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龙文武大广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四年
七月,上奉皇太后避暑东都。
八月,上以圣寿,宴群臣。王乃请开恩科,上准之。
上,乡试。
下,榜出,顺天、江南中试一百六十余名,浙江、湖广逾百名,余省数十至百不等。
九月,上闻皇太后违豫,乃停本年秋决。
花是丹桂,径自飘香。
月底下纷纷落了,坠于白衣之上。
之惟记得那时先生刚使熟了轮椅,父王却依旧爱用抱的,托起那白衣一袭,轻如只月片云。
便听君潋道:"哎哎,逼着人家用轮椅的是你,现在不让用的也是你。"
兰王笑嘻嘻的趁机偷香一记:"那是在你办公时迫不得已而为之,难不成要让翰林院里的那些家伙也这样抱你?"
之惟清楚的听见了先生苦笑着嘟囔:"那不会不去?"
但兰王自是听不见的,他只顾轻轻的将怀中人放在桂树下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刚也要坐下,却见有下人进了桂苑,对他附耳说了两句,他便对君潋笑了笑:"等会儿我。"
听他语气,让人隐约有所期待。
之惟便也跟了去,留下君潋在原地摇头苦笑。
走至墙外,只见一老仆已领着一人恭候:那人杏色长袍,二十刚出头年纪,一脸清冷神色,如江月照晚、白露未晞。
之惟只觉有些眼熟,却见父王打量着那人,似也因他的年轻而迟疑:"你就是顾无惜?"
那人微勾了唇角:"如若不是,区区在下又何劳王爷如此费心?"
之惟恍悟:原来他就是那个在狱中遇见的"医仙",父王带他来此,目的不言自明。
果见兰王并不在意,只道:"那好,随本王来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记住,从此不要再跟别人提自己的名字。"
几人便走进苑内,隔着树影憧憧,若隐若现那头白影。顾无惜忽然停下了脚步,余人也跟着他站住。只见他望了会儿,随即转身对兰王道:"王爷,请将顾某送回牢房吧。"
兰王先错愕,复心沉。
"请恕顾某才疏学浅。"顾无惜似全然无视他脸色,"那样的腿伤,我治不了。"
"本王曾亲眼见识过你的医术,你怎会治不了?"兰王眯眼盯着他,"你就那么想回牢里?难道你不知你犯的是什么罪?"
顾无惜却也无惧:"顾某说的都是实话:治不好的病就是治不好,当偿的命也自是该偿。"卓卓朗朗,一派从容风光。
"你--?!"兰王想要发火,却终只剩了喟然。摆摆手让人退下,他自己则又转眸向那疏影横斜中的白影,看得那样深,那样浓,甚至不觉清风抖落了他一肩残花。
原已向外走的人却忽然停了步,看着凝神的兰王。
"心病还须心药医。"看了会儿,他终于开口。
兰王回身。
顾无惜仍是那副冷淡模样:"若他自己不想站起来,纵是华佗来瞧了也无用。"说罢,竟自飘然而去。
兰王震在当场,思索良久,像是决定了什么,才向桂花深处走去。
花下,君潋见他过来,也不问,只含笑抬首。
之惟这回没有跟去,只远远的望见父王说了些什么,然后见先生微愕,微笑,最后微微颔首。
不知二人究竟商定了什么,只知那时风来,桂花扑簌落下,有暗香,盈袖。
数日后,圣上六十圣寿,宴百官。
席间,兰王出班,请开恩科。
众官一时错愕,圣上但笑不语。
沉默了会儿后,成王首先出言赞成,接着平王汝王等也纷纷附和。百官见机,也忙称是。
就这样,皇上准了这年的恩科。
朝廷上下很快就忙碌起来。不多时,各省都已准备就绪。大约是为避免再出春闱之丑事,这次各省主试都是由朝廷直接委派,且到临入闱前才宣布。于是,桂花缤纷时节里,君潋被点为了江南主考。
之惟终于猜到那日花下父王对先生说了什么,却不懂他如何能放不良于行的先生远行,何况又是一次科场风云--莫非二人之间真已有什么不同了?
秋阴不散时,兰王带了他去送君潋赴任。考场设在江宁,因顾着君潋身体,他们选择的是走水路。一行人送至渡口已是傍晚,天青云淡中,只见渡头上悠悠一线灯笼高悬,在风来时渺渺的荡着,照亮了几条客船,几重波涛离合。
兰王抱人进了船舱。之惟只见舱中一干下人都是兰王的心腹,惟一人眼生,再一细看那清冷眉目--居然是顾无惜!不由暗吃一惊:他可是即将秋决的重犯啊!
