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想起了昨天夜里母亲劝哥哥的情景。我哥哥这几天把手头的银钱输得精光,就向我母亲索要我家的传家之宝镶珠碧玉佩,他想用镶珠碧玉佩去做赌本,捞回输掉的银钱。我母亲苦苦相劝,劝他就此收手。后来我见母亲和哥哥都已经睡下,我做针线已经十分疲倦,也睡了。
“想到这里,我赶紧打开母亲的妆奁盒,发现镶珠碧玉佩不翼而飞,于是我完全明白了,是哥哥因盗宝杀了母亲,张柱哥做了替罪羊。怪不得哥哥中午回家时对母亲的死如此无动于衷。”
原来,张福昨天夜晚待到母亲张孙氏睡着后,就偷偷打开母亲的妆奁盒,偷走了传家宝镶珠碧玉佩。张孙氏被惊醒后,十分气愤,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在胡同口追上了张福,死命把张福往家拽,要他交出镶珠碧玉佩。张福财迷心窍,一心要赶赴赌场捞本,挣扎了几下见甩不开母亲,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刺向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一刀正中张孙氏前胸,这个畜生见母亲还不收手,又在母亲肋下连刺两刀,可怜张孙氏就这样死在亲生儿子张福的刀下。然后,这个畜生慌忙逃走。
“我明白真相后,在家中坐立不安。我想,明明是哥哥张福杀人,却要无辜的张柱哥去顶死,实在是天理不公。深深的歉疚感让我赶到您家来说明真相。”
“好孩子!”听了张秀萍的叙述,一对苦命的女人相依着痛哭起来。
“张柱不在了,这今后的日子可咋过呢?我不如随他去了吧!”张母绝望地说。
“不,张婶,您可不能这样想,张柱哥不能死,该死的是我哥哥,我明天就去刑部衙门为张柱哥鸣冤。”
张秀萍没有等到第二天早晨,她离开张母之后,连夜就赶到了刑部衙门,咚咚咚地击响了堂鼓。
刑部值日官吏慌忙升堂,审问之后才知张秀萍是来检举揭发自己的亲哥哥张福杀死亲母。
张柱无端遭祸,自然表示不服,上诉请求复审。
这样,嘉靖皇帝只好下诏,命刑部郎中魏应召复审此案。
刑部郎中魏应召官职虽然不高,却颇有威望。他忠肝义胆,多次对同僚说:“刑部官员的一支朱笔,关系着涉案人的身家性命,断案一定要凭公理良心。”他本是正德初年的进士,在刑部衙门任职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间,他目睹了刑部的种种黑暗,也亲身经历了刑部给东厂和锦衣卫做奴仆的生活,但是忠直之气并没有从他的身上泯灭。
他突然接到通知,要他重新审理张柱杀人一案。
魏应召重审之后,深深感到原审判决无疑是草菅人命。他根据自己多年的断案经验和张秀萍的指控,推翻了原判中的几个判断:
一、张柱的镰刀根本不是凶器,而是割水草用的。因为所谓杀人的镰刀上并没有一丝血迹,而在刀背上还可以找到丝丝干枯的水草。
二、张柱的血衣血鞋都不足为证。血衣虽然被水浸泡过,但仍能看出主要血迹在袖口附近,而大襟上却没有血迹。从袖口的血迹看,不是喷溅上去的,而像是蹭上去的。按常理,杀人后,死者的鲜血会喷出溅到凶手的胸前及大襟上。另外,张柱的鞋子的鞋底上满是血污,而鞋面上却没有血,显然是张柱双脚踩在血泊中染上的。这又与杀人的常理不符,一般行凶者,把人杀死后就会仓皇逃走,不可能等死者的血淌满地面时再踏上两脚血污才走。
三、如果张柱存心杀人,他怎么会把写着“四冰果”的筐丢在现场?这不明摆着暴露自己吗?再蠢笨的杀人犯,也不会干出这样的傻事来。
四、张柱与张孙氏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存在杀人动机。
五、被害人张孙氏的亲生女儿张秀萍明确指出杀死自己母亲的是哥哥张福,并明确指出张福的杀人动机是抢夺传家宝镶珠碧玉佩。儿子杀死亲生母亲,虽然违背常理,但在丧心病狂的情况下,不是不可能。
“大人,我们应该立即搜查张福的家,取出藏匿在床下的血衣,然后就可以抓捕张福。”书吏建议。
“张福如果真是凶手,是绝不会把血衣一直藏在床下的,搜查张福只能是打草惊蛇。”魏应召微微一笑。
“但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审判此案?”
