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隽生忧虑银钱将尽时,总会产生一种快到广东的念头,仿佛那时就有指望了。
一天黄昏时分,二人来到广州城。张隽生是第一次来,只见广州城繁华热闹非凡,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隽生见于公子神采飞扬,便乘机道:“公子,不知府上坐落何处?今夜终于可以吃到团圆饭了。”
于公子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道:“哥哥,请少安毋躁。虽是到了家,但不要忙着回去见那老脸。若是回去了,怕是我们就不得自由了。”
张隽生暗自思忖:如今囊中银钱所剩无几,哪堪再有开销?便说:“依公子之见,如何是好?”
于公子道:“找个华丽热闹去处,且小住几日,我领你逛逛广州城,然后再去见我的父母。”
此时,隽生不得不开口道出实情了:“公子,实不相瞒,哥哥囊中银钱将尽,不堪支配了。”于公子想了想道:“哥哥不是有个在此做官的亲戚吗?尽可以找他帮帮忙啊。”说了谎的隽生面色难看,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于公子看他这样,已明白他先前是骗自己,他在广东并无贵亲,于是嫣然一笑,“张兄过虑了。一路上尽是兄台破费,到了广东,小弟能不尽地主之谊?漫说这几日的区区之费,即使住上三年五载,又算得什么?张兄若还不放心,今晚权且住下,我先回府一趟,将银两拿来,明日你我再一齐去见我的父母。”
于公子这样一说,张隽生倒不好意思起来,“明日再说罢。”当夜便下榻在一家豪华客栈,二人又尽兴地游戏了一回。
第二天吃过早茶,于公子执意回家,说:“待我禀过父亲,安排好你的住处,取些银两,晚间来接你,今后便可长住我家了。”
隽生也乐得如此,嘱咐于公子:“你速去速回,免得哥哥挂念。”说罢,竟觉得要永别似的,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
于公子见状,安慰道:“兄台放心,小弟去去便回。”临出门又转回身来,从怀里寻出一个金马,蚕豆大小,做工甚精,是在途中隽生买赠的,于公子说:“虽是兄台相赠,但已在弟身上揣了几日,有了小弟的气息,今还赠兄台,愿见此马即如小弟在身旁。”说罢,便匆匆去了。对于公子此举,隽生有些不解,一时也悟不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于公子一走,隽生突然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一个人在客房闲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百无聊赖,实是难熬,就信步到街市上胡乱走来走去。广州热闹的场所虽多,无奈隽生此时毫无兴趣。于公子不在身旁,他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四周一片灰蒙蒙的。隽生行走着,突然遇见一个女子迎面走来,婀娜娉婷,酷似三姐,不由得怔住了,忽地想到了远在扬州家中的娇妻,顿时生出一阵相思的情绪。当他看到那些健俊的少年男子时,则又想念起了于公子。隽生不敢在街上久行,唯恐公子突然提前回来,于是很快又回到客房。这种等待最是难挨,他一会儿凭窗眺望,无聊地检阅每个过往行人;一会儿又仰卧床上数起天花板上花朵的数量,疲劳时又不知不觉小睡片刻,但很快又被别人的脚步声惊醒,以为是于公子回来了。好容易盼到掌灯时分,与于公子相见的时刻即到,隽生觉得踏实起来,开始知道饿了,叫来最简单的饭菜,囫囵吞枣地填入腹中,好歹先抵挡一时,想待于公子回来时再重新开宴。不想直至半夜,于公子的影子也未见着,直急得隽生房里房外,栈里栈外,窗前窗后,望眼欲穿。人盼不到,自家却已倦极,索性拥被而坐,猜测与设想着种种原因,为于公子寻找着各种迟来的理由。不知不觉中,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单调而烦躁,没个止境。隽生燃起一支蜡烛,胡乱翻看于公子留下的那些淫书,却一个字也跳不进眼中,只得呆坐着,望着那跳动的火苗,觉得这夜竟比白天还长。到了后半夜,他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隽生又整整坐等了—天。他不知于公子家住何处,无法去找。上街散心,又怕公子随时回到客栈,只能守株待兔地困在客房,犹如监禁一般。
慢慢地,由爱生恨,他怒火中烧,想着见面时该如何罚他。一时又爱得心碎,把半月间的缠绵过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再见面时的甜蜜。想着想着,他像从蜜罐里掉到了冰窟窿里。不知不觉地,又到了夜半时分,便一狠心,倒头睡下,并发誓明天一早再也不能如此傻等,就是海里捞针,也要找到于公子。