兰王却显然只当他是个大夫,对君潋介绍道:"这位是吴大夫,他乃疗伤圣手,誉满杏林。"
君潋抬眼,瞧见了那张年轻却倨傲的面孔,淡淡一笑:"有劳吴大夫了,在下君潋。"
顾无惜只微颔了下首:"在下吴惜。"
之惟不喜他对先生的冷淡,兰王却似倚重他得紧,反复嘱咐君潋:"这一路上,身体诸事,你都要听他的。"
君潋由他罗嗦,只是笑,却不料唠叨者忽蹲到他身前,黑眸咫尺:"潋,你听着:怎样都不要放弃。"
嗄?他究竟想说什么?
"潋,答应我。"
为何那眸中有希望明灭?让人一不留神掉入那柔情陷阱:"嗯。"
"好,我等着。"兰王站起身来,满意的微笑,看向那头的神医。
自己究竟答应他什么了?在那二人的目光交会中,君潋忍不住抚上了自己的腿--难道......?
还未及相问,只听舱外有人声作响,紧接着,一阵轻盈的足音入了船舱,抬眼见进来的是个青衣的俏婢,朝他和兰王一福:"见过王爷、君公子。"
"你是何人?"兰王直觉的绷了面皮。
"回王爷,奴婢是胭脂楼离若姑娘派来的,找君公子。"
"姑娘有何事?"君潋将已拧了眉的兰王向后拉了拉。
青衣婢甜甜的笑着,捧上一个包袱:"这是我家姑娘送公子的。姑娘说了:公子此去江宁,虽道是'秋尽江南草未凋',却也毕竟是天凉霜冷,以公子之身体实不宜多受潮寒。"说着,打开了那包袱,"这是她亲织的薄毯一张,千言万语已尽寄其内,望能为公子御寒添暖。"
君潋道了声谢,伸手接过时已不由两颊飞霞,却不料手中物很快就被人抢了去,还赠一脸铁青,教他差点笑出声来。一时柔情和别绪纠葛着上心,不觉忽略了:那青衣婢子望了眼"吴惜",眼波闪动。
之惟在旁看着父王和先生,一腔暖意涌动,才知二人间的深情竟是无论怎样也不曾变更。
然而也终将别过,念去去千里烟波。
站在渡口处,望那轻舟隐入水天一色,不舍的之惟忍不住问父王如何能放先生远去。
兰王答:"江南是个养伤的好地方--江宁离杭城也近。"
"可离京城远啊。""杭城"与"京城",父王难道不知先生心中何者才是更深的羁绊?
"就是远了才好。"兰王抬起双眸,"他才能有力量痊愈。"
"可......"他依旧放心不下。
"旁人做得再多,说到底也是徒劳。"兰王眼中有着一瞬的痛,却更有着长久的明,"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孩子,你记住。"
这才领悟,父王的用心良苦。
八月初九起,全国乡试开始。
大约是有了春闱的先例,此次秋闱,考生和考官都安分了许多,一场场考试进行下来,各地都是风平浪静。
这样的宁静中大约也只有一人尚存不满--之惟见父王翻来覆去的念着先生的信,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又是'一切安好,请君勿念。'!既然'请君勿念',他还来信作甚?!"
而那日随行的心腹也有信至,却说:江南的学子俱是狂傲,君大人一到江宁,便连夜接见来访考生,与他们论了半夜的文章,这才收服住人心。
过了两天则是--"什么'考场上诸事皆顺,令人不甚宽慰......'?"兰王边念边冷哼,"'却又觉长日无聊,无以为寄......'"忽然声调就变了,一抹笑意浮上眼角眉梢:"'闲暇时小寐,忽觉君至,暗喜。醒来方知是梦,一时更觉:更漏无穷,永夜无期。'"再念下去,他终于笑出了声来:"'昊,潋思君甚。'"
然而"不幸"的是那天是心腹的信先到的,说君大人因琐事操劳偶感风寒,幸有吴大夫及时医治,已然无碍。
于是兰王边笑边皱眉:"别以为几句好话便能哄住我,哼!"于纸上却只漫漫写道:"闱内诸事繁杂,卿身为主考,不必事事亲为。副主试阮誉等俱是谨慎之辈,不妨将细务交之......"一笔一划,详述江宁有关诸吏情形:何人堪当重任,何人名不副实。家国天下间,惟入骨相思力透纸背:"兰卿,保重身体,殷殷盼卿无恙而归。"
几天后,君潋的回信果不枉如许期盼,寥寥数字让兰王欣喜若狂:"'托君之福,潋之腿伤大有好转,如今已能站立......'"
