力紧紧地抱住我的身体,松开恐怕永远就有去无回。想到这些,我看到我的肉身的额头涔涔地流起了汗。
当灵魂脱离自己的肉身,一个人变具有了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眼前崇刚哥拼命地摇晃着我的肩膀,他哭着,他焦躁着,而我却不动声色地欣赏着我的肉身对此情景的“讷言”不语,波澜不惊。
队伍稳定地行进起来,我的肉身被崇刚哥拉着缓缓地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