第二天吃早茶,隽生开始向堂倌打探可认识于公子,或于姓巨贾,堂倌们都是摇头。隽生就走出客栈,遇生意场就打听于氏父子,都是没有结果。后来,跑到府衙向官家问询,也没问出下落。又苦找了半天后,连个像样的线索都没寻到,隽生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拖着铅一般的双腿回到客栈,已经动弹不得了。他想起一路上的疑点,开始怀疑这是于公子设下的一个骗局,且越想越像,直唬得他毛骨悚然,恐怕于公子连姓氏都是假的。隽生开始责怪自己只顾纵情欢乐,而对于公子没有半分戒备,更没注意他的真正身份、去处。到了此时,忽地想起于公子临走时留下的金马,似乎明白了于公子赠物的意思。
于是,他在失落、懊悔之余,又庆幸还没落到山穷水尽的下场。无论如何,这东西还可以充抵回乡的盘缠。想到这里,英雄遭难的辛酸苦辣感,突然涌入胸间。三姐的周到服侍和二老的舐犊呵护既温暖又渺茫地浮现眼前,一股热泪不由得滚落下来。他一时间觉得周身发烫,脑袋也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全身无力地倒在床上。第二天启明星升起时,隽生从梦中醒了过来,全身热得火炭一般,他发烧了。他挣扎着唤来店家,拿出不多的银两,教他延请郎中,又央人煮过药,服下后倒头睡了。昏昏沉沉,不觉过了三天。第四日身子轻灵了些,才勉强起来。店主叫他结算,一摸钱袋,已是一文不名,只得央店主卖掉金马,付了房银,一步一踉跄地迈出店门,雇了辆马车,狼狈地离开广东。
行了一日,车主便讨佣金。算过一天花费,所余仅够一天的饭食了。车主见隽生已无力支付下程佣金,便找个借口,丢下隽生,载着新雇主返回了广东。
时至此刻,隽生心里暗暗叫起苦来。这里人地两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该如何是好?他呆坐在官道旁,眼巴巴地盯住过往的每一辆车马和行人。看着看着,他又想起了三姐和爹娘……他悔恨不迭,想着此次回家后,定要痛改前非,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再也不这样游戏人生了。
隽生在地上呆坐了半日,满眼尽是陌生人,哪里有半个熟面孔?眼见日头偏西,腹中已是饥肠辘辘,捏着仅剩的几枚铜钱,向一店家买了几张煎饼一碗稀粥,算是送走了一天,但晚上到哪里住宿呢?
趁着朦胧的暮色,隽生闪进了一座破败的寺庙,在四处无遮的庙堂里挨过了平生最凄惶惨淡的一夜。
第二天,他不甘心被饿死,便在半路野冢堆里找到一只破碗,过起了平生万万也想不到的乞讨生活。
正当他走投无路之时,遇到了一个姓林的客商。林姓客商性喜男风,见张隽生少年清秀,动了喜爱之情,遂将他带在身边。过了年余,张隽生身上却长出了恶疮,那恶疮颇为顽固,用尽办法,不见好转,每日流脓不止,加上天热气湿,一间房内直熏得臭气冲天,招来无数蚊蝇,驱赶不散,人人无不掩鼻远避。林姓商人见隽生已无用处,便放下一串铜钱,不顾他百般央求,将他赶出了大门。到此地步,张隽生不止一次后悔:我家中富足可过,娶得妻子才得半月,没来由离家到此陌生地界受这样的痛苦。
隽生从此又一次跌入行乞的苦海。一路之上,羞辱、饥渴、狗咬、病痛轮番折磨着他,同情、援助、自勉也同时关照着他,他渐渐地坚强了许多,也懂得了许多经史子集里寻不到的人生哲理,这些都促使他愈加愧悔。
就这样,他一路行乞,一步步地接近扬州。
一日,正当他席地而坐,吞食着讨来的残羹剩饭时,撞见了几个旧日相识的勾栏子弟在田野踏青。他像见到了亲人,一股热泪顿时喷涌出来,顾不得蓬头垢面的狼狈,他飞快地站起,大步流星地奔了过去,兴奋地招呼这班旧日的酒肉朋友。不想那些人见了他如避瘟疫,十分张皇,唯恐躲之不及。
隽生道:“各位兄弟,我是张隽生!难道你们都不认识我了吗?”
一人问:“你是人,还是鬼?”
隽生急切地回道:“我怎么是鬼,我是张隽生啊!”
这班人惊魂稍定,才问道:“这一阵你跑到哪里去了,如何弄成这副模样?”
隽生道:“唉,一言难尽啊……”他还要叙说些自己的经历,不想那几个人见他身体发臭,都掩鼻扭脸,远远走开了,任他如何呼喊,也不见一人返回。
隽生怔在道中,半晌说不出话,两眼只管死死地望着这些远去的背影,一阵酸楚的情绪几乎将他击倒。怔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觉得尽管吓走了这伙不讲情义的势利小人,却也看到家乡扬州近在咫尺。一股近乡情怯、极度羞愧的情绪攫住了他,他不知当笑当哭、当逃逸或当回家。最终,他还是甩开步伐,疯也似的朝着远远望见的扬州城楼奔去。
就这样,张隽生一路上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磕头作揖,讨吃要饭,好歹没有饿死,总算活着回到扬州老家了。一个本来风流潇洒的青年竟落到这般地步,真是出尽了丑态,丢尽了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