“我自有办法。”魏应召神秘地一笑。
这天正午,一个神秘的郎中出现在什刹海畔的西斜街上。此时,天气炎热得要命,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树荫下有几个人,那些做小买卖的都为避暑气回家午休去了。
这个郎中就到一棵大树下有人的地方挂起了牌子招揽生意。
“有看病的上前喽。本郎中看病不诊脉,只需用手摸摸耳朵,就能说出病因,还能说出三年中的凶吉。不准不要钱喽。”
郎中的叫声,马上将旁边和附近树下的人吸引了过来。
这个郎中百问不厌,态度十分随和,诊病十分准确。
一些看过病的人,回去又叫来一些街坊,于是,看病的越来越多。整整一个下午,大树下面始终没有断过病人。
这个郎中慢慢地就在和众人的闲聊中扯到张孙氏的命案。他对凶手张柱很感兴趣,多次向周围的人询问张柱平日的为人。
“先生,张柱平日安分守己,对人十分热情善良,根本不可能杀人。”
这个郎中摇摇头,表示不大相信。
“你不相信,我可以去叫来张柱的左邻右舍作证。”有一个病人非常认真地叫来了张柱的街坊邻居。
“张柱跑回家时,我正在院内漱口,听见了张柱的开门声,还听张柱说了一句‘吓死我了’,就没有动静了,当时,我以为张柱掉到后海里了,心中并没在意,可现在想起来很可能是张柱黑暗中撞着了女尸,被吓得跑回家了。”住在张柱家隔壁的鞋匠李真说。
“张柱这孩子可是一个好人哪,他平日孝敬母亲,乐于助人。说他会杀人,打死我也不相信!”街坊王云说。
“你这话也就是在这里说说,真让你上衙门去,你还敢说吗?”郎中笑着问。
“甭说上衙门,就是见了皇帝老子我也敢说。”王云拍着胸脯说。
“如果张柱没杀人,那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郎中又问大伙。
“被杀的张孙氏也是个好人,自二十多岁守寡,苦熬岁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女儿秀萍人品好,常帮左邻右舍绣点花、织点锦,不管自己家里多穷,从没向人家伸手要过钱,谁不夸奖她?她们娘俩不会有仇人,就是她那个儿子张福不争气,整天游手好闲,还给东厂当过一阵密探,坑害了不少人。张孙氏被杀准与张福有关,弄不好还是张福亲手杀的呢!”病人中有一个外号叫二诸葛的老人说。
“亲儿子无缘无故的谁能杀娘老子?”郎中不相信地问。
“张福不务正业,要靠妹妹和老娘养活,平常他娘没少说他,他也暗地里把老娘叫老不死的,可见母子俩平日并没有多深的情分。何况张孙氏最恨儿子给东厂当密探,如果张福的隐私被他母亲发现,他是下得去手的。”二诸葛说。
“我就觉得张福可疑,出事那天后半夜,我看见他在什刹海边上把一件东西扔到水里去了。”说到这里,人堆里钻出一个小青年说。
“天色已近黄昏,我得告辞了!”听到这个小青年的话,郎中收了招牌,就想走。
“先生,您别走啊,待会儿还有人找您看病呢!”
“不急,过几天我再来。”
3 魏应召打狗忌主遇难题魏夫人晓以大义翻冤案
“老爷!今天收获如何?”许氏问正在换衣服的丈夫魏应召。
“大有收获啊!”魏应召兴奋地换上了官服。
“老爷讲讲。”
“我看杀人凶手应该另有其人!”
“可有嫌疑对象?”
“尚需要进一步调查。”魏应召换好了官服,转身对许氏说,“夫人,我到衙门一趟。”
魏应召回到刑部衙门后,不动声色地派了两名亲信的干练差役,找到了目击者王福义,问清了张福往什刹海里抛东西的大概位置。
潜入水中后,差役果然在水底找到了一柄牛耳尖刀。
“这种刀只有东厂番役才有,是东厂缉私人员平日防身用的。”
“快看!这刀上还带有血迹!”
