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锦画去吟歌苑读书,因今日袁青枫留在府里要考应辰、应景和应年的功课,颜书又说身子不适未曾来,所以吟歌苑便只有锦画一个学生。
虞晋声也没有按平日里教习的方式来教锦画,而是随意拿起一本书,递给锦画手中,说道:“这本书,我还未曾讲过,可是我知道你平日里翻看过。你便给我讲一讲,你从这本书里领悟到了什么,随意便好,不用拘泥于字面意思,你知道我一向最反感不知其意死读书。”
锦画低头扫了一眼书封,确实是从虞晋声这边翻看过的书籍,当日也曾觉得颇有些意思,可是因其中牵扯到男女****,于是便不曾从吟歌苑借出回去细读。
如今虞晋声问起其中何意,锦画却有些顿住,如若谈起的是爱情,那么锦画自然深有感悟,这与人无关,不过就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心境罢了。可是,她却不能吐露心声,毕竟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教授自己学识的先生,非知己,非良人。
正在这时,蜜柚端了一盘点心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搁置在桌几上,朝锦画笑了笑,飞快地看了虞晋声一眼,便离开了。
虞晋声的视线一直不曾看向蜜柚,这让锦画有些说不出的失望。见虞晋声一直盯着自己看,知道他这是在等自己说话,于是不再回避,淡淡说道:“这书上所讲,无非便是这一句话,得遇倾心之人,宁肯将自己逼至悬崖峭壁,也不言退。”
虞晋声深深地看了锦画一眼,眼神中的讶然无法藏匿,良久,他收回注视的目光,不发一言走出了书堂。
锦画轻舒一口气,合上书,出门去找蜜柚,见蜜柚正在房间内缝制衣服,打眼看去便知定是虞晋声的无疑。
蜜柚见傅、锦画进来,忙放下手里的衣袍迎上前来,锦画却止步,走近床榻拿起那衣服来,轻叹说道:“这针脚可真细密,蜜柚,你的女红这两年可是越发长进了。”
蜜柚将锦画手中的衣服取过来,有些羞涩地藏在身后,说道:“不过就是瞎做几件衣裳练手罢了,让四小姐见笑了。”
锦画见蜜柚形容越发消瘦,眼眶微陷,知道她为情所困,于心不忍,拉过蜜柚来一同坐下,认真问道:“蜜柚,你年岁大,又不比荔枝那般没心没肺,所以我也不好开口追问你这两来的事。可是,我不能看着你一天天枯熬下去,虞先生与你那般生疏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你自己更不会不知。”
蜜柚听到这里,眼底朦胧却未曾流下泪来,只是苦笑说道:“你看,我竟是不会哭了。以前每夜里都哭到睡过去了,已经早没有泪水可流了,可是心里却跟淌血一般。四小姐,难为你不记恨我离开你来服侍虞先生,我心里羞愧,却不曾说出来过,因为我觉得但凡做了便应该有担当,正如我来到虞先生这吟歌苑,既然来了,又何必牵肠挂肚扭扭捏捏地不肯面对?我是喜欢他,可是他却不喜欢我。”
锦画自是看得出虞晋声对蜜柚并无意,可是仍旧有些疑惑,问道:“蜜柚,照你这般说,虞先生不喜欢你,又怎么肯将你留在这边,而且一直以礼相守?”
蜜柚苦笑,说道:“四小姐是想说虞先生对我冷漠疏淡吧?四小姐可知,虞晋声为什么肯将我留在吟歌苑吗?”