之惟看见他自椅上霍然起身,笑啊笑啊,最后长长的舒了口气。
那天正是十五,窗外的桂花已开至了全盛,馨香扑鼻,让人恍惚间仿佛又闻到了那股令人心安的清芬,忽然觉得未来可期......
月下寻桂子,枕上看潮头。
梦里依稀,模糊的,是儿时笑容;十年一觉,醒不来的,是场杭城梦。
十五月同圆,举头望,低头思。
望的什么,思的什么?
在那一瞬,顾无惜觉得自己清楚的看到了白衣如雪寥落,不由"哎"了一声,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原在望月的君潋便转过了身来:"吴大夫这是怎么了?"
他反应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就是"吴大夫",忙答:"呃--没想到这里人也如此之多。"
"山寺月下寻桂子。"君潋微微一笑,望向身旁人流,"看来和吴大夫一般风雅的人还真不少。"
"无惜何来的风雅?"他挑眉,"谁不知这原是君大人家乡的传统?无惜不过相陪而已。"
究竟是谁拉谁出来的?这样的口气!君潋暗暗苦笑,却见那杏色衣衫的男子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已别开眼望了月去,脸上似仍是那副桀骜的神情,却不知为何,只让人更注意他的眼睛,清水般的眼睛,从第一次见就留意了,那样的明净,那样的年轻。
而年轻,偏偏大约是大夫最不爱听的评价,至今记得,上船的第一天他就逼着自己在摇摆无定的船舱中无数次跌倒爬起时,心疼的福全吼他"残忍",质问他是"几岁的毛孩子",他登时就红了脸,回敬说:"无惜早已过弱冠!"
听到"早已过",便知是刚过不久--毕竟没有一个快三十的人还会将二十当回事--却也幸好没因此小瞧了他的医术:如今自己已能在搀扶下行走,乃是不争的事实。
许是真畏了这样的年轻锐气?还是因浮出了京城那层层旋涡,终又要、又能自己呼吸?真想不到有一天还能靠自己站起、行走,只是体力还是不足的样子,连那神医都困惑这虚弱。
果然现在走了不几步,就薄汗涔涔了,一只手递过来,在左边手肘处托了一下,然后就被右边的福全更稳的搀过。抬起眼,果见二人又在互瞪--这样的情况已是屡见不鲜,结果也总是千篇一律的福全告败--无论有多苦,他仍要谨遵医嘱,却没料这次竟是那大夫妥协。
顾无惜瞪了会儿,终松开了手,淡淡道:"君大人若是累了,不妨先休息一会儿。"
君潋还在错愕,已被福全如蒙大赦般的搀到一回廊中坐下,听他关切的询问着:"老爷,累了吗?"继而忿忿:"这个吴小子,好好的要出来捡什么桂子?净折腾人!"
"休得胡言!"君潋低声训斥,果见那年轻的神医已在冷笑,月光照在他脸上,如许凄清,忽有种熟悉的感觉,名为寂寞,于是说道:"吴大夫是一片好心邀我出来走走。你瞧这月光,这桂花,哪一样不是难得的好风景?"
"只怕这山野小庙比不上君大人家乡的名山名寺吧?"顾无惜仍翘着唇角。
"不。"君潋摇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顾无惜转过身来,看见那说话人脸上清淡的笑意,在夜色中漾开。
君潋环顾四周:小小山寺,今夜却不宁静,熙熙攘攘的人流涌动在桂影花枝间,不知有几人当真拾到了月宫的落桂--但这又有何妨呢?总是千里共婵娟,一般的月明。
"对了,吴大夫仙乡何处?"
"无锡。"
"无锡?离江宁不远啊。"
"杭城也离江宁不远啊。"顾无惜直觉回敬。
那为何都不肯归去?如此星辰如此夜,究竟为谁风露立中宵?眼神交汇,又迅速别转:是谁拨动了谁的心弦?"故乡"二字,忽然沉得像碾过心头的巨石,苦得如第一次亲尝的药草。
终是君潋先抬起睫来,望断咫尺天涯:"杭城么?已有十年没回去过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开开落落怕也有几番了,想必并不待我。"
顾无惜点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君潋笑:"反正哪里都有花,哪里的花也都一样看得。"
"呵!"闻言,顾无惜一笑,却仍是冷清,"无惜却信曾经沧海难为水:错过了的景,就是错过了,怀念也无用,别的也代替不了。那时花开既不能收拾了带走,那无惜便从此不看花了。"
君潋微笑:"吴大夫想必是个专注的人吧?"
顾无惜看了他一眼:"我也不知道。我只道当我在意某件事的时候,其它一切就都是不入眼的了,而一旦有了某种看法,也很难再拧回来。"
君潋静静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