“这把刀应该就是杀人凶器!”
“看来,张福就是杀人凶手!”
魏应召接到禀报,仍然不动声色,一面暗中派人监视张福的行踪,一面提审了张柱,传讯了张母和张秀萍。
“魏大人,我带来了哥哥张福杀死我母亲时穿的血衣。这血衣就是我哥哥的罪证!请魏大人速速将哥哥抓获,以正国法,为张柱哥申冤!”这一次,张秀萍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据。
“你从何处得来的血衣?”魏应召问。
“我趁哥哥张福不在家,就偷偷剪了一小块他藏在床下的血衣。”张秀萍回答。
根据张秀萍提供的线索,魏应召暗中派人查询了北城的十几家当铺,结果在德胜门内的亨盛当铺发现了镶珠碧玉佩的当单存根。当单的日期恰好在张孙氏被杀后的第三天,当主名叫吴八,是一赌棍。
魏应召立即派人拘捕了吴八,审讯吴八后得知镶珠碧玉佩是张福在张孙氏被杀的当天下午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他的。
至此,张福杀人的人证、物证和动机均已查清证实。魏应召就下令抓捕了张福,并于当天升堂审理张孙氏被杀案。
张福被押上堂时十分傲慢,矢口否认自己是杀死母亲的凶手。但在人证--妹妹张秀萍和血衣、镶珠碧玉佩面前,他一下子泄了气,老老实实地招供了自己杀死亲生母亲的经过。
张福最后还供出,为了栽赃给张柱,他曾给自己的老上司东厂贴刑(东厂厂公的助手包括一名掌刑千户和两名理刑百户,俗称贴刑,贴刑下还有掌班、领班、司房等官员,都是专司侦缉工作的。由于厂公的正式身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平常不能到东厂来,所以,一应人犯都是由贴刑进行审判)。李青送去了五百两银子,李青当面答应他一定在二十天内处死张柱。
最近几天,东厂的李青曾多次派人催促魏应召将张柱处死,原来是李青受贿所致。
因为张福供出了东厂贴刑李青,魏应召不由得犹豫起来。他只是给张福画押具结,将人犯收监看押,却没有当堂宣判审理结果,然后就匆匆退堂了。
退堂后,老书吏悄悄递给魏应召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张福系东厂李青之打桩,切切慎重。”
寥寥数语,点破了张福与东厂之间的微妙关系。所谓打桩,就是东厂出钱雇用一些社会上的流氓无赖替东厂打探消息,东厂黑话称他们为打桩。这些打桩通过向东厂的特务头子行贿,然后再敲诈臣民,把这当成自己的生财之道,这些无赖的二狗子,到处寻找事端、告密害人。
张福既然是李青的打桩,两人自然是一丘之貉,有许多利益勾连。如果判处张福死罪,李青必然会站出来替张福说话。
李青是嘉靖皇帝的亲信内臣,而魏应召不过是一个五品的刑部郎中,是外臣。
东厂可以不写奏折直接向皇帝报告,嘉靖皇帝对东厂的话向来深信不疑。而魏应召不过是一个五品的郎中,没有当面向皇上陈述的机会。如果嘉靖皇帝听信李青的话,魏应召就会被扣上庇护真凶、草菅人命的罪名。而得罪李青,就等于是得罪皇上。东厂、西厂和锦衣卫是明代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三个司法机关以外设置的直接听命于皇帝,执掌“诏狱”的特务机构。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地位在三个司法机关之上。而在东厂、西厂和锦衣卫中,东厂的地位最高。西厂在明朝历史上只短暂存在过。锦衣卫是皇帝的侍卫机构。锦衣卫的首领称为指挥使,一般由皇帝的亲信武将担任,很少由太监担任,属于外臣。而东厂、西厂的首领是宦官,即内臣。在与锦衣卫的权势较量中,东厂后来居上。由于东厂厂主与皇帝的关系密切,又身处皇宫大内,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锦衣卫向皇帝报告要具疏上奏,东厂可口头直达。皇帝还赋予东厂厂主以监督锦衣卫人员的权力。东厂和锦衣卫的关系,逐渐由平级变成了上下级。在宦官权倾朝野的年代,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东厂厂主甚至要下跪叩头。
正是基于这种顾虑,魏应召才没敢当堂宣判审理结果,但是究竟怎样判决才好呢?