锦画摇头,这一点她倒是真猜不出一二来。
“因为我在虞先生面前立过誓,此生不再向他谈及****。否则他便会将我逐出吟歌苑,不再相见。而我,便答应了他的要求,留在了他的身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或许有时就是为了看他一眼吧。”
锦画长叹,又恨铁不成钢地叱道:“蜜柚,你好傻……”
“得遇倾心之人,宁肯将自己逼至悬崖峭壁,也不言退。”蜜柚静静复述着锦画的话,说道,“对不起,四小姐,你说这句话时,我恰巧听见了,深以为意。”
锦画微怔,旋即无言,看到蜜柚渐渐苍白的娇颜,有些说不出的心痛与无奈,爱,并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也不是一个人可以感知的。
爱,说穿了,一定会是两个人的事。而蜜柚深陷到爱的漩涡中,锦画却救她不得,能不能获救,就是要看她自己能不能从深渊中再解脱出来,解脱出来便是生,解脱不出来便是死路。
蜜柚求生,便要忘记虞晋声,可是锦画知道这必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从蜜柚的眼中,她便可以看出,她对虞晋声的爱,已如同炉火般难以熄灭,哪怕现在泼上去的是一盆冷水,也会冒出青烟,萦绕不息。
锦画思索再三,还是去找了虞晋声,他正在书房中静坐。锦画进去后,只是侧立在他身前,见他睁开眼睛看向自己,于是说道:“先生,你不该那么对待蜜柚。”
“哦,你说说看,我如何待她了?又怎么不该这么待她了?”虞晋声起身,走至书架前,不曾回头,却将问题抛向了锦画。
“你要她起誓不谈****,却又做不到让她死心,否则大可将她驱逐开你的身边。既然不想叫她对你毫无眷恋,又为何对她这般生疏冰冷,爱了便是爱了,不爱便是不爱,爱与不爱之间从未不曾有中间选择,可是你却偏偏做了中间选择,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矛盾吗?要么让蜜柚离开,要么便与蜜柚相恋,别不给予她你的心,又要她每日每夜心里都是你。”锦画语速很快,有些不忿地朝着虞晋声嚷道。
虞晋声待要开口说话,看见锦画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缓步走过来,说道:“待以后,你便会明白,给一个人希望总比不给希望要强。如果我现在要蜜柚离开吟歌苑,那便是彻底毁灭掉她。”
锦画微怔,当即了悟。
以蜜柚目前情形来看,让她离开吟歌苑,便是要她去死。依蜜柚的性子,如若没有爱上,还可讲坚强执着的道理,如若爱上了,那么心中便只有爱这座大厦存在,一旦这座大厦倒塌,那么她也会不复存在。
虞晋声却因为看到锦画怔愣的神色,伸手揉了揉锦画的头发,说道:“我给你说这些做什么?你还小,自是不会懂得爱有时会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它蕴藏着的力量是你今生都无法想象的,可以让人获得重生,也可以让人走向痴傻癫狂,甚至毁灭。”
锦画只听着虞晋声的话有些发呆,却忘了躲避虞晋声揉向自己头发的手,待到反应过来时,才倏地后退半步,面色有些绯红,扫了虞晋声一眼,见虞晋声也有些不自然。
锦画匆匆辞别,从吟歌苑走出,身后,虞晋声低唤了几声“画儿”也未曾应。倒不是觉得与虞晋声亲近几分有多大的不妥,在锦画心中,这六年相伴,早已将虞晋声当做家人般看待,虞晋声那绝世风华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她从来都是高看他一眼。
只是虞晋声从未向锦画做出这般亲热地举动,所以一时令锦画有些不安。如果一定要问锦画,将虞晋声看做什么,锦画会有好几种回答,是亲人,是朋友,是受了委屈想要去倾诉可是又不敢倾诉的那种家人,想倾诉是想从他身上得到慰藉,不敢倾诉是怕他的言语不能抚慰自己的心,甚至还会伤害到自己。
或者,这里面还有一层锦画自己都未曾想象的感情,不疏远,不亲密,只是觉得踏实,心安。
锦画回去路上,想起近日未曾见到乔姨娘,便又折道去了乔姨娘那边。
谁知,锦画从走近院门,便见绣屏正提着食盒站在院门后,锦画有些疑惑,问道:“绣屏,你提着食盒站在这里做什么?姨娘屋里的小丫头们呢,怎么也不出来帮把手?”
绣屏见是锦画,起初有些紧张的神情顿时放松下来,见锦画要往里走,马上伸臂拦着,面色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四小姐,您先别进去了。”
“为什么?”