一方是张福背后的东厂李青、嘉靖皇帝,代表着权势;一方是受冤枉的草民张柱,代表着法理和良心。
魏应召在书房内茶饭难进,举棋不定。
就在这时,夫人许氏端着新热过的饭轻轻地走进来,心疼地对他说:“老爷,您还是先用些饭吧。”
魏应召这才回过神来。
“夫人,今天,我遇到了大难题,特向夫人请教。”许氏虽刚过三十,但她深明大义,魏应召向来很敬重她。
接着,魏应召把案情述说一遍,许氏听罢义正词严地说:“老爷身为刑部官吏,执掌法度,理当惩处邪恶,伸张正义。倘若因为东厂从中作梗,就屈从于权势,而丢掉法度、良心和民心,让张柱无端被处死,杀人犯张福却逍遥法外,试问,老爷你于心何忍,以后以何面目面对百姓?”
“只是这个案子牵扯到皇帝的亲信,牵扯到东厂,万一我由此获罪,夫人和儿女以后怎么办?”
“如果老爷被流放,妾身愿携儿女随老爷一同发配充军。”
“倘若我被下狱?”
“妾身愿去大理寺为夫申冤。”
“万一我获死罪?”
“老爷为民而死,千古流芳,妾身定将子女抚育成人,继承你的遗志,再申国法!”
许氏的慷慨之言立即召回了魏应召心中的正直之气。他立即赶回刑部,连夜升堂,斩钉截铁地宣告:
张福残杀生母,罪不容诛,斩立决。
张柱无辜被执,身历酷刑,实属冤枉,当堂释放回家。
张秀萍大义灭亲,维持正义,特令张榜嘉奖。
判决一出,全场惊服。消息很快传遍京师,百姓们交口称赞魏应召是青天大老爷。许多人争着目睹魏郎中的仪容,许多蒙冤受屈的百姓,纷纷到刑部投状,请魏大人伸张正义。
但这些人哪里知道,一场大祸就要降临到魏应召的头上。
4 奸李青效仿秦桧诬忠良四青天主持正义招大祸
“好你个魏应召!居然敢翻我审过的案子。这不是成心和老夫,和东厂作对吗?”魏应召为张柱翻案,让东厂的李青十分恼怒,且非常尴尬。一气之下,李青正准备把文书驳回刑部,却又听说张福已在刑部大堂供出了曾送给自己五百两贿银的事实。
“如果直接驳回刑部,无异于承认了自己受贿的事实;如果不驳回,自己受贿之事亦已败露,究竟如何是好?”李青感到非常为难,一时没了主意。他一个人,背着手踱来踱去,想着对付魏应召的阴谋。
李青猛然抬头看到了挂在墙壁中央的一幅岳飞像,立即想到了秦桧和“莫须有”的罪名。他蓦地推开公案上的刑部详文,自言自语地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说罢,他提笔按照自己的臆想,把张柱杀人的过程写得绘声绘色,又替张福诉了一通冤屈。他编造出了张秀萍与张柱通奸,然后揭发亲哥哥张福的鬼话。最后倒打一耙,参劾魏应召接受张柱的三百两贿银,包庇真凶,枉杀无辜。
奏章写好后,李青盖上了东厂的大印,就直接令人送进宫中去了。而嘉靖皇帝对东厂的紧急呈文,差不多是件件照办。李青估计,不出两天,魏应召就将受到严办,张孙氏被杀案就能彻底翻过来。
嘉靖看过李青的奏折后,立即在密本上批道:刑部妄出人罪,当受切责,魏应召草菅人命,罪不容诛,着即下诏狱待审。原案移往都察院,令右都御史熊浃复审后报来。
写完后,嘉靖皇帝特意吩咐司礼监直接将命令下达给都察院右都御史熊浃,责成他在十日内将复审结果具本禀报。
熊浃本是嘉靖皇帝的“议礼”功臣,于嘉靖八年(1529年)二月擢右都御史,掌院事,当时很受重用。
熊浃接到圣旨后,搞不明白嘉靖皇帝为什么会参与到这桩普遍的民事案件中。他也知道刑部魏应召办案一丝不苟,判决很得民心。