绣屏迟疑着不肯说,见锦画再度往前走,只得拦着低声说道:“老爷在里面,有些不太方便……”
霎时间,锦画便明白过来,只差没红了脸,当下扭头朝回走,绣屏不敢大声唤她,便随着她去了。
锦画有些失神地往自己院子里走,见林姨娘正往齐氏院子里去,便饶了路避开了她。自从当日,锦画在袁青枫面前指出林姨娘或许便是谋害齐氏的真凶,袁青枫便对她疏远很多,林姨娘对锦画不是不恨的,只是一直未曾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加上锦画后来又在老太太房里养着,更是无从下手。
锦画知道袁青枫越是疏远她,她越是恨自己,所以极少与其碰面,见面也极少言语。选了这条偏僻近道,才不过走了片刻,便听见两个丫鬟婆子躲在假山后偷闲嚼舌根。
“乔姨娘也真是的,明知老爷回来便往沈姨娘房里去,她还装病让绣屏那丫头将老爷拦过去了,还将小丫头们都打发出来,这大白日地就没皮没脸勾搭着老爷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也不怕传言出去让人笑话。”
有个婆子干笑了几声,说道:“什么见不得人?乔姨娘好歹是跟老爷在自个房里,在自个榻上,他们两个关起门来愿意怎么闹腾便怎么闹腾,闹腾舒坦了,畅快了,还能多给些好脸色给咱们看。”
“这话也是,记得去年,老爷有半月未曾到乔姨娘房里来。乔姨娘每日只气得揪住咱们的错不放,我这尾指就是那日被打折了断掉的,到这遇到雨天还痛呢。”
“说起来也是你活该,你明知乔姨娘最恨别人提起她无子,你却偏偏提起你那不争气的儿子,还说什么儿子再不争气那也是有传宗接代命根子的,女儿再娇贵那也就是躺下被人骑在身上泻火的,一旦玩弄腻了,连骑的兴致都没了。这也就是在乔姨娘房里,她怕惹出是非来不敢将你如何,如果是在大太太房里,只怕要去了你这半条命。”
“我说的是难听了些,可是哪一句话不是实话?乔姨娘也别装出一副清高模样来,她如果守得住,还用得着在老爷的饭食里加了些补男人身子的东西进去?绣屏那丫头只当我没瞧见,却不知我当时就在灶房窗户外面看着呢。”
“这话你可别再乱说,此事非同小可,老太太如果知晓乔姨娘这么做,岂会饶得了她?那是家里再闹出些风波来,小心没人保得了你条命。天色也不早了,老爷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个把时辰折腾,快些回去,也该是时候了。”
锦画一直站在暗处,未曾动身,那两个婆子从假山后猫出身来,四下张望了眼,没看见人,便互相使个眼色迅速朝乔姨娘的院子走去。
锦画暗惊,如果这两个婆子所言不假,乔姨娘果真在袁青枫的吃食中加了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老太太得知后岂止会勃然大怒?那些虎狼之药,不过看似生猛,久而久之便会掏空人的身子,袁老太太又岂会容得了乔姨娘这般待袁青枫?
打死或者将其打发出去都是有可能的,锦画暗叹,觉得一向谨慎细微的乔姨娘犯下这样的错,真的是有些不应该。
锦画看她们走远,正待移步之时,却突然见几丈外的远处,一个人影闪烁了下,迅速淹没在竹林之中。很明显,那人同样躲在暗处偷听到了两个婆子的话语,待那两个婆子走远才疾步离开,只是,那人没有发现到锦画也站在了暗处罢了。
而那个方向,正朝着庄氏、林姨娘、沈姨娘的院子。那个身影到底是哪房的人,锦画不敢确定,不过锦画隐隐约约却有种不祥的感觉,此事定会在侯府掀起轩然大波。
乔姨娘也定会被推至风口浪尖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一言一语道出今日房中亲密之事。到那时,尴尬,羞耻……将会陷入如何的不堪境地?
锦画不敢继续想象下去,她本想折身去提醒乔姨娘,可是却有些犹疑,如果从她口中道出,势必会令乔姨娘与自己本就淡薄不甚亲近的关系推至更远。
所以,她决意将此事透露给某个人,让那个人去提醒乔姨娘。
锦画往回颜书的院子走,见红玉和绿石正在院子里悄声议论着什么,看到锦画进来忙见过礼各自散开去。
锦画还未曾进门,便听见颜书在屋子里发脾气,嚷道:“叫你们去,你们只装聋作哑,那镇国公府我迟早便要进去的,只是要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难道也不成?”
红玉本欲在前为锦画引路,当即轻咳了几声,掀开门帘,请锦画进了门。
锦画见桌几上的茶盏尽碎,满地狼藉,茶渍洇湿地砖,看起来有些刺目。
颜书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做什么?”
锦画看了红玉一眼,红玉忙放下手里收拾的碎瓷出了房间,还将门虚掩了过去。
锦画坐在颜书的侧面,见颜书旁边还放着一个首饰盒,打开来尽数都是赫连誉送过去的首饰,琳琅满目,翡翠玛瑙都不在少数,于是也暗暗咋舌,这赫连誉此举所为,当真令人不敢苟同。
“你要见镇国公府上的嫡少爷?”
颜书斜睨了她一眼,说道:“难不成你也想看他一眼?”
锦画嘴角微抿,心道可没心思再见那位少爷尊容,相貌倒是好的,却虚有其表,言语唐突,举止轻浮,行为又这般奢华而无所节制,非良人可选。
“你来到底什么事?尽管说,别做出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来,老太太、太太吃你那一套,我可不吃。再者说了,这些年来,你在老太太房里当做嫡女一般养着,欺我一头不说,什么好处都没落下你。你如果识趣,咱们俩便躲得远远的,从此少来往。否则,你也最好收敛聪明些,叫我抓住把柄了,便是拼死也饶不了你。”颜书站起身来,朝着锦画低喝道。
锦画看到她这副模样,再三压抑才克制住心里的怒火,站起身缓缓说道:“三姐,你我之间从无怨仇,姐妹间罅隙难免,如果一定要睚眦必报,岂不是闹得家里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